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挖空心思,突觉自己这个文字工作者,语言表述能力是这般薄弱,竟找不出几句合宜的话,让她应付此刻的对话场景。
因为她被他击中,她和他身受同感,也颓丧地发现生活常不如人愿,并不是越努力越成功,有的时候,靠的更多的是份幸运,而幸运这东西,并不会一直伴随着自己。
可她自是说不出这么丧气的话,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违心地拣几句激励奋勉的话时,急诊室这时涌进三两人。
是江大为和蒋胜岚,后面还跟着关枝华。
六度空间理论,在郢城这座小城尤为适用。江铖出事没多久,有关于他受伤的消息,就已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
好在他们打来电话问询时,关歆已确定江铖只伤及皮肉,没造成器质性的损伤,安抚几句后就汇报了他们位置,等候他们赶来。
只是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
江大为满头是汗,他常年是个平头发型,年轻时发根硬,很适合,近几年愈见老态,原先松针般挺立的头发也服了软,慢慢蜷曲,贴伏在头皮。
但这时,像是吃了回春丹,如炸毛的狮子,一根根又重新耸立了起来。
蒋胜岚仅是远远瞥见江铖身上染的血渍,就已心绪大乱,泪眼婆娑。
关歆赶忙站起身,把江铖身旁位置让给他们。
江大为和蒋胜岚立马围了上去,把电话里询问过的问题,断断续续,又向医生问了一遍。
关枝华跟在他们身后,进门正好瞥见关歆和江铖交握的手,虽松的快,但还是让她注意到两人牵握得十分紧密。
她扫了眼江铖,见他的确没什么大碍后,拉过女儿站到一旁,两只手从头摸到脚,比机场安检严苛百倍,低声问:“你自己没事吧?”
关歆摇摇头,压着嗓子在关枝华耳边说:“江铖把我拉到身后,他站在前面,都给挡了。”
关枝华这才放下心,同关歆又走到江铖身旁。
“没什么大问题,”医生缝完最后一针,熟练地打完结,把用完的器具往工具盘一扔,说:“尽量别沾到水,一周后来拆线。”
江铖走运,那把剪子扎在他眉骨,距离眼球只差毫厘,扎的深,里外缝了两层,肌肉层缝了 7 针,皮表 6 针。
他这时缝完针,脸上血渍擦净,看着无恙,就身上那件白衬衫看着吓人,飞溅的血点子,大大小小,脏污了半身。
江大为和蒋胜岚以防万一,想让他再做个全身检查,江铖推拒了几次,才作罢。
江大为他们是打车来的,这时一行五人,都坐上那辆老卫士。
还是关歆驾驶,关枝华坐在副驾,江铖位于后排中间,被江大为和蒋胜岚一左一右夹着。
“小关啊,麻烦往南京路上绕一绕。”江大为兀地开口。
关歆刚点完火,换档的手一顿,瞥了眼后视镜,江大为坐在她正后方,他打开半扇车窗,目光注视着车外,这时没风,但见他眉间的一根寿眉,在空中颤了颤。
“诶、好!”关歆看得难过,赶忙应好,换好档,往南京路开。
回去的路顺畅,没遇上一个红灯。
距离璟颐还剩几十米时,蒋胜岚喊了声关歆,让她靠边停一停,说完又越过江铖,拉了拉江大为胳膊,说:“咱俩下去看看。”
江大为没当即答她,待关歆车停正后,这才点点头,同她一起下了车。
江铖想随他俩一齐去,被拦下了,让他呆在车内等着。
他们夫妻俩朝关歆和关枝华歉歉地笑了笑,说麻烦她们等一等。
说完两人偕肩,并步过着马路,向璟颐大门走去。
马路过到一半,突然卷起一阵强风,从他们身后刮去,推着他俩往前走,强劲得让他们脚下不稳,趔趄了下。
关歆不忍继续看,移眼看后视镜。
江铖这时坐在临窗,江大为之前坐的位置,他如江大为方才一样,注视着车外,看着江大为和蒋胜岚背影方向。
他右眼缝针后,贴了块无菌敷贴,就剩只左眼在外。
这时耷着半扇眼皮,关歆看不清他情绪,只见他下颚绷紧,脖颈处的青筋明显。
江大为和蒋胜岚没久待,就绕着看了圈,最后摸了下大门口的石岩招牌,当时还是请的时任书记给提的字。
回程的路上,没关歆预想的安静,江大为反常地说了很多话,笑吟吟的,提了很多当年事。
蒋胜岚也一派轻松,应和他一起聊,有说有笑。
只有江铖沉默,偏头看窗外,一言不发。
路上车不多,很快就开到了小区。
下车后,江大为和蒋胜岚再次向关歆道谢,很郑重,说今日不打扰了,让她好好休息,后续再找个日子答谢。
关歆和他们客套推脱,眼神瞟过江铖时,见他正定定看着自己,目不转睛。
虽挡着右眼,但关歆明白他意思,朝他点了点头。
关枝华也让她在家休息,好好定定神。
但关歆却静不下心,满脑子都是江铖说的那话,以及他说话时的模样。
像个反复战败的战士,被击溃得只剩最后一分力气,还是咬牙竖起长矛,撑起自己身体再战。
她想做些什么,对,她想做些什么。
她拾起手机,翻阅和他的聊天记录,猜想他走到哪一步,然后坐到电脑前研究方案。
一坐就坐到了深夜。
她并没有单一地看食饮类案例,最近兴起火热的品牌营销策略,她都看。最后再细化到单品类目,看同赛道人家的玩法。
在不断吸收和整合中,她渐渐从混沌走向明晰,对要做什么有了大致雏形。
她立刻拿起手机,想要联系江铖。
一看时间已至深夜,又收回直接拨打电话的想法,发了个微信,问他休息没。
江铖秒回,说没有,问她什么事。
关歆立刻打去语音,开门见山:“我们玩新消费!”话一顿,听他那边动静像户外,问:“你在外面?”
