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劲妮听完段一帆的讲述,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这更像是一个出现在社会新闻里的悲惨故事,但却发生在了自己的身边。我们总是会被现实的安稳所麻痹,忘记了我们与新闻里发生的故事,其实离得并不遥远。
他们对坐着,陷入良久的沉默。
这沉默好似没有尽头,唯有工坊里墙上的钟表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洪劲妮缓了一会,终于开口,“一帆,谢谢你愿意给我讲这个故事,我不会劝你选择原谅什么的。因为没有经历过你的人生,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劝你做出其他的选择。”
她顿了顿,“但是我只是想问你,那你现在开心了吗?”
段一帆微微愣住,这句话像一把长矛准确无误地插在了他的心上,让他很难开口违心地说出“开心”这两个字。
“你觉得现在这个是最好的结果吗?”洪劲妮语气平缓地问道。
“不!像他这种人应该死在监狱里不是吗?”段一帆腾地站起身,抬头的瞬间眼神中的狠戾隔着镜片都能看到。
“对,你说的没错!”洪劲妮也站起身,“他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但法律没有惩罚他,所以你想用你的方式惩罚他,是吗?”
段一帆别过头,没有回应。
“但他死了,他感受不到了!一帆,你折磨一个死人,这份痛苦反而会转嫁到你的身上。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段一帆看向洪劲妮,眼神严苛而犀利。
洪劲妮控制着情绪,“一帆,我下面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在为你的父亲辩护,我非常痛恨拐卖人口的罪犯,他们的罪恶毫无底线,坑害了无数的家庭。但我想说的是,你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不忍心让你之后的生活永远都打着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们从出生到现在的轨迹,那些我们极力排斥的过去,是没有办法一刀斩断的。这么说真的很残忍,因为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生活在什么样的家庭里,我们毫无选择的,被迫的,出生了。我知道你非常痛恨你的父亲,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是一出生就是一个人贩子吗?”
段一帆握紧了拳头,“是那个村子!我父亲是那个村子里最无能的人,因为他娶不到媳妇儿,他为了摆脱这种无能,所以花钱拐来了我的母亲,只是为了展示自己是一个可以结婚,可以生孩子,可以传宗接代的男人而已!他为了证明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不惜毁了我母亲和她的家庭!”
“对,没错!那么又是谁!让你父亲认为,让他全村的人认为,一个男人必须要结婚生子,才能够在这个地方立足呢?才能够证明他是一个男人呢?”
洪劲妮的声音干脆而有力,像是点燃火柴时的噼啪声。
她的拷问让段一帆陷入沉思,他知道洪劲妮在帮他追本溯源,寻找他真正的仇人。
段一帆调动了他脑子里所有的知识体系,纷乱的线头终于汇聚到最终的原点,那就是——父权制。
那个村子是笼罩在父权制之下的“痼疾”,那里的每一个人对弱者展开残忍的围猎,他们成为帮凶而不自知。那根铁链不仅锁住了段一帆的母亲,也锁住了看见它的每一个人,因为我们就身在其中。
段一帆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妮子,你知道吗?从我父亲生病开始,我一次都没有去见过他,因为我恨他,并且希望这种恨能够延续下去。我不想看到他衰弱的样子,他一旦衰弱,就不是我憎恨的父亲了,因为憎恨消失的瞬间,痛苦就会出现……”
段一帆背对着洪劲妮,掩盖住了自己的表情。
“我父亲身上所有令我讨厌的东西,是那个村子,那个环境强加给他的。他们的生活局限的可怜。他们每天探讨的事情,不过就是谁生了儿子,谁娶了媳妇。在那个地方,孩子不是人,而是父亲炫耀的工具,孩子的母亲更不是人,她只是一个生育的工具。我父亲自小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他的性格,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我的母亲和我,一个是被迫拐入那个世界的无辜者,一个是无法选择而来到那个世界的异类。所以我们如此痛苦,如此无奈,如此想要逃离。”
段一帆说着转过身,“可是——就算我已经逃离出来,我也每天都生活在矛盾之中。每当我看见负面的新闻时,我都会回忆起我生活的那个村子。每当我取得成就想要开心时,我又会时常责怪我自己,我可以这样开心吗?我有资格吗?我配吗?我时常觉得自己非常割裂,我回不去过去的村子,也融不进现实的世界,我格格不入,像是卡在这个世界里不合时宜的一枚钉子,带着锋利的尖端,却不知该刺向谁……”
段一帆苦笑着,嘴角却因痛苦而抽动了一下,“我今天才发现,我所厌恶的,不仅是我的父亲,更是催生出我父亲这样人的社会环境。我一生都无法原谅我的父亲,一生都无法治愈这种痛苦……”
“一帆,你不需要原谅。”
洪劲妮走过去,淡淡道,“因为他不配,他们不配得到你的原谅。”
洪劲妮控制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很棒了,你逃离了那个地方,成长为了现在的段一帆。你曾经的经历没有打败你,反而让你成为了一个对弱者的痛苦更加的敏感,对这个世界的不公更加的警惕,乐于助人,善良勇敢的段一帆!”
