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江铖捏着烟蒂,嘬起腮帮子猛吸了口,待那青灰色的烟雾散尽,自嘲地笑了声,又干又冷。
【18】关歆
关歆推开门,见屋里亮着光,偏头一看,关枝华正蹲在厨房地上忙活。
“您怎么回来了?”关歆问。
关枝华听见进门声,回头望了眼,说:“晚上八点突然提前解封了,我赶紧坐人家顺风车回来了,还不是担心你一人在家吃食没着落。”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都多大人了…”
关歆把包搁一边,头发一扎,走去厨房看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关枝华手底收拾着一盆鱼,从南县带回来的。她在清理鱼鳞,准备按份量分装进保鲜袋,冻到冰箱,以后随吃随取。
关歆扫了眼地上她带回的东西,瓜果蔬菜都不少,目光最后落到一个装满鸡蛋的塑料油桶上,她搭话问:“这是舅舅鸡场里收的蛋?”
“嗯。”关枝华没抬头,一门心思还在自己手里的活儿上。
关歆走过去,静距离端详那桶鸡蛋,又问:“这大概有多少个?”
关枝华瞥了眼,答:“舅舅给装的都是本地土鸡蛋,个头小,能有一百来个。”
“我分五十个出来送人,成吗?”
关歆和关枝华打商量,简单说了下蒋胜岚送她卤鸡的事,想分五十个鸡蛋作回礼。
关枝华这才停下动作,也随她打量起那桶鸡蛋,思忖片刻,说:“送五十个不好听,直接这一桶都给她家拿去。咱们楼上楼下住着,人家也常照顾咱家小超市生意,咱们不吃亏。”
关歆点点头,蹲下身想帮关枝华收拾。
关枝华把她一赶,说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了,让她别把手弄脏了,催她快去洗澡,早点休息。
关歆只好起身,收拾好干净衣物,正往浴室走时,又听见关枝华的问询声。
她说:“舅舅他们问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在你走之前想给你炸点丸子、卤些牛肉带着。”
“不用,别麻烦他们了。”关歆下意识答。
每次离开郢城,舅舅他们都要准备一大堆,她觉得太费事了。
“知道你在北京什么都能买,但哪有家里带去的好。这事也不是成全你,是成全他们,你能带上点,他们心里高兴。”关枝华说,末了又追问她车票定了没。
关歆没作声,她垂下眼,踌躇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妈,其实我不是休假,是遇上公司裁员,失业了。”
她一鼓作气说完,抱紧衣物的胳膊酸软,身体僵硬,不敢回头。
关枝华手一顿,这个消息过于意外,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缓了两秒才起身,整个人懵懵的,想当面问问具体情况。
她一走出厨房门,就瞧见关歆站在那儿,背影瞅着孤零零的,身上那件薄衫,贴伏她背,拓出脊骨微曲,疲惫得像一张就要折断的旧弓。
她看得心尖儿一颤,手上胶手套一摘,快步走过去,抱住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关枝华怀抱温暖,烘得关歆眼眶发热,她极力克制,肉身却不听话,下巴颏颤得厉害。
“宝儿?!”
关枝华察觉到怀里的颤抖,拉开两人距离,只见关歆这时已哭成了泪人。
“宝儿…怎么了…”关枝华恍惚,不明女儿为何哭成这样。她一时无措,本能拽起衣袖,去擦关歆脸上的泪,说:“不就是被裁了嘛…多大点事…怎么哭成这样…”
关歆摇头,退后半步,她低垂着头,双手捂住脸,束在颈后的头发,这时乱成一团。
关枝华见此,心焦得如烈火烹油,她想上前抱住她,可关歆不停拒绝。
“宝儿…你说话…”关枝华好不容易拽住关歆一只胳膊,拉扯着不放,声腔急促:“你说话啊…你别让妈着急…”
“妈…”关歆终于出声,止不住地抽噎,一字字,说得艰难:“妈…我…我让你骄傲吗?”