她移开手机,又瞥了眼时间。
“嗯,我在楼下。”江铖答。
“那我当面和你说。”
关歆挂完语音就出门,电梯停在高楼层,她转身去楼梯,跑了下去。
“江铖…”
她跑的快,看见江铖背影,气还没喘匀,就忙不迭喊他名字。
江铖转过身,正好露出他身后人,是高歌。
关歆猛地脚步一停,打住要说的话,眼神在这两人身上飘。
【31】追
高歌探出身子,朝前走了两步,向关歆笑:“听说他成独眼龙了,我来瞻仰瞻仰。”
独眼龙……瞻仰瞻仰……
关歆此时的神经尤为敏感,十分敏锐地抓住这话语里最狎昵的二词,眉梢轻提,环顾了眼四周。
这深更半夜,小区里静得能听见风声,还真是个好时机。
“你刚刚电话里说的那个…那个…”
关歆方才情绪激动,通话时的语速又急又快,江铖只知道她大概萌生出个不错的想法,并没听清她具体说的什么,这时怎么都复述不出她说过的那个专有名词。
关歆满腔热情冷了一半,撇开眼不接他话,憋着坏,故意让他落个说话磕巴难看。
但眼珠转悠,一下撞上高歌的一双眼,藏着几分戏谑正打量自己。关歆顿感窘迫,被人识破的羞耻压过胸口那份酸气,她立马接住江铖的话,答:“新消费。”
说完愈觉自己适才的行径不爽利,心底暗暗踩了踩那般拧巴做派的自己,舒展眉目,同他们进一步解释起来。
“新消费”这个概念并不是一个新的时代产物。改革开放至今,拢共经历了四个消费时代,每一个消费时代的崛起和更迭,在当下都曾被称之为“新消费”。
关歆删繁就简,只蜻蜓点水了前三个消费时代的时代特性,她着重扩展现处的第四消费时代。
“……所以人们开始追逐低价且符合内心感性的物品,也就是说,对物质的欲望降低了。第四消费时代并不是所谓的消费降级,而是升级,从物质富足到内心自在与舒适。”
关歆虽告诫自己要秉承专业,但说着说着,还是不自觉游离,思虑起自己下楼前,他们俩在聊些什么。
江铖则没这些杂念,他满腹心思都专注在她话上,只是听完这么一大通,关歆聊的都泛泛,并不能领会她话里要义,直截了当问:“所以我们要怎么做?”
关歆不知是因被他打岔还是怎的,反正不顺心意,翻了个白眼,心想谁跟你“我们”。
翻完又嫌自己小家子气,还好幅度小,面前两人都没注意,清了清嗓子,说:“所以…现在要做真正的内容型品牌。”
江铖这时没接话,提起一边眉,若有所思。
关歆没立即发散这个“内容型品牌”的定义,而是进入到下一环,提问:“首先我们要确定 TA,也就是目标受众,你们觉得速食赛道的用户画像是怎样的?”
