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枝华仍觉不妥,皱着眉正欲说些什么时,被关歆抢了先。
她说:“妈,你明白的,有些事讲究时机,错过就错过了。”
关枝华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两只眼睛炯炯,不容她道出半分半毫的拒绝之意。
关枝华只好作罢,嘱咐了句:“夜里开车小心点。”便坐回了床上,继续翻阅那本《秋园》。
关歆一路轻手轻脚,但汽车启动的马达声,还是惊扰到了舅舅。
舅舅推开窗户,问她:“歆果儿,这么晚开车干嘛去?”
关歆这时的谎话张嘴就来,她说:“我外地同学回来了,找我去镇上宵夜,您早点休息。”
舅舅比关枝华好打发,只落了句让她注意安全,便关上了窗户。
乡间夜路几乎没车,关歆一路通畅,没多久就找到了那间农家乐。
陈周杨担心她找不到地方,大冷天站在路口等她。猫@柚
关歆跟随他身后,进了小院,向江铖位置走去。
他俩刚走近房门口,就见小郑哥走了出来,他小声说到:“睡下了。”
他半掩房门,跟关歆进一步解释,说江铖刚又吐过一阵,给他含了两片盐酸纳洛酮,这时睡下了。
“那你…”陈周杨转过目光,在她脸上打转,心想让她白跑一趟了。
“我先去看看他。”关歆冲小郑哥笑,越过他,轻推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没开灯,只有薄薄的一层月光,偷偷穿过玻璃,洒在他下颚至脖颈。
他胸前起伏平缓,是熟睡样貌。
关歆没多打量,确认他无事后,便走出了屋。
“你们先走吧,”她同他俩说,“都快十一点了,你俩开车回郢城还要半个多小时,再耽误下去,到家要过凌晨了。”
小郑哥和陈周杨相视一看,而后陈周杨说:“那你呢?”
“我?”关歆笑,说:“我离的近,我再待一会儿,等他睡熟了我就走。”
陈周杨不确定她话里的虚实,但他的确要走了。自从陈正民走后,曹秀英一到晚上,精神状态就不太好,念着催他回家,方才就打来电话,催他几次了。
他看看她身后,又看看她,最后说:“别待太晚,不然再开间房,等天亮了,再开车回去。”
关歆点点头,算是答了。
小郑哥被老婆管的紧,和她客套两句后也跟着离开了。
关歆送他们走到停车场,打转回去时路过柜台,脚一顿,又停了下来。
她找到值班小妹,不是让她多开间房,而是找她要壶开水。
“房间里都有电烧水壶。”小妹在打王者,正在推塔,根本没空搭理她。
关歆解释:“房里人睡了,烧开水容易吵到他,麻烦你帮我烧一壶。”
小妹是这间农家乐老板的女儿,大学放寒假帮家里顾店,也不好得罪自家客人。
她指了指对面,说:“那饮水机有热水,你想要多少接多少。”
关歆朝后一看,果然拐角处有台饮水机,被一盆绿植遮了大半。
她拿来自己放车上的保温杯,灌满整整一杯,正要走回房间时,又调转步子,走去柜台前。
“还有什么事吗?”小妹刚输一局,脸色很不好看。
关歆指指她身后那玻璃柜,说:“那蜂蜜卖吗?”
“卖,”小妹转身给她取来,“农家土蜂蜜,货真价实,一百零八。”
关歆扫码付账,找她要来把勺子,直接擓了两勺子蜂蜜,添进保温杯里搅拌均匀。
办完这些,她才重回房间,于房间里角处,单人沙发上坐下。
这时月光偏移,从他下颚打去了他腹部,他右手压在那儿,正好被照亮。
关歆抱着保温杯,望着那唯一光亮处,静静坐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坐多久,是继续再等个一两小时,还是就这样坐一整夜。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床上那人突然翻动身子,慢慢,像是要坐起身来。
江铖醒了,被渴醒的。
摄取高浓度酒精后,容易导致脱水口干。他还没来得及打量这地方,只顾着找水喝。
他翻过身,刚打开床前灯,眼前就出现一只手,端着个保温杯。
他顺着向上看去,正好撞上关歆看来的目光,她说:“喝点吧。”
他先是一愣,接过喝了一口后又一愣,甜丝丝的,是蜂蜜水。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关歆没答他,等他又喝过几口后,才说:“怎么喝成这样子了?”
