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每日热聊的小群,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新的消息了。
她点进去看聊天记录,没翻两页就刷到同事打趣她要升职的话,都在盛赞她之前完成的项目。大家那时还不知道一周后各自的命运,发着满屏的彩虹屁和表情包,十分热闹。
关歆放下手机,不再去看。
江铖望着她背影,不知她在想什么,通话早结束,她却原地不动,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着。
虽看不到她正脸,他却能感受到她在叹气。
她没让他继续等待,收拾好情绪转身,向他走了过来。
她隔着车窗,说:“我想吃烧烤,去吗?”
面色如常,好似刚刚那个落寞的背影,只是江铖的错觉。
江铖目光落她脸上,细细扫完一遍后,问:“去哪吃?”
“嗯…”关歆只想吃点重油重辣的,借着味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对具体去哪吃并没有想法。
江铖见她支吾,就知道她只是临时起意,他没继续多问,直接推开副驾车门,让她上车。
他们去了江边,那里夜市一条街。
周五这个点,食客不少,街上挤满了人。
江铖让她走在前面,右手时不时落她肩上,不是全掌覆盖,只是几个指腹碰着,护着她不被人挤到,等人一少,就松开。
两人一直走到夜市尽头,在一家大排档店前停了下来。
江铖是常客,老板一见他就递烟,他没客气,直接接了过来,但在老板握着火机准备替他点烟时,他挡了挡,随手把那烟别到耳后。
老板朝他身旁的关歆一看,瞬间秒懂,问:“带的女朋友?”又拍了下他肩,说:“好福气啊!找了个这么好看的女朋友,在人家面前,是得多讲究,不能抽烟!”
江铖懒得解释,跟老板胡乱哈拉了两句,抽出张塑封菜单,递给关歆,让她看。
关歆也没在意老板的话,朝他笑笑,照着菜单,荤素都点了一些。
她边说,老板边记,等她说完,又问了下口味。
“特辣、爆辣,越辣越好!”关歆说。
拿手机正扫支付码的江铖,听到这话,头转了过来。
“呃…中辣…中辣就好。”关歆一脸尴尬,立马改口。
“确定特辣能吃?”江铖问她。
关歆点头。
“那就给她弄特辣。”江铖对老板说,随手买好了单,把已支付的手机界面给老板看了眼。
“喝什么?”江铖又问,眼睛扫着旁边那几家奶茶店。
“喝这个就行。”关歆指着菜单上那个桂花米酿。
江铖撇了下眉毛,说:“这是老板自己酿的,不比外面那些勾兑的,后劲儿挺大的。”
关歆坚持:“嗯,就喝这个。”
“成。”江铖没再劝,给自己拿了听可乐。
两人没在店里吃,拎着烧烤去了江边。
晚上江边人不少,他们没找到空着的长凳,两人就席地坐在江边石头上。
郢城的特辣和北京的特辣,完全不在一个次元。
关歆被辣得不行,那瓶米酿没一会儿,就空了大半瓶。
“慢点,”江铖拦住她仰头就灌的动作,把自己那听可乐打开,递到她手上,说:“小口含着喝。”
这时起了点风,他整理塑料袋,让它挡着点风,避免尘沙吹进餐盒里。他低头动作,夹在耳后的那支烟,这时掉了下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没让它掉到地上。
他没将那支烟重新别到耳后,两指轻搭,随意夹着,要掉不掉。
过了会儿,他又像怪盗基德单手转硬币一样,把那支烟翻到手背上,放在几个指关节上来回转。
关歆在旁边看着,研究半天,还是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这时上了点酒劲,头有点沉,看他动作越来越快,眼睛有点花,直接把那烟抢了过来,自己放手上试,还没转到中指上,就往下掉。
江铖接住那烟,让她凑近一些,慢动作示范给她看,然后递她手上。
关歆学着他动作,但还是刚转到中指,就又掉了下去。
江铖笑着接住,也不刺激她了,别到耳后,自己也不玩了。
关歆的好胜心这时上来了,直接从他耳后抢了下来,自己又试了几次。
无一例外,都是失败。
江铖见她这么较劲,打算再仔细教教她,正要接过那支烟,却见她衔去了唇瓣间。
她下巴微扬,示意帮她点燃。
江铖愣了下,没说话,当她醉了,含着笑去夺,试图从她嘴里摘下来。
关歆不依,偏过头,躲了去,拧着眉瞪他,执意让他替自己点上。
江铖没招儿,只好从裤袋里摸出个火机,自己坐着没动,扬手朝她招了招,让她过来。
关歆下半身也没动,她坐在原地,只是将手撑到他身边,塌下腰,向他逼近,唇瓣间的那支烟,正好落在他抬手既可触的位置。
她没看他,眼睑下垂,盯着那支烟,等待他点燃。
两人之间,一高一低,一仰一俯,她眼睫处的微颤阖动,他看得仔细。
她垂散的发梢,搔在他手背酥痒,一时恍惚,忘了动作,待她眉间轻蹙,才将火机凑近,为她点燃。
这时风渐猛,火星子燃了几次,都被吹得东倒西歪。
两人离得更近了些,关歆双手抓住飞舞的长发,掖去耳后。
江铖护着火苗,终于在这一次,成功点燃。
关歆见纸烟燃起火星,回正上身,两指就要夹上时,却被他抽了去。
江铖捏着烟蒂,斜睥着眼,戏谑看她:“25 岁玩叛逆,是不是…”
话未说完,关歆一个挺身,抓住他手腕,仰起下颚,就着他手狠狠吸上一口,接着从上颚轻呵出一缕长长的白雾。
动作熟练,一看就不是新手。
趁他发愣,她夺回那支烟,与他四目相对,说:“惊着了?”
