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劲妮顿了顿,不好意思道,“阿姨,我刚戒酒。”
李绍芝笑了笑,伸手帮她倒好了一杯,说道,“如果是因为男人,那就明天再戒吧!”
夏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微微刺眼,蝉鸣聒噪,倦意从窗外倾洒进来。
洪劲妮和李阿姨对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李阿姨今天状态很不错,整个人容光焕发。她给洪劲妮倒了一小杯红酒,阳光照在红酒杯上,反射出红宝石般的光泽。
李阿姨举起杯,喝了一口,问,“姑娘,你就是给我办告别仪式的?”
“嗯。”洪劲妮纠正道,“阿姨,是金婚仪式。”
李阿姨扑哧一笑,“江窕这孩子就乱花钱。”
洪劲妮有点尴尬,“阿姨,江窕也是想要让您能够拥有一个美好的回忆。”
“得了吧!”
李阿姨嚼着自己做的花生米道,“人都要死了做什么也没有用了。”
洪劲妮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李阿姨打量起她来,问道,“姑娘,你是不是小白新交的女朋友?”
洪劲妮差点呛到,连连摆手,“不是的!”
李阿姨撇撇嘴,眼神写着:我不信。
洪劲妮觉得很诧异,“阿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虽然……我只是单方面喜欢白暮晨……”
李阿姨眼神一乜,得意起来,“我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们年轻人那点事儿可逃不过我的眼睛。”
“真的吗?”洪劲妮揉揉自己的脸,“是我的眼神太明显了吗?”
“不是你的眼神太明显了,是我女儿的眼神太明显了。”
李阿姨边喝着酒边道,“我不了解你,不了解小白,我还不了解我自己的女儿吗?”
“原来是这样啊。”洪劲妮稍稍安心。
李阿姨轻叹,“我女儿从小就争强好胜,事事喜欢当第一。那天你来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她整个人非常紧张,不用问,那肯定是你跟小白之间有什么喽!”
“阿姨,那你会觉得不开心吗?”洪劲妮试探着问道。
李阿姨摇了摇头,“我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过来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也管不动了。不过小白可真是个好孩子,要是能跟我家江窕在一起,那我也安心了——”
洪劲妮打断她,“阿姨,他俩都分手了。”
李阿姨暗暗瞪了她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意,“你这丫头,跟一个将死之人说话,就不能唠点好听的嗑吗?”
洪劲妮耿直地眨了眨大眼睛,“阿姨,我从不骗人。”
李阿姨扑哧一笑,喝了一口酒。
酒精带来的兴奋和微醺的沉醉,仿佛给李阿姨带来了灵感,她拿起画笔,手在空中哆嗦地停留片刻,倏地,在画布上猛地画出一笔。
洪劲妮很惊讶,“阿姨,你画画之前不打草稿吗?”
“不打。”
“那万一画错了呢?”
“错?谁来评判对错?”
李阿姨继续画着,“要是实在画的太难看,我就自己撕了,不让别人看见呗。”
洪劲妮笑了,“所以您这儿摆着的,都是舍不得撕的?”
“谁敢撕?我跟他拼命!”李阿姨开玩笑道。
她忽然笔尖一顿,朝洪劲妮道,“姑娘,你要不再接一单生意,给我办个画展葬礼吧!”
洪劲妮带着点确认问道,“画展、葬礼?”
“对。”
李阿姨畅想起来,“不都说,葬礼是回顾一个人的一生吗?我已经把我的一生都画成画了,与其在葬礼上看我这副苍老腐败的身躯,不如看看我的画。那才是真正的我……”
洪劲妮微微愣住,脱口问道,“阿姨,你害怕死亡吗?”
李阿姨的画笔一停,扭头朝洪劲妮道,“我都是个脖颈子往下都埋在黄土里的人了,怕什么?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死之前画不完我想画的东西。”
李阿姨说完,提起画笔,簌簌地在画布上描绘起来。
洪劲妮突然意识到,李阿姨仿佛把自己的生命能量都倾注在画笔上,她试图把自己像钢铁一样铸造成某种固定的东西,留存在一张张画布上……
是创造。
用心之所向的创作去抵抗生命的流逝,用燃烧生命能量的创造去达成某种永恒。
那一天,洪劲妮离开的时候,觉得自己冤死了。
因为这一口酒,还得找个代驾,她没有回别墅老宅,而是让代驾把她送回了自己的家。
当洪劲妮拎着东西开门进去的时候,正在听戏曲的洪建国非常惊讶,以为洪劲妮是出了什么事儿,从客厅里跑过来问,“闺女,咋突然回家了?”
洪劲妮举起刚买的新鲜食材,开口道,“爸,你那几个拿手下酒菜给我来一套呗!”
洪建国觑了她一眼,“你回来就是要喝酒啊?”