段一帆倏地红了眼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痛苦竟然在一方面也造就了现在的自己。
“一帆,我们都要学会不害怕这个世界,不再害怕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一切。我相信你,未来的某一天,一定可以真正的跟过去告别。你要相信自己,毕竟连病魔都没有办法打败你,你肯定可以找到一条让自己真正开心的道路。”
“谢谢你,妮子。”
段一帆挤出一丝笑意,他眼镜片后的眼眸从忿然变成了释然。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结完婚以后我想回那个村子一趟。”
洪劲妮有些不解地看着段一帆。
他走到摄影机前,拍了拍,说道,“我想把镜头对准那里,以记者的身份,去调查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
洪劲妮仿佛看见了他灵魂里闪耀的光芒,一个人是多么的复杂,又是多么的坚强啊。
段一帆推了下眼镜,开口道,“我以前看过这样一段话,凡是活着的时候不能应付生活的人,都需要有一只手挡开笼罩在他命运之上的绝望……”
“但用另一只手记录下他在废墟中的见闻……”
洪劲妮默契地继续道,“因为他所见所闻比别人更多,且不尽相同。”
“毕竟,他生时已死,是真正的幸存者。”
他们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是卡夫卡的日记,我们在病友团一起看过的。”洪劲妮笑道。
段一帆点了点头,伸出手,“我想用一只手拨开我头顶上的乌云,用另一只手拿起摄像机,尽我所能地记录下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故事。我很遗憾,那个暴力而无序的世界曾击败了我的父亲,但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不被它击败……”
洪劲妮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坚定道,“不会的,一帆。因为我们都是不愿屈服的幸存者。”
窗外的阳光照在二人的脸上,那易碎的光芒却有着坚不可摧的力量。
“凡是活着的时候不能应付生活的人,都需要有一只手挡开笼罩在他命运之上的绝望。但用另一只手记录他在废墟中的见闻,因为他所见所闻比别人更多,且不尽相同,毕竟他生时已死,是真正的幸存者。”
——卡夫卡
在这个下沉的世界,愿我们都可以成为不愿屈服的幸存者。
47 月光皎皎,星光粼粼,她走火入魔,他动了凡心。
洪劲妮走在回别墅的小路上,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这一天的经历仿佛已经度过了几个轮回,她有气无力地坐在了路边的长椅上。
她坐下以后才发现,这是那一晚白暮晨在路灯下哭泣的长椅。她抚摸着长椅上的木板,心中抱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此刻能遇见白暮晨的话该多好啊……
洪劲妮经常单方面的,跟老天爷玩一种没有输赢的赌注。
比如,如果我可以三口吃完这个包子的话,那今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再或者,如果我能用六步走完台阶的话,那今天一定与众不同。
洪劲妮又靠着意念跟老天爷打起了赌,如果我闭上眼睛倒数五个数,再睁开的时候能够看到白暮晨,那说明……今晚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五、四、三、二、一!”
就在洪劲妮睁开眼的时候,真的听到了白暮晨的声音。
“你不回家,在这坐着干嘛呢?”
洪劲妮看见碰巧往家走的白暮晨,得逞地一笑,完全抑制不住眼中的喜悦。
“我在模仿你啊!”
白暮晨假愠,“说好不拿那件事情取笑我的。”
“我没有取笑你。你刚下班吗?怎么这么巧?”
白暮晨拎了拎手里的袋子,“我刚去买酒了,今晚不是要陪你借酒消愁吗?”
洪劲妮的心突然轻松了不少,白暮晨的这句话洗涤了她这一天的沉重。
她站起身,顺手接过白暮晨袋子的另一端,笑道,“走吧,回家喝酒!”
客厅里,两个人坐在懒人沙发上,茶几上摆满了酒,还有零食。
洪劲妮晃了晃酒瓶,上面写着,“小鸟沃德嘎”。
她拧着眉毛问道,“你这买的什么牌子的酒?我之前怎么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所以想买来尝尝。”白暮晨一边切水果一边回答。
洪劲妮看着这个包装总觉得有点土气,磨砂的玻璃酒瓶里装着不同颜色和口味的水果酒,三种口味上分别写着“雷霆嘎巴”,“别刺激我”,“无情哈拉少”。
洪劲妮忍不住直摇头,叹气道,“白暮晨,你说你长得像偶像剧男主似的,怎么一天老干点《乡村爱情》的事呢?虽然不指望你买 82 年的拉菲,但起码青岛纯生江小白吧?你可倒好买什么“雷霆嘎巴”,一点都不浪漫!”