关枝华不明白这问话的用意,她下意识答:“骄傲、骄傲!你当然是我的…”
关枝华话没说完,关歆就拼命摇头,她不停地自我否定,她说:“妈妈…对不起…”
“妈妈…对不起…我做的不够好…”关歆抬起头,碎发粘在脸上,糊成一团,她声腔哽咽:“我…我没强过他们的孙子…”
关枝华讶住,嘴里磕巴:“你怎么会…怎么会…”
关歆刚满百天,关枝华就办了离婚。但在关歆记忆里,她十岁前的大半时光,都是在市委大院里度过的。
关枝华因自小经历,不愿关歆卷入繁杂关系中。她希望关歆简单成长,所以将她保护得极好。每当小关歆问及时,她就学她童言童语,一笔带过,只字不提那些糟粕事。
岁月推移,关歆心智渐长,慢慢察觉到那些风平浪静下的端倪。她不再天真地去询问答案,而是将那些疑问藏在心里,自己去寻真相。
那日是暑假,和往常一样,因为是工作日,关枝华没法照看她,把她送到市委大院,让陈家照看。
不同的是那日关枝华一直陪她走进大院门,并进屋落座了下来。
关歆如往昔,进门就直冲书房,继续拼乐高。
关枝华婉拒保姆送去的茶水,直奔主题,谈及市里新开的那间少儿英语启蒙机构。她想给关歆报个名,只是费用方面…她需要陈家帮帮忙。
那日就曹秀英和两个保姆在家,她没立马回话,只是从钱夹里抽出张纸钞递给关歆,让她去买冰淇淋,吃完了再回来拼乐高。
关歆接过,佯装听话出了门,步行数百米,又掉转回头,走了回来。
陈家爷爷级别高,住的是带院子的独栋小楼。关歆蜷着身子,躲在墙根处,偷听屋内动静。
正说话的是其中一个保姆,在陈家干了几十年,是陈老爷子出了五服的亲戚。她日常待关歆很好,为人和煦,此刻冲关枝华说话,却拿起了腔调。
她细数陈家在关歆身上的开支,诉说为关歆寻舞蹈老师的不易,宛如主人模样。
关枝华不应她,只是看向曹秀英,看她如何说。
曹秀英乜了那保姆婆子一眼,不轻不重地骂了句她多嘴,自己扮起白脸,端着那盏茶,朝关枝华手边又送了送,待她喝下一口后,才开口说道:
“你当初执意带走歆歆,我们怜她月份小,不忍她一个奶娃娃没了母亲,也就随了你的意思。这些年,你一个女子做事不容易,歆歆身上淌着陈家的血,我们这些做血亲的,最见不得她受苦,里里外外……”
她说到这儿打住,攥住关枝华的手,继续:“我们待歆歆如何,你是个明眼人,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曹秀英话里有话,关枝华草木皆兵,她挣开她的手,不动声色,静待她说出真实意图。
曹秀英见她不进油盐,也敛住神色,收回与她亲昵的手,端起茶,吹了吹茶沫子,道:“你带着歆歆,无论经济还是时间,都不富裕。歆歆一个女孩子,如今也大了,跟着你这样过,对她成长不好。”
她抿完一口茶水,将手里茶盏搁置一边,终于道出这日要义:“你还是把歆歆抚养权还回来,我们给她安排的,都是最好的。”
“不可能。”关枝华没片刻考虑。
曹秀英清楚关枝华是块硬骨头,知道要回关歆的抚养权没那么容易。关枝华这般强硬,她反而更加从容,她说:“歆歆今年十岁了,我们若是想要她的抚养权,你目前这个情况是争不过我们的。”
这话敲醒了关枝华,她神色骤时紧绷了起来。
关歆这时大了,若是闹到法庭上,她没有任何优势。平日里受陈家照料,关歆和陈家人关系亲近,她也不敢确定,若真让女儿选,她会选谁……
曹秀英也察觉到她眼里的慌乱,步步紧逼:“为了歆歆好,我们不要闹得那么难堪。你把抚养权让出来,我保证不会和现在有太大变化。我们不是那种黑心的,避着你不让见歆歆,你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歆歆交给我们,你自己一个人,每个月拿那么点工资,也能过得更松快些,不是吗?”
“不行!”关枝华不受她迷惑,连连摆头,她不可能放弃女儿的抚养权。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手上没有底牌,她拿什么和他们争?
她怨自己,怎么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就忘了他们的食人模样。
“陈周杨…”关枝华吐出这个名字,目光紧盯曹秀英,话里要挟:“我当时生下的,可不是一双龙凤胎。”
“闭嘴!”
曹秀英重拍桌子,力道之大,茶盏里的茶汤,都被震荡了出来。
小儿子那时犯糊涂,闯出这桩祸事,本来塞点钱,干净利落打掉就行了。没想到查出来是个男胎,自家男人又舍不得这男孙了。
这孩子怎么要?
只有安在关枝华这个正牌儿媳名下,丈夫的官场工作,才不会受到影响。
那时想了不少法子,才哄得关枝华去了邻市待产。本计算着日子,计划把那男胎提前一个月剖出来,让他出生日期和儿媳生产日期同天。但没想到关歆是个急性子,竟然也早了一个月。
九个月的肚子还能试着剖一剖,八个月大的…可不敢赌了。
后来也算如愿,那个男胎还是挂到了关枝华名下,名正言顺进了家,与此同时,小儿子的家彻底散了,刚出生的孙女也被抱走,附带一套房子和笔价额不菲的存款。
“你现在提这个,是在要挟我,还是在伤害歆歆?歆歆和她弟弟关系多好,你难道不清楚?”曹秀英怒睁着眼,“你现在撕破这件事,受伤害的只有两个孩子!”
陈家爷爷这时已经退了,早不受这些子女私事影响了。
“陈周杨是我们陈家周字辈的独孙,他是个男孩,外人那些闲言碎语,听听也就过了。歆歆可是女孩,她可遭不得外人几番议论。”一旁的保姆婆子,添油加醋道。
“对啊!你们陈家周字辈的独丁!”关枝华面红耳赤,声腔激动:“你们有他就行了!你们还来抢我的歆歆干嘛!!”
