他的关节已经和楼下废弃生锈的机床没区别,推一推就要咔嚓咔嚓响,仿佛在哀哀戚戚地恳求报废。
天气湿热,阿梅来时,陆震坤正裸出上半身,下半身只一条洗到破烂穿孔的牛仔裤,松松垮垮挂在腰间。
裤头松弛的弧度与他肌理分明的胸膛组成联军,齐齐攻陷观众荷尔蒙。
与他的松弛相左,阿梅穿蓝底旗袍,衬暗红色卷发,千万种风情都被她的细高跟踩在脚下。
“怎么样?度假开不开心?”
陆震坤坐起身,手上一本名为《港城香艳》的杂志被卷了又卷,封面人物叶子楣,嘴唇都变更弧度,从魅笑到癫。
“无聊到爆炸!顶你个肺,被我找到是谁幕后出阴招,我一定剁碎他喂狗!”
阿梅抿嘴一笑,她大他五岁,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有着浑然天成的母性,仿佛他越放肆,她越觉得得意,或者女人天生长有受苦基因,一个男人叫她食甜,她至多讲感谢,一个男人叫她吃苦,她一定爱他爱到永生难忘。
到死都要同后辈交代,“呀,你不知道呢,我当年跟住你爷爷,不知吃过多少苦,好在他最终浪子回头,安安心心同我在一起。”
要问哪一年回头?
或是七十五,或是八十六,总之在双眼闭合之前。
总之哪一年不重要,男人个个大气威武,绝不能与他们斤斤计较。
阿梅乐于做贤妻良母,即便陆震坤从没想过要邀请她做自己的“贤妻”。
她从手提袋里掏出饭盒,再在房间唯一一张折叠桌上摆好,招呼他,“我亲手做的牛杂汤,清水芥蓝同客家宵肉,你尝尝………”
“三十万都输光了?”
阿梅叹气,遗憾他对”洗手作羹汤”的毫无兴趣,“当然输光了,钱不到账,怎么能拿到真消息?打完牌苏珊娜私下同我讲,苏州妹上个月偷偷找她哭,说赵五爷肺癌晚期,只有三个月命,苏州妹怕自己将来没靠山,吃饭买包都成问题。”
陆震坤皱起眉,眼看远处,心陷迷局。
自他拜码头,进兴义,赵五爷就如同一座大山,只进不退,只增不减。
未料到突然有一日上帝发通知,称山要倒,海要枯,叫登山人另寻他路。
“所以五爷想做掉我…………”他怅然,缓缓将烟雾吐尽,“为什么?他要死,难道叫我给他殉情?我都没想到五爷私下中意我二十年,怎么搞?计划拉我到阎王爷面前宣誓他其实是同性恋?”
阿梅没忍住笑,嗔怪地看向陆震坤,“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个个都叫你靓坤,当然是靓到男女通杀。”
再欣赏一遍“靓坤”那张秀而精的脸孔,同时要再一次感慨上帝不公,造他时花费一百二十分精力,一定废寝忘食,反复修改,才肯勉勉强强将他落到人间。
“痴线,什么靓坤?谁敢再叫我砍死谁!”他最恨同辈人用“靓坤”开他玩笑,从前有人建议他去“红太阳”做鸭,三分钟后就被他打到神智不清,趴在地上求饶。
陆震坤摁灭香烟,起身站到破破烂烂的旧窗户前,“阿劲也同我讲,孙达光的人昨天找到他,出一百万买我的消息,看来是五爷发话,叫阿光做事,不过五爷居然选阿光?我都想不明白,阿光头上没有一根毛,五爷怎么会选他?”
阿梅说:“又不是选美,选阿光不奇怪。五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肯定要为子子孙孙做打算,你太招摇,选你,五爷估计怕他个宝贝儿子没饭吃,阿光看起来多牢靠?闷头干事的老实人,又懂交际,肯吹捧,不知哄得赵家明几开心,五爷当然要选他。”
“老实?”陆震坤舒展四肢伸懒腰,嘴角挂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瞥一眼阿梅,“你信不信,阿光从头到脚趾,只有那只蕉最老实。”
“哈?你又知道?”