江铖的脸还是很白,这时酒醉过后,还略显浮肿。
他垂下眼打量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件衣服,是件厂里的工服,尺码他穿偏小,估计是小郑哥的。
他拎领口朝里闻了闻,没什么酒味,身上爽净,大抵也是小郑哥帮忙给擦了身。
“没喝多少,”他把蜂蜜水一口饮尽,然后扣上杯盖,递还给她,说:“是我自己太差劲,麻烦你了。”
他语态温和,关歆却觉得他回避意味浓烈,两人之间像隔着层膜,他在使劲往后躲。
而造成她这感觉的原因是,江铖酒醉断了片,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些什么,更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只见自己衣衫不整,大脑稍稍联想,便觉得十分难堪,说话间不由夹了几分客气,听着倒显生疏,把人推的很远。
他说完也察觉不对,轻咳两声,更显尴尬。
关歆没在意,她刚刚独自坐了很久,夜深人寂,让她思绪格外清晰,她知道她此刻要做什么。
她接过保温杯,和他并排坐在床沿,她说:“江铖,我们谈谈吧。”
江铖闻声朝她看去,她面容沉静,眼帘下垂,凝望着地面。他随她目光下移,看到她双手横握着保温杯,这才察觉出她几分情绪,她十分用力,指尖都泛起了白。
“我这人很懦弱,”她说,方一开口,就有些哽咽,但很快被她的笑掩去,“喜欢一个人,绝不会自己主动,一定要看到对方很多很多爱之后,我才会朝他走上半步。”
“嗯,只有半步,”她又重复一遍,连带点头,加强确认,然后自嘲地笑,“听着很自私吧,可只有这样,我在这段关系里,才是从容轻松的,不用担心自己会被抛下。”
她很贪婪,她需要的是一个人能坚定地选择她。
因为她从出生就在被选择,而她,无论多优秀,都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所以呢,”江铖虽听得心之一动,但一想到过往,不由反问:“所以我就该被你抛弃吗?”
“所以我很无耻啊。”
她紧接他话说,转过脸看向他,她眼眶这时盈满了泪,可她还在强撑,屏着呼吸,不敢眨眼。
她歪起头看他,含着笑又重复一遍:“江铖,我很无耻的。”说完那滴泪就从眼角淌出,直接砸向了地面。
“我不是抛弃了你,我是选择了我自己。”她抹抹眼角,继续:“我们的生活不是只有爱情不是吗?”
“你看,没有我,你的生活不是也在继续吗?继续打喜欢的篮球、继续交很多的朋友、继续去世界各地游玩、继续……”
她说到这一顿,忽而一笑,轻轻地说:“继续交新的女朋友。”
江铖被她说得一滞,可等他把逻辑整理清楚,不由笑了出来。
他说:“因为我的生活还会继续,我还能交新的女朋友,所以这就是你能义无反顾抛弃我的理由吗?”
“你…”他还想继续说,想把那段心如油煎的苦痛发泄出来。
“我们那个时候的喜欢太表层了,”关歆垂下眼,细细诉说:“你那时的生活顺遂,热烈又简单,能被你这样耀眼的人满心喜欢,无论和你一块做什么,我都是开心的。”
“但每当和你聊到更深层次的东西时,我就发现我们的想法大相径庭。你有足够的底气随遇而安,生活对你来说很容易,所以你对它的态度也是漫不经心。”
“可我不同,”她掀起眼,苦笑说:“我给自己的枷锁很多,我时时刻刻都得绷着根弦,很多我如履薄冰的事,根本都入不了你的眼。这不是你的问题,但这让我很难受。”
“你可以和我说,谈恋爱不就是需要两人沟通吗?”他反问。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不同,”关歆轻叹,继而说:“你原生的底气让你即使经历了这几年的挫折,也不改你底色是积极的。”
“江铖你知道吗?若不是这些年我们都变了,今天这些话,我一定不会同你说。
在你眼里,我这样倾述自我,只是简单地和你沟通。但对我而言,等同于一场自杀,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对我来说是件极其危险的事。
这就相当于蛇被打了七寸,我献上了自己的命脉。”
“你担心我有一天拿你的软肋攻击你?”江铖问。
“比起攻击,”关歆抚了抚前额的碎发,说:“我更讨厌怜悯。”
她说完之后,两人陷入一片沉寂。
“那现在呢,”江铖问:“你现在怎么想?”
“江铖,我们不是桶子里的那两颗红豆…”
关歆大学时追过一个辩论综艺,其中一期在聊情感题,里面一个导师引用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劝告他小侄子的故事。比喻我们相当于是 70 亿颗绿豆被放进一个大缸里,如果这世上存在彼此一生中的唯一,那就相当于在这 70 亿颗绿豆里混进两颗红豆,按照概率学,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它们永远不会遇见。
这个论点,让关歆记忆深刻,因为就是这段话,让她做到了真正的释怀。
“我们只是桶子里的两颗绿豆,即使错过了彼此,也还是会遇上合适自己的人不是吗?
