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声嚣过去,关歆终有机会走去冰棺旁,目睹陈正民的遗容。
关歆原本以为冰棺里的他,应该就如睡着了一般。因为书上都是这样描写的——“他面容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关歆看到的他却不是,她此刻深深怀疑那些作者没见过死人,或是只简单瞟了一眼,根本没仔细观察。
他双眼阖着,静静躺在那里,却完全不同安睡状态。他双眼紧闭,不同于睡梦状态的紧闭,而是像被胶水粘住了一般,紧贴在眼睑处,睫毛也没有力气,乱簇着。
他胸腔没有起伏,就像个等人高的木偶,摆在那儿,像个物件,一看就不是人,死气沉沉。
对啊,他就是死了啊。
关歆笑,自嘲自己方才的思索。
江铖见她笑得诡异,不禁皱眉,拉过她胳膊,让她坐去一边,和她说:“现在没来客人,你歇一会儿。”
“你们开了一夜的车,去车上歇会儿,这儿有我在。”陈周杨走来,话是冲江铖说的,示意他把关歆带走。
江铖朝关歆一瞥,她立马转过脸,并不愿意。
“你从昨晚就没缓下气,你赶紧去打个盹儿。”江铖拍陈周杨肩,推着他往外走。
还没推到灵堂外,又一声女高音响起,来自于高歌。
“陈周杨!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她乱打着他,骂道:“出了这种事,我居然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
陈周杨垂着头,任她敲打,没出声。还是江铖抓住她手腕,说:“他一直熬到现在,眼皮都没空眨,你心疼心疼他。”
高歌这才止住手,嘴一撇,顿生泪意,抱住他腰,不停埋怨:“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江铖把他交给高歌,自己又回去陪坐到关歆身旁。
这一陪,就陪了整整一宿。
日化厂几番重组失败后,陈正民也被迫下岗,身边那些酒肉朋友早散了。今天这日子,来祭奠的人也是少少,大多都只是来打个卯儿,愿意留下守灵的极少。
灵堂空荡荡的,就围坐了至亲的几位。
一直等到凌晨四点,小姑姑和大姑姑走来,跟关歆嘱咐,说这时要起灵了,她做女儿的要哭丧,让她赶紧哭几嗓子。
可关歆转动眼珠,眼眶干涩,根本哭不出来。
“你干嚎也要嚎几嗓子!”小姑姑气急,翻过身就扑到陈正民灵柩上嚎哭了起来,可怜他命苦。
关歆还是哭不出来。
到后来陈正民被送进火化,被装进骨灰盒,最后被下葬到公墓里,她亦是没掉出一滴泪。
直到他成了一张黑白照,挂到墙上时,她才猝然哭出了声。
“关歆?”他摸着她小手,说:“好像是比陈歆好听,就叫这个吧,反正都是爸爸的好女儿。”
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一张照片,被挂在了墙上。
她哭得厉害,喘不过气。
江铖一把将她抱住,拍抚她背,替她顺气。
【48】聊聊
办完丧事,按郢城风俗,丧者家属紧接就得置办答谢宴,以慰劳亲友送葬辛苦。
连着两日没睡,适才又大哭过一场,关歆自然没什么胃口,恹恹地夹了两筷子就放下了。
她这惨淡模样,总算让几位姑姑脸色稍霁。
这个小侄女,向来与自家不亲近,灵堂上一滴眼泪也不见掉,愣愣的像块木头,原以为是个没良心的,没想到还讲几分感情。
“吃不下就喝点汤。”大姑姑给她盛了碗莲藕排骨汤,递到她手边。
关歆持起汤匙,答了声谢,在碗里舀来舀去,滚烫的热汽,一下障住了她半张脸。
等到宾客渐渐停筷,她才离了席。
她找到江铖,两人向停车方向走去,准备回家。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赶在他们身后,急促有力。
她回首瞥了一眼,见是陈周杨,停驻脚步,听听看他要说什么。
“爸的遗产…”他一顿,滚动喉结,让嗓音没那么干涩后继续:“我办完死亡登记,然后就去银行…”
他话说半截,被关歆打断,她说:“不着急。”
她不习惯与他长久对视,不自在地移开眼,正好瞧见他身后的电线杆,上面停着两只麻雀。这个时节的郢城,像泡在冰水里,寒意能沁进骨头里。那黄褐色的两团大概也是,紧靠着彼此,互相取暖。
“不着急,”她重复,眼神一闪,很快丢了句:“你好生回去休息。”转身就走了。
陈周杨一愣,瞳仁微动,捺不住激动地,脚尖朝前冲了两步。
“姐…”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小声,太久没叫这称呼,重新叫出口,感觉两腮都酸酸的。
关歆背影一滞,耷下眼皮,没多作停留,继续往前走。
“姐!”