“男人最了解男人,我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他——”说到这里,这双“火眼”向外望去,望见隔壁厂房大门向外开,露出内部一张床同一系列摄影仪器,还有导演同助理,个个走来走去忙到脚不沾地,“最近都流行到这种地方拍三记片?还是大家都爱看野外戏?居然跑到这里来拍,吵得我十点就醒。”
“我怎么知道?男人有哪一个不是变态?中意看人同鬼做事我都不意外。”阿梅伸手摘掉陆震坤手里的烟,随即摁灭在垃圾桶边缘, “少抽烟,我怕你年纪轻轻同五爷一样得肺癌。”
“那不是正好?早死早超生。”陆震坤嘻嘻一笑,带出少有的孩子气。
阿梅再度心思荡漾,对他的怜爱又多三分。
直到一辆黑色丰田车开来,停在厂房门口。
车门被拉开,两个古惑仔一左一右架着一名穿校服的少女,半拖半拽从车上下来,一边骂一边艰难地往厂房内拖拉。
陆震坤面露不屑,“看来没谈妥,对面是哪班人?够低级,应当找鬼佬来,把他们个个都插爆。”
阿梅眯起眼,“咦?”
“怎么?你认得?”
阿梅抿住嘴唇,不答话。
燕妮被强行拖下车,黄毛古惑仔已经被她咬得满手是伤,纹身仔脸上也挂彩,两人齐心协力将她往厂房中央那张白色床垫上猛地一砸,扔也扔到她满眼金星。
肥猪吴抽雪茄,满脸横肉,坐在摄影机背后,此刻才歪过头看一眼,“不错,确实一等货,现在观众看大波都看到腻,正流行清纯学生妹,波仔,你看怎么样?搞不搞得定?”
被点到名字的男演员“波仔”,早在燕妮出现时已经眼放桃花,他皮肤黑,身体壮,一贯演粗工,“反正都是假戏真做啦,有什么搞不搞得定?反抗越激烈,观众越开心。”
然而女主角却不服气,爬起来就要跑,毫无疑问,仍然被黄毛推回去,等肥猪吴一个眼神,黄毛大步向前,给了燕妮一记响亮耳光,打得她歪倒在床垫上,久久讲不出话来。
第7章 香江风月07
香江风月 07
燕妮半张脸火辣辣,痛到几乎没知觉。
阮益明这时才登场,照原计划唱白脸,露出一副心疼神情,去将燕妮扶起来,“乖女,又不是打真枪,演戏而已,你只需要哭,其他都有人帮你做,哭一哭六万六就到手,你老豆我也不用被斩断一只手,两全其美,大家开心!算我求你,再次求你,当一回神天兵,救救你可怜的亲老豆…………”
燕妮缓缓抬头,她面色平静,同苦大仇深,怨浓似海都不相干。
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她只是心有不甘,“才六万六你就卖掉我?”
阮益明双手紧握在胸前,有千种委屈,万种苦衷,是天底下最最蒙冤受辱之士,“我没办法呀,明天再不还钱,他们就要斩我一只手!光哥的名声你听过没有?鬼都惊!说到一定做到!”
“你又惹到其他人?”
阮益明不觉羞耻,仍然在为自己的爱好摇旗呐喊,“都怪你阿姑,同我讲光哥的场新开一种俄罗斯赌局,好新奇,新奇是新奇,新奇到我一上桌就抽不开身,几时输到一百万,我自己都不知道。”
“一百万?”阮益明自己连一包烟都出不起价,一夜输掉一百万,简直天方夜谭。
“还好光哥大热大量,容许我分期还款,但是延迟十天斩我一只手,延迟二十天要斩我双手双脚让我做人猪啊!燕妮,你一定要救救我,爸爸向你保证,还完这笔债,我绝对重新做人,再不沾赌,我对天发誓,否则让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又是这一套,燕妮听得双耳滴油。
果然,他又开始掏真心,“燕妮,爸爸爱你,爸爸真的好爱你,你大慈大悲再帮我一次,爸爸保证一定改,一定改过自新,再不去赌。”
燕妮问:“你做这些事,不怕梁家劲找你算账?”
