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周杨毕业那年,杨梅帆的钱都套在期货里,那段时间不景气,没办法供他出去。这几年,她里外滚了一圈,凭借过人的胆识,收获颇丰、盈余不少。她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自己儿子,当初没让他去成意大利,一直都是横亘在她心里的硬疙瘩。
陈周杨听到这话,眼睛飞快亮了下,但又很快地暗了下去。
几年过去,他拿酒杯的次数,早已多过拿画笔。
他抬起眼,又寻关歆看去。
她这时已站起身,跟在江铖身后,等江铖看来时,她已恢复平静。
【51】麦琪的礼物
在郢城,小年一过,就算正式开始过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特别是今年,像是要把前几年错失的,都给连本带利挣回来。
关歆家的小超市,每到这时,就冷清许多。
逢年过节,各家各户的需求量大,不是在电商年货节上采购,就是全家老小奔赴大型商超。相比于家门口的便民超市,大型商超的品类齐全,促销折扣力度大,过节氛围浓厚,即使大排长龙,大家也愿意去凑上一份热闹。
关歆年后就要去上海,在家日子屈指可数。她虽然在家待了近半年,但一想到即将分别,舐犊情深,关枝华还是难掩不舍。小年夜过后,她在店门口贴上“放假歇业”的告函,两人开车回南县,提前享受假期。
江铖则不似她们这般闲适,他还在厂里忙碌。
“按你说的,发完过节费,咱们账上还剩这么多。”
小郑哥负责公司财务,他正在给江铖拉财务报表,讲述目前的账务情况。
“这个月的贷款利息,除去了吗?”江铖问。
“除去了。”小郑哥滑动鼠标,给他看明细。
“成,”江铖点头,来回旋着步,一回头,又说:“如果再添上笔璟颐裁员的补偿,咱们能负荷吗?”
小郑哥谨慎,没直接答,而是进一步确认:“补多少?”
江铖思忖片刻后答:“两个月。”
小郑哥点头,立马开始拉公式计算,然后把笔记本电脑一转,屏幕朝向他,说:“够的。”
江铖看到账面数字,牵起嘴角,不由笑了出来。
胜利往往来自于再坚持一下之后,而他,砥砺三年,也终于盼得一丝希望的曙光。
“等上海那笔资金到账,咱们账上更充裕。”小郑哥脸上也难掩喜气。
江铖止不住点头,又加了句:“以后每个月盘账,都加上笔裁员补偿的支出,按照他们工龄,把之前欠的,尽快补齐。”
当初资金链紧张,裁员只能按两个月基本工资的标准赔偿。赵启鸣的诘问,一直横亘他心中,他想着等资金活泛些,就尽快给他们补齐。
只是没想到,这个时间竟能这么快,只需要一个大促。
网上有关于他的舆论风向趋好后,关歆就立马上架之前制作的 TVC,在流媒体和电梯广告上,进行病毒式传播,把传播效力又往上翻了几番。趁着电商年货节,他们乘胜追击,与十几个中小量级的主播合作,直接清空了库存,预售已排期至一个月后。
仅靠一个大促,就创造出了超两千万的销售额。
原来这就是站到流量风口上,所能带来的投资回报率。
江铖想到这儿,不免想到关歆,一想到她,眼底神色又黯淡了几分。
他滑开手机,正想翻看她微信时,陈周杨来了电话。
“还在忙?”陈周杨问。
“刚忙完,有事?”他回。
陈周杨没答,长按了几下车喇叭。
鸣笛声刺耳,江铖不禁皱眉,走去窗前,瞧见楼下停着辆车,打着双闪,正是陈周杨的那辆 cc。
江铖笑,和小郑哥打了个手势,两人收拾东西往外走。
这时早过了下班时间,厂子里的大灯都关了,就剩零星几盏路灯还亮着。
“来这儿干嘛?”江铖走到陈周杨车边,问。
天冷,陈周杨没熄火,坐在车里,下巴一抬,说:“吃羊肉去?”
这附近有家农家乐,红焖羊肉做的极好。当天现宰的羊羔子,土锅土灶一顿焖,很有滋味。
“这个点…”江铖瞅了眼厂里钟楼,不禁问:“还能有吗?”
那家店生意好,一般过了正餐时间,羊肉就卖完了。这时已过八点,按理早没了。
“我让老板娘给留了锅,”陈周杨手敲方向盘,催促他:“别磨蹭了,再晚点儿,就真吃不着了。”
江铖同小郑哥商量:“和嫂子交代句?”