他又叫了声,这次更加坚定,声音也愈发大了些。
但关歆脚步未停,依旧没有回头。
陈周杨攥紧拳,奋起身正欲叫上第三声时,关歆突然顿住脚步。
“别叫我姐。”她说。
“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转过身,嗓音泠泠:“所以别叫我姐。”
“我们做不成姐弟,顶多当个熟人,就挺好。”
没等他反应,她拉着江铖,两人走了。
江铖回头望了眼,陈周杨站在原地,讷讷扯了下嘴角,脸上颜色发灰。
陈正民不到六点就葬了,弄完一切,关歆和江铖开车到小区,还不到九点。
她见家里小超市开着,和江铖说,自己和关枝华打声招呼。而江铖,也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他把车停在路边,也随她跟了去。
“…办完了?”关枝华抿着唇,终于找到个还算合适的词,问。
关歆点点头,也说的含糊:“还算顺利…”
关枝华轻颔首,指尖捻起手里抹布一角,还在琢磨什么,但未问出口,就见江铖走了过来。
“幸苦你了。”她忙和他打招呼。
“那你们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连熬几天夜,身体要遭不住了。”
她脸上神情一换,推着他们往外走,叮嘱他们回家就休息,其他事都先扔一边。
关歆和江铖听话,两人上了车,往小区里开。
关枝华一路望着,见车屁股消失进小区后,神色又暗了下来。
这时晨曦穿破云层,打到她侧颊。她一恍惚,回首一瞥,迎着刺目的日光,好似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模仿港姐,剪去长发,头戴宽宽发箍,身穿波点垫肩衬衫的自己。
以及那个梳着三七分,问她有没有齐豫《stories》的他。
像放影片似的,那些记忆如走马灯,在她眼前一掠而过。
没想到,他竟…就这样死了。
关枝华笑,恍惚于生命的无常。
直到听到店里有人叫嚷:“有人吗?老板呢?”
“在呢、在呢,您要点啥?”
她忙不迭跑进店,又开始了她普通的一天。
这日是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不用上班,小区里停满了车。江铖绕着开了大半圈,才勉强找到个停车位。
“你先下车。”他把后车厢打开,示意关歆先下车拿箱子。
这个车位小,左右又停着车,倒车入库后,就不方便拿行李了。
关歆没如他意,她紧盯着他,说:“我们聊聊。”
她目光炙烈,他很难感觉不到,但他没看过去,只是紧了下眉说:“现在不合适,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说完就把车给熄了,解开车锁,准备下车帮她拿行李。
关歆攥住他胳膊,没吭声,拉着不放。
两相僵持之下,江铖轻叹口气,又回正了坐姿,油门一打,车头朝里,停了进去。
“聊吧。”他侧过头,注视着她。
江铖是极具攻击力的长相,他的面容线条锋利,眼底藏着一股锐气,定定看向一个人时,压迫感极强。
比如这时,在这狭小车厢内,关歆登时感觉空气稀薄,呼吸不畅,酝酿在唇边的话,突然不知怎么开口。
江铖见她哑住了口,嘴角一撇,泛起抹笑。
“那我问你,”他把手肘支到中央扶手盒上,俯身逼近她,“上海那边,是什么时候联系的你?”
他双目紧盯着她,不容她犹疑思考片刻,她只好如实答:“十多天前。”
听到这个数字,他眼神一暗,眼里情绪骤降,连带着车内温度,也跌了好几度。
“十多天…”
他重复这个数字,念着念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想…”
关歆急欲解释,但她刚一开口,就被他声音压了过去。
他说:“你有打算和我说吗?”
“我想自己想清楚了再和你说。”她答。
“是你想清楚了和我说,还是你做好决定后来通知我?”
他字字较真,紧追不放。
关歆目光游移,不愿正面作答。
“关歆…”
他兀然叫起她名字,她不由朝他看去。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撤回手肘,身子向后,斜倚着车框,拉开两人距离。
“是正经恋爱?”他声调淡淡,睥视打量着她,忽而语态讥诮地问:“还是玩玩而已?”
关歆听出他话里的耿耿于怀,但仍旧觉得这语气刺耳,她不由正色起来。
然而没等她开口解释,江铖又问:“如果是正经恋爱关系,这种事情你不需要和我商量讨论吗?”
“和你商量讨论什么?”
关歆凝住神色,反问:“在我自己都没想清楚的情况下和你讨论,是不是在无形之中就在干预我自身的想法,影响我对这件事情的判断,以及最后做出的决定?”