阮益明答:“又不是我做,是光哥发话,梁家劲算什么?他讲话不够数。”
没想到这半年来好不容易获得的护身符当下也不奏效,燕妮垂下眼,山穷水尽。
阮益明见目的达到,立刻嘴角上扬,盘算令燕妮一周拍一部片,全年可挣够五百万,除却还债还能左拥右抱潇洒人生,想一想就不知多得意,恨不能立刻登船去澳门赌。
“燕妮,爸爸知道你最懂事,做戏而已,一回生两回熟,换个方式揾钱而已,绝对不影响你以后结婚。”
讲起话来信誓旦旦,好像他能未卜先知。
啰嗦话还没讲完,导演已经等的不耐烦,含着雪茄讲话,声音都含含糊糊仿佛天生大舌头,“喂,聊够没有?已经够钟了!波仔,学生妹第一天上工,你去教她做戏,真情实感其实最好,够劲爆,够特别。”
波仔活动筋骨,已经跃跃欲试,“不懂不要紧,床上的事都可以现学。”
肥猪吴又出声,“她不配合你就帮她配合,下手要狠,镜头才够劲!”
讲这话时肥猪吴咬牙切实,脸上一层叠一层的皮晃动个不停,是又肥又腻的恶狗一条。
随即肥猪吴宣布:“三二一,Action!”
波仔得到“圣旨”,迫不及待往前扑,饿狼一般罩在燕妮身上,她下意识地反抗,一伸手就被死死摁住,两个人形体差异巨大,波仔肩宽二尺,身高一百九十公分,她的反抗在他面前根本是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呲啦一声,布料碎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燕妮向下望,她已然裙底冰凉,乳白色底裤展示在一班咸湿佬面前。
波仔的口水都滴到燕妮脸上,他双眼发红,腾出手来扯她衬衫。
很快,圆形塑料扣“啪啪啪”飞溅满地,燕妮五内俱焚,两耳通红,走到绝境——
她只能选择先救自己,“你好大的胆!陆震坤的女人你也敢动!等他知道,一定把你扔到公海喂鲨鱼!还有你!死肥猪!我一定叫陆震坤先杀你!到时把你身上肥油刮下来喂给在场其他人吃!”
她病急乱投医,喊出陆震坤的名字,连她自己都惊讶。
不料身边人通通被定格,“陆震坤”三个字仿佛是咒语,令在场十几个人都不敢出声。
肥猪吴扭头去看阮益明,“陆震坤?”
阮益明双手一摊,好无辜,“我不知道,根本没听说。”
肥猪吴不屑地笑,“你当我三岁小孩,你随便讲个名字我就被你吓破胆?波仔!她讲大话,你加点力,给她一耳光!打到她不敢讲话为止!”
“五天前他见完台湾人就来找我!他满身伤,嘱咐我安安分分等他,等风头一过他就出现。”燕妮一把推开波仔,捂住胸口大声说。
肥猪吴脸色骤变,波仔望一眼肥猪吴,也知道燕妮讲的八九不离十,想到靓坤有仇必报的性格,当下恨不能有多远跑多远,一切就当没事发生。
他甚至想亲手为燕妮缝扣子…………
然而肥猪吴眯起眼,想到背靠大树,他也要硬挺一回,“陆震坤算什么?他要是有用,也不必躲起来当个缩头乌龟。妹妹仔,你跟错人,陆震坤迟早要死,明天不死后天也得死,一个死人怎么帮你?你还是好好演戏,低头认错,免得我换掉波仔,安排三十几个古惑仔轮你。”
燕妮听得后背生凉,头皮发麻,这一刻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脑海中已经将阮益明分尸三百次,又恨自己太大意,已为阮益明胆子小,除了哄和骗,做不出当街抢人的强盗行径。
她是活该受苦,怨不得别人。
她眼中带泪,恨恨地盯住肥猪吴,报复式地说:“请问你又是哪一位?陆震坤是死是活轮得到你决定?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陆震坤一定会做掉你!你听清楚,是一定!”