“年轻人。”高歌抢答。
关歆点头肯定,只是“年轻人”三字太宽泛,她想进一步扩展细化,习惯性地抓了抓手,但这儿是小区楼下,不是会议室,没她想要的马克笔和白板。
高歌注意到她手部动作,猜想她想写些什么,正好她是从下面县市开完会赶来的,身上还背着公文包,她翻出纸笔递给她。
关歆接过,张望了眼四周,指着百十米远处那张石桌说:“我们去那儿说。”
那是张刻了棋盘的石桌,日常主要供小区居民休闲玩乐,四方都配着石凳,正好供他们三人坐。
只是没路灯照耀,黑黢黢的。
江铖举起手机,打亮手电筒,替她照着。
关歆瞥过他一眼,拿笔在纸上写上一个“Z”,然后看向高歌说:“你口中的年轻人,我们可以用’Z 世代’代表。”又添上两组数字,解释:“就是 1995~2009 年间的一代。”
她拿笔指了一圈,说:“正是我们这一代人。据去年年底的数据调查显示,Z 世代目前人口规模约 2.23 亿,消费规模已达 4.94 万亿,撑起了国内 13%的消费总额,远超其他群体。”
没什么能比数据更吸引人,关歆列出这一串数字,一下就让江铖听定了神,愈加期待她接下来的内容。
“现在谁都想赚 Z 世代的钱,但这钱怎么才能赚到?我们得拆解清楚 Z 世代的人群画像及特征。”
关歆这时敛住神色,逐渐严肃认真起来,考虑到面前两人都是外行,她有意避开一些行业术语,语言表达得更白话一点。
“Z 世代也被称为互联网世代,因为我们是见证互联网、即时通讯等科技产物腾飞的一代。我们受益于经济状况的稳定与富足,在消费观念上更加追求精神满足。所以一个新品牌想让 Z 世代接受并买单,除去需要提供高质价比的商品外,更需要注重产品的附加价值。”
说到这儿,关歆拉回到“内容型品牌”,对比举例近几年兴起的新消费品牌,无论是美妆类目还是美食赛道,都是“几千条小红书+一个大主播直播间+一个大促榜单”这样一个万能公式。
“所以,你的意思是…”江铖指着关歆纸上写的那公式说:“我们也走小红书建立品牌认知、大主播直播间小范围转化、大促榜单快速破圈这路线?”
关歆没立刻应答,拿笔将后两项划掉后说:“这两项需要砸的钱太多,而且这样的玩法消费者也见多了,如今对大主播、大网红的信任度也不及以前了。”
她拿笔加重前一条,“我们还是利用小红书平台种草优势,打造品牌形象。营销推广则集中在素人和初级达人身上,主要走’测评+种草’的图文模式,穿插在一些 vlog 生活分享类的短视频中,提高品牌的认知度,营造出一种自来水水军的即视感。”
说着又在“内容型品牌”和“Z 世代”上打了个圈,“主要还是得击中 Z 世代的喜好,打上有趣、年轻的标签。”
“要有属于自己的品牌故事,能和其他品牌区别开,建立自己的独特性,最好能瓜分速食赛道,拥有接近代名词级别的客户心智。”
关歆笔一停,念念地说道,她觑起眼,想的认真。
周围光线暗淡,就江铖举起的一束侧光打在她脸上。
冷光灯打在人脸并不好看,皮肤肌理不如暖光下那般柔焦,映得人气色很差,毛孔粉刺俱露。
江铖却看的认真,目光不移,并被一旁的高歌发现。
“我去给同事打个电话。”关歆蓦地开口,没注意到一旁两人的关注点都在自己身上,拿起手机就往一边走。
高歌等她走远,拿胳膊肘抵江铖,低声取笑说:“一颗心又栽人身上了?”
江铖轻提眉,没说话,只是笑笑。
“喜欢就再追啊,”高歌最见不得他这模样,想想又觉不对,“难不成你还过不去当年那事?”
她叹了口气,正想劝导劝导时,江铖开了口。
他把闪光灯一关,手机搁面前石桌上,点了点身后的居民楼,说:“知道我为什么搬这儿来吗?”
没等高歌开口,他自己便答了,“因为这回迁房还没下证,卖不出去。”
他揉了把脸,阖下半扇眼皮,盯着地面,久久没说话。
高歌见他不停搓捻手指,生生从侧缘撕下一块硬茧,随即指间一弹,轻叹:“就我这样,追人家不是害人家吗?”
说完抬起头,偏起一边脸笑,就是怎么笑...也笑不到眼睛里。
【32】拥抱
“有到这一步吗?”高歌不禁问。
据她了解,江家最困难时期应是 19 年,那时母亲还没调去省里,她对整桩事件发展的脉络十分清楚。
她那日正巧被博导放了几天假,同门的几位喊她一块儿去密云玩几天,但她一想到接下来要进的那个项目,就连连摆手,连夜收拾好行李回了郢城。
她是临时放假,没抢到直达的高铁,只能在武汉中转,到家得半夜,便没提前告知家里,避免父母熬夜等。
她轻装上路,只背了个双肩包,刚走到大院中庭,就瞧见了母亲。
没来及细想母亲为何这个点还身处在外,她直接冲了过去,走近才发现母亲身旁还站着王秘书,适才让那棵大榕树给挡了。
母亲一脸肃色,正翻阅着一份文件,薄薄的几张 A4 纸。
“他这是想干什么,”母亲看完,拿食指点着那份文件,下力重,纸张被敲击出噼啪声,“江大为这是拿人民要挟政府吗?”
听见熟人名字,高歌不免上了心,瞥起眼偷瞄,正好瞧见文件上那加红加粗的标题——“关于请求政府和金融机构对我公司进行救助的紧急报告”
“不是江大为,是他儿子江铖…”王秘书抬了下镜框,嗫嚅着唇,像是还藏着话,不知怎么说。
“支支吾吾干什么,”母亲厉声:“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出来!”
王秘书唇一抿,直言:“江铖那小子说,这不是上报给政府看的内部文件,这是份写给社会大众的陈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