“在这样情况下做出的决定,会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吗?”
“所以你认为,和我讨论的结果就是干扰你,让你做出违心的决定是吗?”江铖目光凛凛,注视着她。
而关歆亦不退让,咄咄地问:“倘若我自己还没想明白,就把这事告诉了你。你若表现出不舍,我便放弃了这个机会。如果我后续后悔,我是不是下意识就会把责任推到你身上、埋怨你?”
“我希望我做出的决定能尊从我本心,然后带着那个答案再来同你商讨。”
“如果那个答案和我相悖,你会考虑调整吗?”江铖问。
他问的不单是这一个问题,而是她在这一类事上的态度。
关歆沉默,转过头,长久地凝视着前方。
“不会。”
过了一晌,她转回头,同他四目相对,更加坚定地答:“我不会。”
她知道,她若这时放下姿态,囫囵地同他说些软话,这事就能简单揭过去。但她不能,因为这是原则问题,她不想把这颗雷埋到以后,所以她选择了坦诚。
在这种人生选择的十字路口上,她不想为他作出妥协,也不想他为自己作出妥协。她希望的是,她和他的目标,能不约而同、不谋而合。两人凝望的方向,是一致的。
“成,那你好好考虑,考虑清楚了再告诉我结果。”
江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49】江铖
日子总在人们觉得还很充裕的时候,过得很快。近些日子的关歆,深有其感。
头两日,还觉得日子难熬,后来眼睛一闭一睁,吃过三餐,一天就过了。以此重复,一晃眼,距陈正民去世,已过两周。
这天是小年夜,按郢城风俗,小年、三十、十五,这几个日子,晚辈都需去墓前拜祭,给点亮盏灯,上一炷香,再烧些纸钱,让他们在那边也能好好过节。这一系列活动,在郢城被称为“送亮”,需得在天暗之前完成。
冬日里,天歇的早,关枝华午饭过后,就把送亮要用的东西,替关歆收拾好了。这些东西,小超市年关期间会附带卖。不是摆在店里,而是在店外支个小桌,纸钱和花灯都摆上点,方便开车路过的人看见,随手就能拿上一份。
只是没想到,这样经营了近十年,有一天也方便了自己。
关歆没和陈周杨联系,她自己一人,开着关枝华那辆皮卡,赶在晚饭前,去了公墓。
按关枝华交代的那样,她先把花灯点亮,然后烧纸钱、磕头,最后上炷香。
办完这些,她又良久地伫立在陈正民的墓前。
这时还未立碑,光秃秃的,只有几块水泥石板砌成的坟头,立碑要等满一周年后。
她定定地看了会儿,想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没多会儿,陈周杨就来了。
与她不同的是,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个人。
是个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袭长发,乌黑亮丽,与多年前相差无几,只是前额处的发缝,稀松了些。耳垂上坠着两只澳白,15 毫米的大尺寸,复古又优雅,很好看。
关歆正好撞上她扫来的目光,并没多作停留,面无表情移开眼,擦着肩,走了。
杨梅帆情不自禁转过头,追随她背影看去。
这小丫头竟长这般大了。
她笑,不然呢,她还早自己儿子一个月出生,可不就这般大了呗。
她收回目光,又看向陈周杨,最后落在陈正民的坟头上。
她没多作感慨,利落地蹲下身,从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扎黄纸,一张张折叠,搭成小山模样,然后用火烧尽。
她觑起眼,看火苗摆动,不禁回忆起了往事。
这么多年过去,杨梅帆依旧不确定,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她从未后悔,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拯救自己的生活,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算骂她恶毒也好,被众人唾弃也好,她也不后悔。即使成为别人世界里的反派,她也要做自己人生的主人。
那是 1995 年的夏天,杨梅帆高考结束,她考了 581,远超一本线 40 分。
她可以去省城读大学了,她兴奋地和父母说。
但父母却没她那么高兴,两张脸上愁云密布。
“帆帆,我们不读大学了,好不好…”母亲攥着她手说。
“为什么?”她一愣,不由问。
母亲拧着衣角,看向她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什么为什么!”她爸猛吸一口烟,来回旋着步,说:“你哥今年也考上了,家里没钱,只能供一个。”
杨梅帆头上还有个亲哥,大她两岁,学习不如她,但分外自负要强。复读了两年,这次终于考上了所地方大学,远比不上省城大学。
可那又怎样呢。
1995 年的大学学费是 3200 元一学期,而她父母一年赚不到五千。供两个孩子上大学,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那一年,距离国家助学贷款的全面实施,还有四年时间。两相斟酌下,他们选了她哥,他们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