小郑哥同意,忙不迭掏出手机,轻声细语跟老婆报备。
“你朝前,我殿后。”江铖和陈周杨说。
陈周杨油门一踩,掉头开了出去。
小郑哥没和江铖一车,他想着吃完直接回家,开了自己的车。
三人三车,前后错落地停进了院内。
他们是熟客,老板特地来打招呼,不仅给每人都派了烟,还送来坛白酒,说是自家新酿的,让他们尝尝,帮忙把把关。
三人都开了车,不宜饮酒。他们谢过老板,让老板收回去。
老板不依,说:“喝不了就带回家尝尝。”
他把酒搁在江铖手边,转身便离开。
老板娘受陈周杨嘱托,提前两小时把羊肉焖上,他们一落座,揭盖就能吃。
年底事务繁忙,陈正民丧事过后,这还是他们聚一块儿吃的第一顿饭。
三人边吃边聊,起初聊的都是些琐事,家里家外,想起一句就说上一嘴。等羊肉少了半锅,陈周杨这才提及他这顿饭的初衷。
他问:“你和…关歆,什么情况?”
江铖正在锅里夹菜,本想寻块羊腿肉,被他蓦地一问,神绪被打乱,胡乱夹了块萝卜上来。
“什么什么情况?”江铖装听不懂,拿筷子戳碗里那块萝卜,萝卜炖得软烂,没几下就已四分五裂。
陈周杨不理他,转而去问小郑哥:“他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小郑哥眼珠来回滴溜打转,看看他又看看江铖,最后笑着反问:“你是问八年前还是现在?”
江铖闻声睇去一眼,但小郑哥视而不见,努努嘴继续:“反正都没成。”
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小郑哥都只知道江铖对关歆的那份心思,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江铖没让他知道。
而陈周杨,这么多年,就更是一无所知。
他俩藏的很好,若不是送丧时,陈周杨撞见江铖熟稔地拉她入怀,他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他俩关系。
再加上他昨日在公墓里看见的,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想到关歆哭泣抽动的背影,他不禁锁紧眉头,问江铖:“那你们俩现在算怎么回事?”
江铖没作声,还在拿筷子捣碗里早碎得稀巴烂的萝卜。
小郑哥见他不说话,小声开口问:“是不是因为…小关要去上海?”
江铖动作一滞,耷下眼皮,依旧没出声。
“就因为她要去上海?”陈周杨眉头皱得更紧。
江铖放下筷子,靠去椅背,拾起老板方才派来的纸烟,两指来回搓捻。
“她做广告的,她在郢城能做什么?”
陈周杨不满他不应话,叩着桌面问他。
“哎、哎…”小郑哥抬手解围道:“上海一千多公里远,两人要是想长久,异地太难了,他也是担心两人以后。”
他咕哝又说:“其实现在厂里情况好,小关留下来也挺好。”
小郑哥看着江铖长大,自然护着自家弟弟。
陈周杨虽和江铖交好多年,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偏向关歆。
他说:“所以就得她妥协?让她放弃上海的工作?她在郢城能接触到上海那样的项目吗?”
“话是这么说,”小郑哥点燃烟,抽上一口后,火机朝他一扔,然后同他认真分析:“可你想想,我们先不提上海房价,她一个非沪籍的单身女孩,连购房资格都没有,她在上海能待多久?五年?十年?最后呢?”
陈周杨不想抽烟,把火机扔给江铖,继续和小郑哥争执:“你怎么知道她以后不能落户,她……”
“我俩不是异地的问题。”
许久未说话的江铖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俩的争辩。
他半阖着眼,把弄手里那支烟,忽而指间一挑,将它抛去了桌面。
“只要她来和我商量,她就是要去南极,我江铖都心甘情愿等着她。”
“可是呢,”他掀起眼,冷笑说:“十多天、十多天…她知道这个消息十多天,都没有一天想让我知道这事。”
他说着说着,把手边那坛酒开了封,给自己倒上一杯,一抬手一仰脖,就给喝了个干净。
一杯还不够,紧接着又倒满一杯,又是一口饮尽。
一旁两人都知道他酒量,看他要添第三杯,赶忙伸手拦住他。但他不依不挠,争抢之下,还是灌下了第三杯。
江铖喝酒不上脸,他是越喝脸越白的那一种。连喝三杯高度白酒,早已超过他极限。
他这时的脸,比他身后的白墙还白。
“你们知道吗,她最后就给我发了个微信,跟我说她还是决定去上海,然后什么话都没有了。”
他笑,抹了抹眼说:“不,我要感激她,至少这次还给我发了个微信,不像以前,我临开学问她,她才说。”
“可她知不知道,”江铖突然情绪激动,把酒杯朝桌上重重一叩,“当年我是准备陪她一起去北京的,我是能陪她一起去的…”
八年前,江铖是做好万全准备去北京的。