肥猪吴被她说得一阵发毛,不耐烦地一挥手,命令波仔,“发什么傻?打她!就当她是不听话的鸡!往死里打!”
波仔回过神,机械式地抬起手,正要重重打下去——
“肥猪吴,想邀我女朋友拍电影怎么不先通知我?现在搞成这样,我杀不杀你都难做。”
第8章 香江风月08
香江风月 08
男主角出现总要似天神降落,背靠万丈光辉。
可惜此处只有声复一声的海浪,同皱纹丛生的礁石。
他得上帝厚爱,眉与眼都好像从电影画报上拓下来,连波仔看到都傻眼,来不及害怕,只顾感慨,“靓坤”个名号一点不掺假。
真是靓到爆,连他都想转性,躺到他的牛仔胯下。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迟到五分钟…………”他慢慢往前走,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甚至肥猪吴都不敢同他打照面。
波仔哆哆嗦嗦,吓到快要尿失禁,“坤……坤哥……我不知掉……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是你女朋友…………我…………阿嫂,阿嫂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阿嫂你大人大量,放过我这一回…………”
波仔转过头去找燕妮求助,陆震坤也顺着波仔的视线望向燕妮。
她被打到鼻青脸肿,衣不蔽体,肩膀和小腹还带着不少旧伤。
长发遮住她的眼,让人看不清她的反应。
但在陆震坤即将转身时,半坐在床垫上的燕妮突然跃起,两只手紧紧扣住破烂不堪的衬衫,浑然一颗小炮弹一般自床垫发射,冲向陆震坤怀抱。
“小炮弹”爆发力惊人 ,任他满身腱子肉,也背她撞得退后半部。
随即单手托住她后腰,稳稳将她接住,顺带贴在她耳侧说:“怎么样?你男朋友够不够神勇?”
燕妮咬牙,“对不…………”
“哎,你都讲你是我陆震坤的女人,你永远不用同我讲对不起。”
这句话讲到这里,燕妮心头一颤,真要感动,忽然察觉臀部一紧,原来是陆震坤顺带拍她屁股,同时低声和她讲:“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有的是时间关起门慢慢讲,知道了吗?女朋友。”
揩完油,立刻将燕妮拉到身后,重新投入英明神武角色。
“肥猪吴。”
陆震坤笑嘻嘻走到肥猪吴面前,压低身体,一手撑在摄影机上,另一只手搭上肥猪吴的折叠椅,身体形成一片巨大阴影,将肥猪吴的硕大身躯都笼住,压到人呼吸急促,喘不过气。
“肥猪吴,最近拍三记片很赚钱?都开始抽雪茄,怎么?巴西进口?我都没见光哥拿出手招待人。”
“坤哥,你高抬贵手,别玩我啦,大家都知道你抽黄金的嘛!”话是这么说,眼睛却不敢看他。肥猪吴颤颤巍巍从烟盒里另拿一支雪茄,递给陆震坤,“坤哥,你赏脸试一根。”
陆震坤嘴角带笑,张嘴看着肥猪吴,就等肥猪吴恭恭敬敬把雪茄送到他嘴里,再谦卑地拨弄打火机,点燃雪茄。
陆震坤调侃道:“你还蛮周到。”
肥猪吴于是马上陪笑,“坤哥来了,我是一定要周到的,坤哥,巴西雪茄味道足,同普洱一样,会回甘,你抽一抽雪茄,消消气——”
“啪——”
兜头一记耳光,打得肥猪吴三百斤身体都摇头摆尾似春节舞狮,他眼前发黑,意识不清,“坤哥”还未喊出口,便又来一记,打得他眼耳口鼻,处处鲜血喷溅,红色的血流淌在肥猪吴蜡黄发黑的皮肤褶皱当中,很快形成一组山水画,意境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