白暮晨递来果盘,笑道,“同时让你体会到两种风格还不好?再说了,你以为你在写小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浪漫的事儿。”
洪劲妮撅撅嘴,心想也是。
她拧开了一瓶,直接对着瓶口喝了一口,“味道还可以,就是有点甜。”
“为了我们的健康着想,没有买度数太高的酒。”
洪劲妮扑哧一笑,“都想要喝酒了还想什么健康啊?厨房里有枸杞和红枣,你要不要拿酒泡着喝?”
这哐哐怼人的小劲儿上来了,看来洪劲妮的心情已经好多了,白暮晨心想。
“咔擦——”,洪劲妮吃一口新出的薯片口味,顿时皱眉,“你说这薯片开发部咋想的,这是人类味觉里该有的味道吗?”
她一边吐槽一边又吃了一片。
白暮晨喝了口酒问,“你跟段一帆聊的怎么样?”
“还算不错吧。他决定结完婚后回趟老家,把骨灰顺便带回去。”
“嗯。”白暮晨没有问缘由,只点了点头。
洪劲妮咕嘟咕嘟喝了一口酒,眼神茫然道,“我今天第一次感觉,死亡是一件还不错的事情。”
“哦?”白暮晨挑眉。
“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死亡,对自己和对身边人都是种解脱吧。”
白暮晨若有所思地晃了晃酒瓶,“你还记得,我之前大言不惭的跟你说过,死亡是一种写在基因里的程序吗?”
“当然记得。”
“如果没有死亡的话,人就会无限活下去,那我们就会感受不到生命的珍贵。正是因为有了死亡,人才会在有限的生命里去创造无限的可能。”
白暮晨说着,指了指窗外的夜空,“你看,星星的闪耀是以黑夜为背景,而人生的闪耀正是以死亡为底色。”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们拥有很多的东西,但平时太匆忙了,会意识不到,当以死亡为底色的时候,这些平凡的东西反而熠熠生辉了。”
“我知道了,就像仙侠剧里面的老神仙一样。四海八荒,活了好几百岁了,无欲无求的,就只能无聊到谈恋爱了!”洪劲妮咯咯笑道。
“虽然我不看仙侠剧,但我觉得你说的没错。”
“就像这薯片一样。”
洪劲妮捏起一块薯片,“它也只是一个土豆而已,生命也只是生命而已,不要赋予它太多抽象的意义,因为我们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人生的意义了。”
“干杯!”白暮晨将酒杯递过去。
两个人碰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安静的客厅里,只有喝酒的咕嘟咕嘟声和钟摆的滴答滴答声,两个人都有些不胜酒力,渐渐微醺了。
洪劲妮脸颊泛红,突然眼神一亮,用手指了指时钟,“白暮晨,你听到了吗?”
“什么?”
“滴答滴答……时间流逝的声音,也是我们生命流逝的声音……”
洪劲妮说着,赶忙捂住了嘴,“天呐,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比刚刚的时刻,离我的死亡更近了一步,好刺激啊!”
白暮晨被她逗笑,“你这么说也对。我们都在一分一秒地更加接近我们的死亡。”
洪劲妮蓦地想到,“对了,我们小学的时候不都有语文课吗?老师让每个人都要准备一个演讲,大家讲的都是,我的父亲母亲或者好人好事这种。你知道我的题目是什么吗?”
“是什么?”
“写下我的墓志铭。”洪劲妮说着,粲然一笑。
“小小年纪,你就这么有觉悟了?”
洪劲妮杵着脸颊,回忆起来,“我小时候其实没有觉得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反而觉得非常好奇。你知道吗?玛丽莲•梦露的墓志铭是她的三围数字,真是一个爱美的人呐。还有,算出圆周率后 35 位的那个数学家,他的墓志铭就是π=3.141592653……往后我就记不住了!”
“589794238……”白暮晨顺着背了下去。
“呵,可把你能耐坏了!”洪劲妮看着他问道,“如果你要写墓志铭的话,你会写什么?”
白暮晨蹙着眉,想了想,看着洪劲妮道,“前半程救死扶伤,后半程渡人往生!”
他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飞扬,是他微醺后不加伪装,彻底放开自己的笑容。那明媚的笑脸直接照进了洪劲妮的心坎里,让她觉得眼前人分外可爱。
“没想到啊,白暮晨你的墓志铭可比你的微信名有意思多了!”
“我微信名怎么了?”
“白开心啊!我看你也不怎么开心啊?”
白暮晨笑了,“开、心,是打开心脏的意思,之前在心外科大家觉得好玩统一起的,还有叫开膛手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洪劲妮恍然大悟,“那你的微信头像怎么是白色方块,背景图还是一片灰,跟个假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