所以爱情固然难得,但它永远不会是我生活的全部。前途对我来说更为重要,如果要我一定二者选其一的话,对不起,我会再次当一个恶人。”
江铖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能把话说得这么狠。
他笑,他当初不就是喜欢她身上带的这份狠劲吗?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喜欢的这份狠,有一天也会用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对这事盖棺定论时,又听见她说——
“可是江铖,我们可能不是彼此今生唯一的那颗红豆,但在这 70 亿的大缸里,一颗绿豆能再次找回原来那颗绿豆的概率,不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吗?”
她直直地望着他,说:“我们真的要这样算了吗?”
【53】北雪与山樱
江铖没有说话,只是长久地凝望着她。
他眼里的神情晦涩,关歆难明其意,一颗心惴惴,不由忐忑了起来。
可她…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未来需要的是两个人共同的奔赴,她没办法扮作哀怜的模样,去裹挟他的情绪做决定。
但随着等待的时间拉长,她的心脏绞痛,蓄在眼底的泪,就快要包不住了。
她想她读懂了他的沉默,讪讪垂下眼,泪水糊得她视野不清,只看得到白茫茫的一片。
没关系、没关系…都会过去的,她对自己说。
人总是比自己想象的强大,不是吗?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时间会冲淡一切,无论现在有多难熬,但总能熬过去的。
她笑,宽慰自己。
可是…这颗心…怎么这么不听话…揪得她好痛…
她不敢呼吸,每吐息一口,氧气就化身成了一把刚开刃的利器,从她气管到肺部,一刀刀割去。
她要离开这儿,对,趁眼泪还没有完全掉下来,她要带着她的自尊离开这里。
她埋着头,咧咧嘴角,试图在最后留下一个体面的笑。
正如她所想,她这样做了。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一边压住眼眶里的泪,一边扬起嘴角,准备做最后的道别。
可刚一开口,酝酿在唇边的话,就被哽咽代替,压在眶底的泪,尽泻而出,簌簌淌满全脸。
“江铖……”
她语带哭腔,叫起他名字。
她后悔了,她才不要什么体面的告别,她也不要那该死的自尊。
她想对他说,请不要就这样放弃我,请你别放弃我……
她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是多么的卑微,就算是无耻的情感绑架好了,她也好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没等她开口,江铖一把将她抱住,紧紧拥进怀里。
关歆的心思,江铖猜不透。
她像寂寥大洋的深海区,隐秘而诡谲,对他这样的探险者,极具吸引力,每每遇见,都想一探再探。
所以即使过去把他伤得层层血,一遇见她,他还是不受控制,自我催眠般,自愿跌进她的漩涡里。
但和她在一起,他时常会感觉是自己的一场独角戏。
她身上总有一层壳,让人琢磨不透。
而她,又总在他自觉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把他推进深渊,毫无预兆,一次又一次。
他累了,不,应该说他怕了。
未来多险阻,他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不敢妄想以自己的力量,就能扛起两人的未来。
他也需要她的笃定,他也想看见她的真心。
可当她撕碎所有伪装,赤裸真实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却没有想象的轻松,一颗心钝痛得厉害。
他紧紧抱住她,怀里的实感让他不再恐惧,一种她在他身边,却终将失去的恐惧。
他心底压着好多话想同她说,但在这时,他不愿去提了,所有遗憾都淡淡化成一句:“关歆,你知道武大离武体有多近吗?”
其实,他想问的是,关歆,你知道人大离北体有多近吗?
你知道我们的曾经,距离可以多近吗?
她不知道,她永远都不知道。
但他却听她答——
“我知道啊,步行只要半小时,公交坐 709 或 810,两站就到了。”
他两眼怔愣,手一松,缓缓朝她看去,只见她笑着说:“我去武汉找过你。”
关歆那时能如此决绝地离开,除去两人对未来的规划大相径庭之外,还有一点原因是,她以为和他在一起,比起她喜欢他,她更贪恋的是他喜欢自己的感觉。
所以她认为,她可以干净利落地抽身,没有他,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
起初两三个月,的确正如她所想,大学活动多,满满当当,没空容她感伤。
直到一日,那是十二月初,北京迎来了初雪。
她走出食堂,看到漫天的大雪飞扬,就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他。
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和记忆里的完全不同。
北京的下雪天,有一种北国独有的苍茫感,不像郢城,稀稀落落一阵后,地都染不白。
她看着室友和她男友迎着初雪,在校园里肆意追逐。那一刻,她多希望他能在身边,陪自己看这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