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罢，不再瞎费功夫，阖上眼熬到闹钟响，这才起床穿衣洗漱。
等她走出楼栋，时间不到五点，还差六七分钟。
天还没亮，黑黢黢的，依托着路灯照明。
江铖站在盏路灯旁，两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望着她。
关歆向他走近，他也随之走了过来。在关歆开口前，他撤出塞在口袋里的手，掏出瓶牛奶递她手里，说：“路上你先喝，垫垫肚子。”
玻璃瓶装的鲜奶，不知是他从家里拿的，还是赶早买的，瓶身摸着温热。
“这么早去哪儿？”关歆坐在副驾，咬着吸管问。
“上了车才问，是不是晚了点？”江铖轮着方向盘，打了一整圈，把车驶出车库，慢慢回正车盘时才看向她，说：“要开半个多小时，你先眯会儿。”
还是没正面回答她问题，她也懒得再问，移开眼去看车窗外。正巧一个垃圾车正在清倒垃圾桶，一上一下，连汤带水尽数倒了进去。
关歆撇紧眉，像是闻到了味儿，赶忙移开眼，干呕了一下。
江铖听见动静，瞥完她一眼笑，“闭着眼眯会儿，这个点儿，一路上都是这类事儿。”
关歆想想，那阵恶心又涌了上来，手上剩下的小半瓶奶，死活喝不进去，左右寻了遍，没找到空闲地方搁置。
“给我。”江铖朝她摊着右手，两眼未离前方车况。
关歆递去，他接过，顺手放到了他那边，安置好后又重复了遍：“眯会儿，到了我叫你。”
喝下些热奶，血糖这时上升，关歆的确泛起些困意，她点点头，慢慢阖上了眼。
江铖一路车速平稳，关歆迷迷糊糊，竟睡了个整觉。
她再睁眼时，车已停好，车上就剩她一人。找了一圈，江铖站在车尾，身旁站着个男人，两人正说着话。
两人表情严肃，不知谈些什么，关歆正考虑是否下车时，江铖望了过来，两人对视，他朝她招了招手，让她下车。
原来来的是江记鲜食工厂。
关歆下车时扫了圈，这会儿临近六点，工厂已灯火通明，厂内停着几辆货车正在卸货。
“小郑哥。”江铖下巴点了下身边那男子，和关歆介绍。
小郑哥穿着一身灰色工装，左胸口的口袋上，还刺着“江记鲜食”四字。他是张圆盘脸，看不出多大年岁，只有等他笑到眼尾夹出几条鱼尾纹，才能看出点年纪。
关歆确定这名号没听说过，但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人眼熟，像在哪儿见过，绞尽脑汁，实在想不起来。
小郑哥好似也见过她，上下扫视的目光并不冒犯，含着笑，柔和且温暖。
他打量完，笑着在江铖耳边咕哝了句，声量太小，关歆没听清。
江铖推了他把，没应他话，也没向他介绍关歆，直接冲关歆说：“带你看看车间？”
关歆点点头，恍然明白了他今日的用意。
他是想带她实地勘查，让她更加深入地了解江记鲜食整体运作。
江铖和小郑哥一左一右，分别伴在她身旁。江铖步子稍前半步，引领她方向，路过那几辆正在装卸的货车时介绍：“这是刚从屠宰厂运来的原材料。肉牛相关副件的原材料，全来自于我们肉牛养殖厂，其他禽类副件均来自和我们合作多年的养殖基地。”
末了又着重强调了句：“所有原材料都是鲜禽活牲，当日宰杀，10 小时内完成预处理，36 小时完成加工。不会为了降低成本，使用冻品或僵尸肉。”
江铖边介绍边带领她参观原料处理车间、辅料存放车间、配料间。
在进入生产车间前，他们需要更换工作服。食品加工车间防护需求高，工作服穿着麻烦，江铖示范一番后，关歆披肩帽的穿戴，仍不符规定。
江铖两手比划，讲解两句后，关歆依旧一脸糊涂。他无奈地看向小郑哥，想让小郑哥帮他解释，小郑哥不搭茬儿，反倒说：“你直接上手帮她整一下，不就得了。”
说完，自个儿先行一步，进了车间。
里里外外折腾这工作服，关歆累得够呛，她耷拉下脑袋，朝他一伸，说：“你来吧。”
江铖只好帮她脱去原本的穿戴，掖进她暴露在外的头发，然后给戴上披肩帽，帮她压到食品服里面，最后替她扣好食品服内网。
“学习那么灵，手怎么这么笨…”江铖压着嗓子，小声嘀咕了句。
“什么？”两人离的近，关歆虽没听仔细，但也听懂个大概意思，竖起根指头，往他身上戳。
江铖里外几层穿的厚，不躲她动作，扣好她领口处最后一颗，看她全身武装得只露出一双眼，不由笑了。
白白净净，几层衣服套得鼓鼓囊囊，真像个大白。
“走吧。”江铖没忍住又摸了摸她头，在她炸毛前，推着她往车间里走。