模仿他方才,唇边戏谑。
关歆是白开水那般长相,不是寡淡,是四十五摄氏度的沁润。她脸上没有硬挺、深邃的线条,她整张脸都透着柔,是化妆只用一只口红的那种美。这只口红不能带一丝细闪、珠光,丝绒、雾面最衬她。
就比如此刻,这抹梅子豆沙里的那点玫调,打扮得她无比好看,般般入画。
她夹着烟又吞吐了口,烟圈缭绕,舌尖轻舐唇瓣,这份冲突让她更添了几分莫测,抑或说是风情。
待青烟散尽,江铖沉吟低笑,眼里的闪烁,比起惊讶,更多的是一份惊喜。
那个旁人不甚了解,独属于他记忆里的关歆,又出现了。
【17】相悖
江铖在认识关歆前,先知道的是她的名字。
那时听说新高一来了几个长得还不错的,她是其中一个。
江铖高他们一级,除去一个圈子里的艺体生,其他低年级的,他没兴趣认识。
只是她的名字被提多了,他也就知道了她这人。
当时十几岁的年纪,一群男生聚在一起,荷尔蒙都要喷上天,两三句就能聊到妹子,再三两句就开始带些荤话。
但闹归闹,总会有个女生,是他们不愿随意拿来开玩笑的。这个女生不一定是最漂亮的,但一提到她的名字,大家都会不自觉地静下来,然后各有所思。那些少年的心事,混着夏夜的蝉鸣,无人得知。
那几年的郢城二中,那个不能随便开玩笑的女生,就是关歆。
然而万事皆有意外,还是有个男生拿她说起了荤话。他正好路过听见,言语之龌龊,他只听了两句就撇着眉,踏步要走。走了没几步,后面的声响就听着不对劲,他回头一看,陈周杨扑上去把那人打了。
江铖和陈周杨关系好,从未见过他这样动过气,他眼底通红,像要呲出血。他开始没想管他打人,那人嘴贱,随他打两拳出出气就算了。只是没想到,一向性格冷淡的陈周杨竟将那人往死里打,打到后来,大家都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四五个人才将陈周杨控制住。
那是江铖第一次听见陈周杨爆粗口,冲那人叫嚷,喊着以后见他一次打一次。
那一幕,江铖印象深刻,他心底认定陈周杨喜欢关歆,以至于后续和她同桌,察觉到自己对她的那份心思后,自己还独自难受、折磨过一段时日。
直到那日,陈周杨休了几天病假再回来。
陈正民一路将陈周杨送到了教室,路过关歆桌前时,他停下脚步,对关歆说:“弟弟身体不好,歆歆在班里也帮忙看着点弟弟。”
听到这话,周围同学都一阵哗然,大家都不知道班里这两人竟是姐弟关系。
前后桌的同学都围住关歆,问她:“陈周杨是你弟弟?”
“表弟吧…”
“堂弟也有可能啊…如果和妈妈姓…”
……
当时关歆在订正英语试卷,听到她们议论猜想不断,她也没有停止手上动作,继续核对答案,握着红笔批改。在核对完最后一篇阅读理解后,她才淡淡开口,说:“不是堂弟或表弟,陈周杨是小我一个月的亲弟弟。”
这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一时转不过弯,什么是小她一个月的亲弟弟?
只见她笔帽一盖,转头看向教室外走廊,冲着窗外的陈正民挥手,脸上挂着甜美的笑,说:“爸爸,再见!”
坐在她身旁的江铖,目睹了全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表面乖顺下的狠厉,冷酷、诡谲,却极具吸引力,拉着人,只想往下跳。
和此时一样,深深吸引着他、诱惑着他。
关歆抽了两口就没再继续,这烟焦油味太重,她抽不习惯,又递还给他。
江铖接过那支烟,没抽,只是放指间夹着,让它自个儿燃。
他继续看着她,看她抱起双膝,平静地看向前方江面,握着那听可乐,小口小口,慢慢啜饮,饮酒一般。
“生活…”她蓦地开口,音色沉沉,喃喃地只是说与她自己听,“好像一点都不按我们计划的那样过呢…”
晚风卷起她头发,呼啦啦地乱飞,她没在意,她继续眺望远方,仿佛和现实的世界并没有连接,一个人置身在虚无的荒野。
“累吗?”江铖问。
关歆瞳仁一颤,睫毛急促地眨了两下,渐渐成簇地黏在一起,她倏地埋到膝头,埋了好一阵儿,泪珠子还在流,根本堵不住。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恙,对江铖说:“你能先走吗?”