“不是给我,是给我客户的。”
洪劲妮卖乖道,“爸,劳您大驾,帮我做一顿呗?”
洪建国扬了扬眉毛,“小菜一碟!”
说罢,他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
洪劲妮打下手做辅助,父女二人配合默契,没一会儿,下酒菜三件套,柠檬无骨鸡爪、牙签肉、五香毛豆就做好了。
洪劲妮尝了一口毛豆,“太好吃了吧!”
看着这么好吃的下酒菜,洪劲妮也忍不住心痒,“爸,咱俩晚上整点呗?”
父女俩默契一笑。
洪劲妮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度数很低的啤酒,洪建国的胃不好,她也不敢让父亲多喝。
洪劲妮浅酌一口,晃动酒杯,突然问道,“爸,我妈走的时候,你说她当时害怕吗?”
洪建国喝了一口酒,答道,“你妈当时啊最担心的就是你,但是她走的很突然,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吧,哪有时间害怕呀?”
“那你会想我妈吗?”
洪建国白了她一眼,“你这孩子不是说废话吗?你妈可是我的初恋!”
洪劲妮咧嘴一笑。
她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父亲哭,就是在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
火化结束后,家属需要捧着骨灰盒把骨灰放到寄存处。但骨灰盒特别重,小小的洪劲妮根本都捧不住,于是由洪建国捧着。
他捧了一段路后,倏地跪在了通往骨灰寄存处的走廊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那是洪劲妮第一次看见父亲哭,父亲是个很乐观的人,洪劲妮一直把父亲当成自己坚不可摧的依靠。
但那一刻,在她的心中,有种根深蒂固的想法突然像风筝线一样绷断了。
原来,父亲也是人,也会很脆弱啊……
原来,母亲不在了,是真的不在了……
洪劲妮知道,那一刻她跟父亲都意识到母亲不仅仅是没了,而且她的身躯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变成了灰烬,被放到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里。然后即将被埋入黄土,立上墓碑,母亲变成了墓碑上冰冷的文字。
洪劲妮想到这里,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母亲这个词汇就像一个阀门,是她无法关掉的情绪闸口。
不知怎么的,江窕的母亲间接让洪劲妮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些对自己母亲来不及的告别,那些对自己母亲无法挽回的后悔,洪劲妮希望这些不要再发生在江窕的身上了。
洪劲妮擦干眼泪,干完了最后一杯酒。
64 只有月亮知道,当思念和失眠诞生的时候,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那天晚上,白暮晨找了陆卓然吃饭,两个人约在了一家德国餐厅,是他们当医生时休息日经常光顾的地方。
两人照例点了招牌菜,德式火焰大肘子和香肠拼盘。白暮晨挑战了新出的地狱辣牛肉汉堡,陆卓然则是点了必备的白啤酒。
白暮晨喝了一口白啤,嘴角的啤酒沫勾勒出玻璃杯口沿的弧度。
他抿了抿唇,突然朝陆卓然问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卓然微微一愣,“靠,一上来就问这么深刻的问题。让我想想啊……”
他打量起对面的白暮晨,“首先,帅哥、学霸!”
白暮晨皱了皱眉,“你说的这些都是外界的标签。”
“这样不对啊?”
陆卓然狡黠一笑,故意道,“那你给我举个例子呗,你先说说,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暮晨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你是一个诚实面对自己内心的人。”
陆卓然骤然顿住,“我去,这么高的评价?”
白暮晨揶揄,“你少装,你刚故意反问我,不就是想让我夸你吗?”
陆卓然的阴谋被拆穿,他嘿嘿一笑,“被你发现了,但我确实没想到你给我的评价这么高!”
“有吗?因为你确实总是很直接的表达自己的情感,虽然当事人可能并不喜欢你这样的方式。”白暮晨说完,略带嫌弃地瞥了一眼陆卓然。
陆卓然喝了一口酒,思索片刻道,“学神,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人不错。也可能是因为你让我想到了我表弟吧……当然,我没有要占你便宜的意思啊。你知道吧,我表弟像你一样,也超级厉害。”
白暮晨点点头,没有打断他。
“还记得,我当时买了一本珍藏版的《海洋贝类图鉴》,我表弟特别喜欢海洋生物,就想管我借来看看。我一直说,等周末回家就拿给他,结果我们当时轮岗实习忙的要命,我就忘了这茬了。等我终于想起来,拿了这本书准备去找他的时候,你知道吗?就是那一天,我表弟坠楼身亡了……”
陆卓然喝了一口酒,用苦笑掩盖微微湿润的眼眶,“所以啊,你看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突如其来,反复无常。从那以后更坚定了我的人生准则——及时行乐!”
白暮晨沉默地喝着酒,好像想到了他自己。
“学神你,也是让我觉得很奇怪的一个人。”
“奇怪?”