进入车间，江铖又认真起神色，和小郑哥彼此配合，介绍起他们的生产线来，事无巨细，详略得当。
关歆偶有疑问，他也能立刻作答，解释清晰且有条理，业务十分熟悉，不是个办公室公子哥儿。
参观完食品加工车间和成品包装车间，差不多就把江记鲜食的整个中央厨房的生产线了解完。
三人脱下身上工作服，往厂房外走时，正好遇见工人在装载成品。
“今天还比吗？”小郑哥抖了抖身上工服，挑起一边眉毛，冲江铖说。
“来啊。”方才里外裹了几层，江铖这时有些热，脱下外套顺手往关歆怀里一塞，身上剩件短袖，抬腿向那堆货物跑。
动作很快，和多年前一样，也不管关歆愿不愿意，外套朝她身上一盖，就冲篮球场跑。
“你小子玩赖！”小郑哥赶在他后面追，趁他搬货时，轻轻踹了他一脚。
关歆只好抱着他外套，站在一旁，看这两个幼稚鬼，时不时使些下三滥招数，拦住对方脚步。
两人来回十几次，和其他工人一起，把早上要派送至门店的货物，全搬运进了冷链车。
这时，太阳才冒出半个头。
这天日头好，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江铖身上，像踢翻了蜜罐，在他身上泼出层蜜色，照映他此刻唇边的笑，格外灿烂。
他斜睨着小郑哥，几分得意：“小郑哥，得不得行啊。”
小郑哥摇摇头，喘着粗气：“以为还跟你似的，小郑哥年底就四十整了。”
说完他又笑，他一手带大的弟弟，终于长成大人模样了。
他拍了拍江铖肩，说自己还得去屠宰厂一趟，屠宰厂来的司机说那边工人好像情绪不太对。
“我和你一起去。”江铖立马应声说。
“我去就行，先看看怎么回事。”小郑哥拦住他步子，头一撇，笑嘻嘻地朝关歆方向看，说：“抓紧点儿，别又错过了。”
说完又跑去和关歆打了声招呼，说自个儿有事，先走一步。
“走吧，请你过早吃早餐。”
江铖走来，想接过关歆怀里外套，却被她一躲。
她折身走去他身后，捻起他右肩袖口一小块布料，向上撩去。
动作轻柔，棉质衣料擦在皮肤上的触感，酥痒且绵长。
他不由地打直身体，一时站得像块钢板。
关歆没注意到他肌肉绷紧，她歪着脑袋，还在打量他右胛处的图案。
“这刺的什么？”关歆拨开袖口，还是未能见其全貌，只看得见淡淡的几笔，像是个光影轮廓。
方才他上下搬运时，就见他袖口起起伏伏，露出些许碳色痕迹，挠得她心直痒，十分好奇。
她干脆上手，指腹贴着他肩胛，将袖口往他颈项那块儿，又推了推。
“刺的狗。”
她指腹微凉，突然肉贴肉碰着他，他身子一颤，打了个激灵。
江铖躲开身子，轻咳一声，掏出手机，表情不太自然地翻找照片，给她看他当时刺青后拍的照片。
他半裸着上身，伏在刺青椅上，右肩胛刚刺完图案，还有些红肿。
的确是条狗，但不是实像，是个侧影轮廓，像一道光正在照耀着它，温暖灵动。
“什么品种？”关歆打量半天，看不出是什么狗。
“不是什么品种狗，”江铖继续往上翻相册，找到张照片给她看，说：“就是个串串儿，估计是边牧混的土狗。”
关歆看着也像，这狗的头部长得像边牧，但身型没那么大。
她定睛一看，越看越眼熟，接过手机，又把那照片放大，仔细看了看那狗的右耳处，的确有个缺口。
“肠儿！”她指着江铖手机屏幕喊。
“什么肠儿？”江铖一脸糊涂。
“这是你的狗？”关歆激动看他。
江铖点点头，答：“对啊，你认识？”
关歆指着照片上那狗和他反复确认，答案还是如一。
竟真有这么巧。
她笑着解释：“我初三放学总能遇见它。有一次我买了根热狗肠正准备吃，就见它望着我，哈喇子流了一地。我看它可怜，以为它是条流浪狗，就喂给它吃了。后来就被它讹上了，每天放学都跟着我，我没办法，每天都得给它买上一根。后来喂习惯了，我就叫它’肠儿’，一唤’肠儿’，它就出来。”
“这馋狗！”江铖也没想到这么巧，点着照片斥它。
“肠儿”原本就是条流浪狗，只是江铖小时候碰见了，陪它玩了会儿，它一路跟回了江家。蒋胜岚说狗进家门，是福，不能赶，留它住着，要是不跑，那就留下来养。
江铖那时候喜欢小动物，但蒋胜岚和江大为担心它们身上有寄生虫，沾到他身上不好，一直没同意养。
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他自然死守不放，他成天呆在院子里，盯着“肠儿”，不许它跑出家门。
好在“肠儿”也不想再当流浪狗，一直伴随江铖长大。
“肠儿”机灵，江铖家别墅关不住它，它总有办法陪江铖上下学。
