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歆字字灼心,赤裸裸的都是现实。
江铖揉了把脸,左右瞥了眼,看见张长椅,拉关歆一起坐了过去。
关歆见他恹恹,语气不由放得更和缓些,说:“螺蛳粉,知道吧?”
她话锋旋即转到这儿,江铖有些不明就里,茫然地点了点头。
“但螺蛳鸭脚煲,你听说过吗?”
江铖摇头。
“你看,有螺蛳粉这么火的一个单品在前,可口味相当,也是广西特产的鸭脚煲就知名度很低。”
关歆倚着椅背,叹气说:“就是因为它一个半成品,售价范围在 90~160。这样的客单价,作为预制品,是很难做出爆品的。”
江铖沉默。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江铖捻了捻指腹,终没忍住,从口袋里掏出皱巴的半包烟,瞥了眼身旁的关歆,给她递上根。
关歆摇头没接,让他自个儿抽。
她抽烟,是因为工作常熬大夜,大家想不出创意的时候,会聚着出去透透风,互相来一根。
她就偶尔来一根,并不热衷。
江铖自己塞了根,点燃后深深吸了口。
风往北吹,他吐出的烟雾,正好吹到了关歆这边。
她捂住口鼻,向后躲了躲。
江铖偏头正好瞧见。
他摘下嘴里衔着的烟,在地上捻了捻、揿灭,手腕轻搭去膝头,只抽了一口的纸烟,就这样被他松松地夹在指间。
空中剩留的烟味,很快就被风吹散。
关歆侧头看去,见他望着远处,神色专注,不知想到什么,眉头时不时紧皱一下。
“螺蛳粉…鸭脚煲…螺蛳粉…鸭脚煲…”
过了会儿,突然听见他念叨起这两个东西,轻声喃喃,像说呓语。
“牛杂粉!”
他蓦地掷地有声,转过头看向关歆,说:“不做鲜食卤味,做速食!”
关歆眼珠一转,大脑飞速运转,“对、对、对!从熟食转速食,场景一变,赛道量级也扩大了!”
换个赛道思维,关歆一时灵感爆发,想继续和他分享时,却被关枝华的电话打断,问她去哪了,怎么还不到店里来。
关枝华的打断,让关歆立马冷静下来,刚刚一时兴起的想法,还有待再评判一番,现在还不宜同他说。
“喂,”江铖见她欲起身要走,猛然问她:“什么时候去北京?”
关歆疑惑,自己想了想,也不知道确切答案,正要模糊地回“过段时间吧”时,他又问:“定的哪天票?”
模样认真,好像她就要走了一般。
这人是以为我就要走了?
关歆故意:“下周吧。”
江铖愣了下,后又点头,说:“成。”
关歆没说话,继续打量他。
他转了转指间的烟,刚放进嘴里,朝她一看,又摘了出来。
“怎么突然又要走了?”他捏着烟蒂,翻过纸烟,往膝上磕了磕。
“好不容易找到个兼职,当个 freelancer,谁知道人家甲方看不上我,没收入来源,只好出去打工呗。”关歆看着他手上动作,开始编瞎话,越编越真。
江铖手一顿,停下动作,耷着眼皮,一时静默。
关歆见他这样,心里一涩,推了他把,“傻不傻呀,真要走,还让你帮着把行李搬进家里?”
【27】勇敢者游戏
江铖闻声抬起眼,在她脸上又探究了几眼。
关歆好不容易心软一次,见他还不肯信,倏然站起身,恨恨地说:“对!我要走!明天就走!”
边说边往前走,步子踢踢踏踏,一脚比一脚重。
江铖这才着实轻松起来,跟在她步子后面,一径往前走。
他落她半步,她又矮他大半个头,江铖一俯眼,就能睇见她一整张脸。
这会儿气鼓鼓的,额前的几丝儿碎发,也跟着一抖一抖。
他没忍住,看着笑出了声。
关歆想回头狠狠剜他一眼,但唇边一动,又止住了动作。
她抚平神色,声调也刻意平淡:“干嘛问我走不走?”
她这一套小动作,江铖太过熟悉,知道她又开始耍心眼,和他弯绕。
“问问呗,”江铖翘起一边嘴角,眄斜了她一眼,拖着懒懒的调子,学她故意说话不落重点:“咱俩好歹老同学,如今楼上楼下住着,随口也得关心关心的。”
“随口关心关心?”
关歆单拎这句重复,踅转身子,同他四目相对。
“真是随口关心关心?”她停下脚步,又重复了遍,头两个字咬得很重。
江铖也驻下脚步,同她看去。
他这会儿正停在一盏路灯下,身旁是棵胡柚树,小区物业种的景观树,结的果子又小又涩,模样像果皮很厚的丑橘,但叶子却被养得繁茂,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挡到路灯下,妄图遮挡住他半张脸。
这时有风,树叶飘摇,飒飒作响,投在他脸上的树影,层层叠叠,像风吹皱的湖面。
“那你想听什么?”