“对啊,一进医学院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天之骄子,但是你又很接地气,而且同理心又很强。”
白暮晨晃了晃酒杯,随意道,“这不是很正常吗?”
“不!”
陆卓然笃定道,“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人,尤其是天之骄子们,他们掌握了资源,却只顾着为自己谋利益,从来不去管别人的死活。但是你不一样,你在医学院的时候,不仅捐头发给需要的人,还把做完手术的小动物都安葬了,就连期末考试的时候,你也不顾竞争关系,愿意把复习笔记借给我们。”
“因为我没有把你们当成竞争对手。”
白暮晨淡淡道,“就算借给你们,我知道我依然可以考第一。”
“靠!气人!”
见陆卓然炸毛,白暮晨得逞一笑。
陆卓然嘴上不服输道,“哼,学神,你就直接实话实说,因为你把同学当朋友,把我当兄弟,所以才借我们笔记,有这么难吗?非得凡尔赛损我一句!”
白暮晨闻言,突然愣住了,原来自己心里是这样想的吗?
但陆卓然并没有注意到白暮晨表情里细微的变化,他继续说,“我也能感觉得到,那次车祸对于你来说打击很大,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你那么消沉的模样。”
陆卓然顿了顿,语气上扬,“但是我又觉得,这段时间你比之前的状态好多了,没那么消沉了,虽然比不了学生时代的你,但总归也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不过,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觉得你是一个很难打开自己内心的人。”
白暮晨摩挲着玻璃杯的边缘,抬眸问道,“是吗?”
“当然了,毕竟像我这样我家心门常打开的人,确实是少数,所以更显弥足珍贵!”
陆卓然说的没错,白暮晨意识到,自己总是能够被生命能量旺盛,感情活力充沛的人所吸引,这种人就像火一样,灼灼热烈,明媚耀眼。
陆卓然喝了口酒,忽然回忆起来,“不过,你也太夸张了,当时你跟江窕都在一起一个月了,我们全班都不知道!你俩可真厉害,恋爱谈的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神不知鬼不觉!”
白暮晨抿唇笑了笑,并没有为自己辩解。
“我当时天天跟你嘟囔,我要追江窕,你咋也不拦着我点?你是不是故意想看我出丑?”
白暮晨悠哉地喝了一口酒,“你就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你从开学就这么说,八年了,你也没追过啊。”
陆卓然疑惑地问,“那我天天这么说,你不生气,不吃醋吗?”
“还好。”白暮晨的眼神闪过一丝顽皮,“因为我知道江窕不会选你。”
“我去!你行啊,这顿饭你请!”陆卓然骂骂咧咧地干掉一杯啤酒。
白暮晨得逞一笑,“逗你呢!当时我和江窕虽然在一起了,但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我没有权利更没有资格干预她的选择。我们之所以在一起,那必然是因为我相信江窕的为人,也相信她的判断。”
听到这里,陆卓然很认真地问道,“学神,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现在还想和江窕复合吗?”
白暮晨叹了口气,“没谱的事儿。”
“你老拿这句话怼我!你这没谱到底是真没谱还是假没谱,关键是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白暮晨沉默了,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良久不置一词。
就在陆卓然有点着急的时候,白暮晨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缓地娓娓道来。
“卓然,你知道吗?当我再次见到江窕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率先想到的不是你过得好吗?你最近怎么样?而是眼前先闪过了当时车祸的画面,接下来,是抢救室慌乱的情景,再然后,是我做手术麻醉时的片段……”
“那件事情的冲击太大了,甚至盖过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你明白吗?我和江窕的这份感情已经不纯粹了,变成了后悔、愤怒、自责、抱怨,甚至还有内疚。这些复杂的情感毁灭了我跟江窕的感情,也或许是……我们的感情本身就承受不了这样的挑战。”
陆卓然听完以后,眼神哀怨而惋惜,“哎,可惜了,当时我伴郎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你说你俩郎才女貌,多好的一对儿……”
白暮晨释然一笑,“就像你说的,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突如其来,反复无常的。”
“来!”
陆卓然举起酒杯,“走一个!”
两个人干了一杯酒,都有些微醺的意思。
陆卓然喝完,倏地眼眸一闪,带了点八卦的味道,“对了,你跟洪老板是怎么回事儿啊?”
白暮晨很奇怪,“你怎么这么问?”
陆卓然回忆起来,整理脑中的线索,带着点审问的语气,“你之前不是突然问我,实习轮岗到乳腺科的时候,记不记得一个漂亮,还有劲的患者吗?我当时就觉得很可疑,后来遇见洪老板,结合一下你们俩认识的时间,不就是你给我打电话那天吗?我瞬间就明白了,你说的就是人家吧?七年了,你还能记得这个人,那说明七年前你就对她印象深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