趁江铖上学时间，它就到处溜达。正好那时江铖上高一，晚自习上到十点，而关歆那时初三，放学早，它便找到了这个好心人，蹭了一年的加餐。
“那它现在在哪？”关歆上高中后，就没再遇见它，不免好奇问。
“死了。”江铖继续看着手机上的那狗，说：“我三岁时养的它，养了十四年，最后两年，它老得都走不了路，也算寿终正寝了。”
“后来就把它文在了背上，时不时能看上一眼。”
关歆见他眼神留恋，不自觉感叹道：“没想到你还挺长情。”
话一出口，又立马后悔。
江铖身子一僵，低低笑了声。
关歆移开眼，抿起嘴，吞了口唾沫。
两人气氛，一时尴尬。
【22】粉面掺半
“在哪儿刺的？”关歆把话题又转回到这文身上，说：“刺的还挺好。”
“真想知道？”江铖转过头看她。
关歆不过是没话找话地一问，她本人对这事没什么兴趣，这会儿见他眼里意有所指，又提起几分兴趣。
她偏起头，同他注视，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陈周杨给我刺的。”
“陈周杨”三字，江铖一说出口，关歆就扭转了头。
意料之中，江铖笑，无奈地点了点她肩膀，说：“走吧，过早去。”
“他不是学画画的吗？怎么跑去刺青了。”关歆坐上副驾，压不住心底疑惑问。
江铖正打着方向盘，听她这一问，眉梢微提，回：“他学的纯艺，大四那年申了佛罗伦萨，都拿到 offer 了，但最后还是没去成。”
他慢悠悠地说，说到中途瞥了她一眼，见她没排斥，继续：“应该是经济问题，我问他，他也不肯说。他只说见过真正有天赋的人后的挫败感是无法拯救的。他说他既然看到现实的差距，就不白费那么多钱耗在纯艺上了。”
江铖说到这儿停顿，车内一时沉寂。
“世界不是因有天才而存在的，组建这个社会的，是一个个普通人。”关歆突然开口，接话说：“即使在艺术领域，能站上塔尖的是天赋者，但帮助它传播更远，让它长久绵延于世的，还是源于大多普通人的努力。”
江铖点点头，同意她的话，继续：“没能去意大利，国内市场需求太小，他又不愿混圈子，只想画点自己想画的，生存困难，他就去学了刺青做副业，用来贴补他日常创作开支。”
他耸起右肩，指着那块说：“我就送上门给他练手。只是没想到，他这刺青师生涯也就我这一幅作品，后来就被家里人逼着进了财保。”
江铖说完，关歆没再接话，她望向车窗外，看着路边一棵棵杨树往后倒。
江铖见她不说话，自己也噤声，默默打开电台，放着播客。
去早餐店的路程比关歆想象的远，江铖开了近一个小时，好在她有牛奶垫肚。
“这是哪儿？”江铖车停的地方偏僻，不见有门店模样，她疑惑地问：“你确定这儿有吃的？”
“放心，”江铖指了指旁边那小巷，说：“车开不进去，我们再走几步。”
关歆跟在他身后走，穿过那小巷，就进入到一片居民区。
这会儿已至七八点，正逢人流高峰，居民区里上学、上班的人鱼贯而出。巷弄狭窄，不时有自行车主和电动车主发生口角。郢城方言音调高，稍大点声，听着就像挑衅。脾气火爆的，一点就着。
江铖护着关歆走在里侧，躲开那些是非。
继续往前走了个十来米，江铖终于找到目的地，隔着路道，遥指一个门脸儿说：“就这儿。”
关歆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
是个单间店铺，招牌简单，店名更简单，红底黄字写着“一碗面”。
“你怎么找到的？！”关歆惊讶地看他。
江铖没应她，唇边噙着抹笑，向着那间面馆径直走去，和店老板说：“两碗牛肉炸酱面，其中一碗要粉面掺半。”接着又和负责贩卖绿豆汤的老板娘说：“两杯绿豆汤，多汤少豆。”
“对吗？”下完所有单，江铖这才转过身，和关歆确认。
面馆朝东面，他正迎着光，这时太阳厉害，他微觑起眼，睫毛扫到下眼睑，落下一层暗影。
关歆回应他看来的目光，点头答：
“对。”
郢城二中的晚自习，要上到晚上十点。放学时，学生们都饥肠辘辘，家长都会给准备宵夜。
关歆那时学了一天，放学时也饿到不行，她习惯回家路上吃碗面。
这家店原本开在税务局旁，距离二中几百米，做的就是税务局职工和学生的生意，所以早市和夜宵都做。他家可选种类繁多，但卖的最好的，还是这碗牛肉炸酱面。毕竟别家没有，是他家特色。
关歆也最爱他家牛肉炸酱面。她更刁钻，她要粉面掺半，这样能一碗面吃到两种口感，搭配她多汤少豆的绿豆汤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