一个从小就能洞悉出父母心思的人,又怎会看不出关歆高三时的野心。
她要考北大,那他也要去北京,尽管他还不确定关歆到底喜不喜欢他。
可北体比武体难考太多,无论是文化分还是体育成绩。
北京的一些综合型大学的体育特招生,要求比北体低一些,但需要提前签下合同,后续不能违约。
他两相对比,觉得还是得考北体。如果签下死合同,后续关歆有变数,那就相当于断了他自己的后路。
体育成绩他还能努努力,文化分就让他一脸愁容。
他那段时间格外用功,可三年多都没怎么上心学的东西,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弥补的。
他一边延长一对一的小课时间,一边查阅北体的招生政策。
正好被他查到北体招生章程里的一条——“对具备国家二级以上(含)运动员等级的考生,可按教育部政策享受加分。”
他立马打电话咨询北体招生办,询问这条政策是否属实。北体招生办给予了肯定的回复,并告知了他大概的加分幅度。
他记下数字,和自己刚出的月考成绩相加,正好能超过北体的分数线。
但二级运动员的加分,对他来说不够稳妥,还是一级运动员称号更保险。
他紧接报名参加了体育局与教育行政部门共同主办的高中联赛,最后成为了那个比赛里唯二获得一级运动员称号的之一。
这个称号的加分,最后顺利助他考过北体的分数线,再加上他的体育成绩,他去北京的这件事,在他半年多的努力下,逐渐从当初的举步维艰,转化成了一件确切的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关歆,她高考发挥失常,没能考上北大,大家都说她会去武大。
她去武大,那他就去武体,他想。
他对学校没要求,他只在乎她在哪座城市。
体育生的志愿填报是提前批,早于关歆的普通批。他在填报志愿的那一刻,突然心跳如鼓,他掏出手机,拨通关歆的电话,同她做最后的确认。
“你是报武大吗?还是…”
他没提自己考上北体的事,因为他担心他的高考大捷,会让高考失利的她挫败感更强。他斟酌用词,还在苦思怎样委婉提及北京时,电话那厢说话了。
她说:“你报武体就好。”
就这样,她去了北京,他去了武汉,以自认为成全彼此的情况下。
“我就这么不值得她信赖吗?”
江铖这时酒劲上来,说完这句后,胃里突然翻江倒海。
他捂住嘴,拔腿就往门外冲。
可双脚不听使唤,没跑几步就找不准方向。
“里面、里面!”
小郑哥和陈周杨连忙跟去,两人抄起他两边胳膊,往包厢内的卫生间引。
可还是迟了,江铖衣襟前已满是污秽。
“让他在这歇一晚吧。”陈周杨见他身上那件羊绒衫已经湿透,和小郑哥说。
小郑哥点头,轻叹了口气,转身让农家乐老板整理出间客房来。
好在农家乐有供人留宿的服务,客房这晚也有富裕,他们两人架着江铖,将他转移进了客房。
他这时已醉得不醒人事,全靠小郑哥帮他穿脱衣物。
陈周杨则担心他酒精中毒,去买了解酒药。
“他人呢?”陈周杨拿着刚买来的解酒药,在房间里打转。
小郑哥在卫生间洗毛巾,探出头问:“他不在吗?”
“我刚在这给他擦完身子啊。”小郑哥指着那张大床说。
两人只好放下手里东西,跑出去找人。
跑了一大圈,最后在农家乐老板家的葡萄藤下找到。
“你这时有力气了?”
他俩瞅见他背影,正想接着骂时,一走近却见他举着个手机,像在打电话,嘴里喃喃念着:“关歆…关歆…关歆…”
听了半天,就是没说一句整话。
电话那端的关歆,也急得不行,不停问他怎么了。
直到又过一会儿,电话那端传来陈周杨的声音,他问:“你这会儿在南县吗?”
“嗯,我在。”
“离这儿挺近,你方便就来趟这儿吧。”他和她说完地址后,又把手机还给了江铖。
【52】红豆与绿豆
挂完电话,关歆没片刻迟疑,起身就回房,边换衣服边和关枝华交代,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关枝华正窝在床上翻着本《秋园》,是关歆的书,从她北京寄回的包裹里找到的。整整一麻袋,这是其中一本。
关歆整理书籍时,她见这本尤其小,只有巴掌大,便拿上手翻了翻。后又听关歆介绍,说作者是四零年生人,年过花甲才开始写作,这本是她的首作。她不由上了心,向关歆借来这本,趁这个春节看看。
“出去?”她合上书,瞥了眼时间说:“十点都过了,外面乌漆麻黑,你出去干嘛?”
关歆系着鞋带,她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唇一抿,直接道出了实话:“我要去找江铖。”
“江铖?”关枝华不禁更疑惑,把书搁一边,掀开被子下床,“你现在要回郢城?”
“不是,”关歆摸了摸口袋,确认车钥匙在里面,“他就在这附近,我过去不到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