他沉下声,神色俱敛,两只眼却灼人,像出鞘的短刃,势不可挡。
他就说了一句,但已足够攻势,关歆一时起了惧意,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江铖见她怔愣,唇边泛起一抹讥意,不明是冲她还是自己。
他逼近一步,欺身向前,压了上去,凝住神色,正声问:“你真的要听吗?”
他受够了她这般模样,嘴里永远没虚实,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惯会拿捏人心。
而自己,也真是太没用。
两人这时离的太近,只隔半拳,关歆听见怦怦的心跳声,分不清是他还是自己。
她想躲开眼神打机锋,可眼前这人,侵略性太强,早不是当年那个任她拿捏的少年。
这扰人的秋风也不肯停歇,拂动他外套的下摆,打到她手背,一下又一下。硬挺的衣料,蹭出一层痒意,似电流般,自下而上,到处流窜。
她眼睫一颤,连带着瞳仁也恍惚,一时不知看哪儿好。
“关歆…”
江铖唤起她名字,轻呵出口的热气,洒在她耳际,麻麻酥酥,惹得一颗心脏,顿时也落了半拍。
她掀起半垂的眼帘,朝他看去,却见他向后撤了两步,耷下眼,没再看她。
关歆随他眼神寻去,见他右手还掐着那支纸烟,指腹捻着揉搓,橙黄的烟丝簌簌落了一地,还没积成堆,就因质地轻飘,被风卷走了。
“别拿我逗趣儿。”
他蓦地开口,说完又停下,手上动作未停,好似更用力了些,他捻到最后,直接将那支烟截断,团进了手心。
力道很重,手背的筋骨偾张,握紧的拳头,还颤了颤。
“我这人虽然看着不着调儿,但是吧…”又一顿,喑着嗓子,“心眼小,挺开不起玩笑的…”
他低声笑了笑,而后撩起眼皮,望着她,自嘲说:“容易当真。”
说完便越过她,擦着肩,走了。
动作很轻,只是轻轻一碰,可关歆却像被狠狠撞过,身子一颤。
她倔强地扬起下颚,睁大双眼,努力均匀呼吸,可眼眶子还是不争气,眼珠一转,就似水库开闸,都泄了出来。
这是个勇敢者游戏,她这种浑身扎满刺、套了一层又一层壳的人,本就没有入场券。
可她多贪婪,即使时隔多年,还是起了贪心。
她以为重使多年前的招数,就能成功。
可那个一腔孤勇、百分百奔她而来的人,这次…好像一步也不肯走了。
她抹了抹脸,笑自己,怪谁呢,自己推开的。
这时晚上九十点钟,她站在小区辅路,方才她和江铖站这儿,都不见有人,江铖一走,突然就嘈杂了起来。
她听见人声,赶忙背过身,拿手背使劲揩了揩。
吵闹的是一群祖孙,现在小孩都睡的晚,这个点儿还放外面玩。几个奶奶带着孙子孙女,小东西们人均一个滑板车,五颜六色,一脚踩上去就撒欢儿,到处跑。奶奶们也不管,瞥了眼他们方向,在后面嚷了声“慢点”,便收回眼风,开始互相八卦起来。
关歆正巧被她们看见,还没等她们搭讪,她就先匆忙打完招呼,转身跑了。
就剩那几位奶奶努起嘴,互相耳擦面贴地,又开始编排了起来。
那天过后,关歆近一周没见过江铖。
她守在店里,守到凌晨,也没见到他。
那辆老路虎,她寻遍小区周边,也没找到。
关枝华也疑问,她闲聊时问蒋胜岚,说:“怎么这几天,不见小江人影?”
蒋胜岚刚从水果批发市场买了几箱水果,正坐在店门口收拾,套着塑料袋,硬要给关枝华装点沃柑和葡萄柚,还想分关枝华箱车厘子,被关枝华给拦住了。
她拣沃柑的手一顿,很快就恢复神色说:“这小子最近冒了个新想法,这几天住在厂里盘算。”
说着又撕开个袋子,装进半箱车厘子,说:“这才五斤,你们娘俩肯定能吃完!”