等了几秒,还未等到他回答,也没听到他离开的动静,她再次开口,愈加急促:“你先走行吗?我现在真不想让人看见…”
江铖依旧没有回应,既没有依她意思离开,也没有试着空无地安慰她两句,只是静静地陪她继续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向着前方江面走去。
关歆等到脚步声渐远,这才缓缓抬起头。
江铖离江面很近,打来一个浪,就能将他裤腿打湿。
他没理会,一时玩心起,打起了水漂。
他左手继续夹着那半截子烟,右手拾起枚碎石子,抡起胳膊,狠狠地向江面砸去。等到石子在江面上成功跳跃,他才将烟送至唇边,抽上一口。
反复几次,直到那支烟抽完。
他望着江面继续站了一会儿,等到关歆情绪渐渐平静,他才慢慢走了回来。
他看向她的神色如常,没吭声,只是弯腰收拾起两人吃剩的垃圾,临走时轻拍了下她肩,说:“走吧。”
一路上,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及方才的事。
江铖依旧专心开车。这时已步入后半夜,车稀人少,驶向新城区的道路又宽又直,不需要什么驾驶技术。他单手轻搭方向盘,偶尔微微转动调整一下,整个人都透着股平和的松弛。
落在关歆眼里,有种历尽千帆的沈定。
十七、八岁的江铖太顺遂、太简单,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容易。那时的他,就像橱窗里铺满巧克力淋面的花艺蛋糕,卖相绮丽,让人心驰神往。但尝完表面那层醇厚的巧克力后,内里馅料就只剩口感甜齁的果酱和腻味的奶油。即使不舍,关歆也无法继续,只好推到一边,弃之。
而此刻的江铖,几年岁月让他酿出了些许甘洌的味道。他这时更像瓶珍藏在内阁木箱里的酒,才漏出一小缝儿,浓烈的酒香就扑鼻而来。高度数的酒精,关歆没法一饮而尽,只敢或只舍得倒个杯底,佐些火腿卷蜜瓜,慢慢细品。
“你...”
两人走进小区电梯,关歆蓦地开口,才冒出个单字,又兀地打住。她抿起唇思量,商酌措辞,想着想着又发笑,笑自己在他面前,竟变得这般不爽利。
她索性抛去那些弯绕,单刀直入:“你和高歌...”难免还是顿了下,“现在是什么关系?”
她问的突兀,江铖猝不及防。
他瞥着眼找过去,她未看他,一双眼望着前方电梯门,面色平和。他没来由地想打破她这番沉静自若,不自觉冒出句:“你希望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正落他所想,关歆闻此言,踅转身子,看了过来。
江铖轻靠电梯墙,俯瞰她,好似已占据上风。
然关歆并未式微,回望过来的眼神坦荡,两只眼似探照灯,不加掩饰地扫荡,将他脸上的细微末节,侦察得一清二楚。
眼波流转中,局势悄然发生变化。
他渐显松动,而她愈渐笃定。
相视两秒后,她移开目光,嘴角上弯,噙着抹笑,没说话,两眼盈盈地注视前方,胸有成竹貌。
正好这时电梯门开,到了八楼。
她走了出去,隔着电梯门继续回望他,神态从容,直到电梯门即将阖上的那一刻,才同他挥手说再见。
江铖这才懊悔。
那个问题,无论他如何答,都不会赢。
他和她的角战,赢家何曾是过他。
他站在自家门口,思忖片刻,还是未踏进家门,转身又进电梯,下了楼。
他在小区里抽完半根烟,这才下定决心,拨通陈周杨的电话。
他打着马虎眼,先问了些琐碎,但问着问着,自己又觉得没劲儿,将原本要问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正要挂断电话,陈周杨却主动提及,说:“上次,谢了。”
他谢的是江铖那晚打来的电话,以及第二天帮忙去医院探望的事。
关歆这次回郢城,没和他们联系,若不是江铖看到联系,他们压根不知道她回来,更不知道关枝华做手术的事。
“赶巧遇上了…”江铖回,接着迟迟没有下文,也没有挂断电话。
他弹了下烟灰,还是捺不住,作随口一提状,还是问出了口:“我看她这次回来待挺久,她这是…不去北京了?”
陈周杨并未多想,答:“去,只是为了照顾她妈,她凑了一个月假。”估算完日子,又说:“也差不多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