“我们是抢吗?”曹秀英睥睨着眼,冷笑:“这些年若不是我们一直在帮衬,歆歆被你带着,会被教养成什么样?”
关枝华气得哆嗦,可她一句反驳话都说不出。
那时和他们闹得难看,以为自己占理就行,哪知世道险恶。最后还是让出一步,帮他们孙子成功落户,才勉强换得全身而退。
天真以为有了房子和那笔钱,自己和女儿就能将日子过下去。
但生活总是比人想象的艰难。
钱,可真不经花…
自己没出月子就遭了这样一件事,奶直接给憋了回去,只能买奶粉。女儿又是早产,身子骨本来就弱,母女俩那两年,轮番进医院,那笔钱,没几下就烧没了。
自己再硬气又如何,在现实生活面前,只有哈不完的腰。
关枝华眼里噙着泪,死咬下唇,放弃女儿抚养权的话,她迟迟说不出口。
曹秀英没再逼她,轻拍了两下她手背,面目又和善起来:“你永远是歆歆的母亲,还是那句话,我们不会拦着你和歆歆见面的。”
悬在关枝华眼眶的那滴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别过脸,手背狠狠擦去。
屋内没人再说话,一片寂静,就等着关枝华的那声“好”。
关枝华张了张嘴,那个字像梗在喉咙,怎样也说不出来。
曹秀英俯近,仔细去听,正要确认她吐出的那个字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赶来。
跑来的是她孙女——小陈歆。
她将自己给的那张纸钞摔了回来,拽起关枝华的手就往门外走。
动作很快,等她反应过来时,屋内就剩一串从花泥地里带出来的小脚印。
小陈歆顿时弄明白了大人一直藏匿的秘密。
她没说话,绷紧一张小脸,拽着母亲,步子不停。
顶着七八月份的大太阳,她小脸晒得通红,额头也是汗涔涔的。
“姐!”从外回来的陈周杨拦住了她,他疑惑她脸上的汗,伸手就要替她擦,“家里没开空调吗?”
陈歆没如他意,撇过脑袋,躲了去。
“姐…”
陈周杨没见过她这般看自己,黑洞似的两只眼睛,想要把他吞进去。
他嗫嚅着唇,又看向关枝华,面对这个待自己向来不亲近的“母亲”,他更加瑟缩:“妈妈…”
“别叫她妈!”
陈歆将他一推,她拦到关枝华身前,以自己小小的身体挡着,她瞪着这个以往最亲近的弟弟,她身子颤抖,她想说些更恶劣的话,但她说不出口。
她眼眶好痛,像要眦裂开了,她吸吸鼻子,只是重复:“别叫她妈。”
她看向他身后,那个赶来的年轻女子,无声地说,那才是你的妈。
赶在杨梅帆说话前,她拉着关枝华往前走,步履匆忙。
远远听见杨梅帆细声对他说:“看见姐姐也不用跑这么快啊…”
她回头看过去,杨梅帆腰肢细窄,穿着一身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在艳阳下很好看。
关枝华从没这么好看过。
“妈妈,花裙子好看吗?”小陈歆问。
关枝华明白女儿意思,她抚着她头,答:“不好看。”
“骗人!”小陈歆瘪起嘴,摸着妈妈身上洗得褪色的短袖,说:“花裙子好看!”
那条裙子,本来应该穿在自己妈妈身上的。
“陈周杨”,这个被自己笑话过无数次的名字,原来饱含了所有人的爱。
“陈”是父姓,“周”是字辈,“杨”是母姓。
原来每个看似不相关联的字,其实都暗藏深意。
而自己的“陈歆”,才不是他们口中的“称心”。
“妈妈,陈歆和关歆,哪个好听?”小陈歆扬起脸问,小脸上还泛着没退去的红。
关枝华疑惑,没来得及答,就被她抢了先,她说——
“关歆好听,我不要再当陈歆了,我要改姓,我要叫关歆!”
【19】freelancer
2006 年至 2008 年,国家直面教育投入不足问题,加大投入,实现三年四大步,逐步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全面免除城乡义务教育学杂费的进程。
2007 年,这股春风也吹到了刚抢夺回自己冠姓权的小关歆身上。
她和妈妈说,她不想上舞蹈小课了,也不想上英语启蒙班。
关枝华不同意。
她那时在家具城里一个私人老板那儿做事,工资是底薪加卖货提成,底薪一个月 600,提成老板总是耍油头不给。那些年找活儿不容易,女儿的开支有陈家管,她也就咬着牙在那儿干。
和陈家撕破脸,她不能让女儿的生活质量下降,特别是教育质量。
她辞去家具城的工作,在家摆起两桌麻将,开起了麻将馆。那时郢城严管,风声鹤唳之下,铤而走险想玩两把的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