关枝华一下就被她打了岔,没再追问什么新想法,慌忙火急地摆手,嘴里念着:“不要、不要,太多了、太多了。”
关歆瞥蒋胜岚模样,知道她不愿多透露,便也没继续多打听,漏了这点话风,她足以知道他这几日忙些什么。
她看店时,闲着没事也搜集了些相关资料,想了想,还是微信发给了他。他也回复了她,只是回的比较晚,只有几个字,都是“收到,谢谢”“收到,辛苦了”,这类大意相近的。
后来真正能和他见上面,还是蒋胜岚找来的。
那天是夜里,接近凌晨,她关好店门,正往自家那栋楼走,被蒋胜岚拦下了。
“您还在楼下呢?”关歆疑惑。
蒋胜岚笑了笑,没说话,埋下头又琢磨了会儿后,把她胳膊一拉,寻了块儿暗处,这才开口:“小关啊…蒋妈妈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会不会麻烦你…”
关歆蹙了下眉毛,不明自己有什么能帮她的,但还是开口道:“您说…”
蒋胜岚抿抿嘴,想了想,还是把前因和关歆说了一番,说的就是江铖这几天在忙的事。
果然正如她所想,他的确在朝那个方向努力,只是她还是不明白蒋胜岚和她说这些干嘛。
“这个想法虽然冒险,但若是做出收益…”蒋胜岚一顿,脸上泛出一层赧色,“的确能救江家。”
这是蒋胜岚首次这么直白地说起自家的境遇,说破了,她胸口也舒了口气,看向关歆的目光,此时也格外坦荡。
破开这个口子,后面的话就更流畅了,她说:“走这条路,前期投入的资金大,江家现在账上有的活动资金…必然是远远不够的。”
“现在疫情反复,酒店生意不好做,开一日亏一日,江铖就想着…”
说到这儿,她又止住,关歆见她眼眶似乎红了红。
她一垂眼,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想着把璟颐…先关了。”
还是没忍住,眼底还是染了些雾气。
关歆也不知怎么安慰,只是攥紧她的手,轻声叫了几声“蒋妈妈”。
蒋胜岚撇开眼神,控制了会儿情绪后看向她,笑着说:“蒋妈妈想请你帮的忙就是…江铖和员工宣布这个消息的那天…你能不能帮蒋妈妈去看看他…”
“那天小郑要在下面厂子安抚其他工人情绪,我和他爸…”
说到这,她眼眶实在盛不住泪,掉下一滴,她慌乱地转过身,一边擦一边说:“那些工人和我们一起几十年…看见我们现身…肯定是要闹的…”
“我去、我去!”关歆忙不迭说:“您告诉我时间,我帮您去现场看着。”
“诶、诶…”蒋胜岚握紧她的手,说:“好孩子、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
【28】“对不起,大家”
关歆上楼后,将这事简单和关枝华提了下,打招呼说自己那天就不去店里了。
关枝华没多议论,当下只是点点头应了,但等关歆洗澡出来,她又拦住她说:“你…”
神色犹豫,嗫嚅几下后,还是开口道:“那天肯定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子…”
只论私心,关枝华是不愿自己女儿去的。
疫情几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本就压着一口气。这时突然被告知失业,情绪自然容易上头,若一大伙儿人里,有个脾气暴的冒出头,剩下的人都会被鼓动,局面到时肯定不受控制。
她自是不愿女儿涉险,但念及和江家平日里的交往,也说不出这么无情的话,思虑一番,寻到个折中的法子,她说:“你把陈周杨叫上,到时若遇上个突发情况,多个人也好应对。”
关枝华一向秉承一代人恩怨一代人了断,不要牵涉下一代人。那几年被陈周杨叫母亲,她虽没那么圣母心待他如亲生,与他相处也冷漠,但心中对他并没有积怨。
后来那件腌臢事被戳破,陈周杨避了自己和女儿几年。这几年或许长大成熟了,渐渐路上碰见也不躲着了,进了财保后,还偷摸帮她们母女俩买了几份补充保险。这次自己手术,除开常规的医保报销,添上他置办的那份补充保险,最后没自费多少钱。
她活到这把年纪,日子熬到今日,很多事都看淡了,但她也不干涉女儿的想法,还是随她意思和那家人相处。
这时权衡风险,她还是觉得叫上陈周杨较好,便开了这个口。人都是利己的,她想到时若真出现冲突,以防万一,陈周杨还是能护一护女儿的。
关歆明白她意思,没直言拒绝,说:“陈周杨和江铖交好,若江家真想让他去,便不会来请求我了。”
“不知会他…”她一顿,思忖后说:“大概是不想陈家人知道。”
陈家爷爷当年正当道,让三个女儿不是进了系统,就是给安排了编制,就一个独儿子没抱上铁饭碗。但站在当时,那间日化厂也是顶好的,收入丰厚,又自由,很符合幺儿子的调性。若不是后续日化厂经营不善,不然也是能扶儿子坐上厂长位子的。
三个女儿也听话,给相许的夫婿也是相当的,都是一个系统里的俊才。只有这个幺儿子,从小顺他心意,也算听话。到了这人生大事上,却软硬不吃,两只眼像窟窿,竟看上个那样的女子,和家里僵持几年,最后罢了罢了让娶了,还是没善终。
几十年过去,除开陈正民这家,三个女儿的家庭虽也有坎坷,但粗略一看,还算顺风顺水。三个女婿虽不及陈家爷爷当年势头,但也称得上是单位里的中流砥柱。
自古士农商贾,这做生意的,遇上手上掌权的,不说谄媚巴结,但多少还是需结交笼络的。更不提这早年间做餐饮,大多生意都是靠这能签单的,给签上三两字。
那时江家和他们打得火热,现在……
这人若是没落,最难适应的其实不是物质变化,最难接受的是那些“朋友”对自己态度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