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然越说越来劲,“更可疑的是,你俩居然在合租?我跟你住了八年,太清楚不过了,就你那性子,你看不顺眼的人呆一小时都费劲,何况是住在一起了!而且,上次和江窕吃饭的时候,说到办金婚仪式,你立马就推荐了洪老板!”
白暮晨如实道,“婚礼策划方面,我确实只认识洪老板。”
“你少转移话题,你俩到底什么情况?”
白暮晨想了想,“不知道,我也在问我自己。”
“哎?”
陆卓然眼神一亮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学神你这么一说,就更有情况了啊。”
那一天,在陆卓然的追问下,白暮晨依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倒不是说他有意隐瞒,而是他自己确实还没理清楚对洪劲妮的感情。
最后,那次见面以陆卓然拍板定论——“你俩指定有情况”而告终。
晚上,白暮晨回到了家里,刚进门就接到了洪劲妮的电话。
她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丝酒醉后,舌尖发软的含糊感,“白暮晨,跟你说一声,我今晚不回来住了。”
“你喝酒了?”白暮晨问。
“嗯,你猜我跟谁喝的?”洪劲妮神秘兮兮道。
白暮晨想了想,“跟你爸爸?”
“还有——江窕的母亲!”
“师母?”白暮晨很诧异。
洪劲妮咯咯笑起来,“没想到吧?不过,你不要告诉江窕哦,李阿姨不想让她丈夫和女儿知道……”
白暮晨突然想起来,“你不是答应我要戒酒吗?”
“你干嘛管我?怕我喝多了再和你表白吗?”洪劲妮借着酒劲耍无赖道。
白暮晨没辙地叹了口气,明明表白的人是洪劲妮,怎么好像被抓住软肋的人却是自己呢?
电话那一端,洪劲妮黏糊糊地笑起来,“你怕我再表白一次,你就要忍不住答应了吗?”
白暮晨轻笑,“表白,还有按数量取胜的?”
“这叫多多益善,麻痹对方的精神。”洪劲妮一顿瞎扯。
“你还把战术告诉我,那确实是喝多了。”白暮晨宠溺笑道。
“对哦!”
洪劲妮在电话另一边挠头,“糟了,泄露了重要的军事情报。”她说完打了个哈欠。
白暮晨关切道,“你要是累了就早点休息。”
“好,那晚安了。”
临挂断,洪劲妮突然补了一句,“今晚不要太想我哦,白暮晨。”
她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白暮晨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明天见”,被对面的嘟嘟声阻隔,搁浅在了嘴边。
他放下了电话,坐在了长椅上,闭眼小憩,随手盖上搭在上面的毯子。
空荡荡的别墅里,只有他的呼吸声,空调的嗡嗡声,还有钟表的走针声。
蓦地,一阵熟悉的味道闯进白暮晨的鼻息,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原来自己盖着的是洪劲妮的小毛毯。
白暮晨放下毛毯,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今晚的德国啤酒格外醉人,他好像总能在屋子里看到洪劲妮的影子……
她时而在客厅的桌上捧着电脑查资料,时而倚靠在懒人沙发上咬着苹果一边看剧一边咯咯地笑。她时而从楼上咚咚地走下来又咚咚地跑上去,时而又在厨房里打开冰箱翻找宵夜,还不忘问他一句,“白暮晨,你真不吃啊,那你一会可别馋!”
这些习以为常的细碎片段,在此刻的白暮晨看来,是如此温馨而美好,原来洪劲妮早已张牙舞爪地融入了自己的生活。只是,当他一个人在别墅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开始想念洪劲妮了。
这份想念让他心烦意乱,于是白暮晨站起身,打开了鞋柜,把自己的正装鞋全部都拿出来,摆在客厅里,一双一双地擦拭起来。
当白暮晨需要深度思考的时候,他就会选择擦鞋,因为擦鞋的过程会让他的心平静起来。
渐渐的,他的思绪逐渐飘忽……
皎洁的月光穿过落地窗,照在了皮鞋上,皮鞋与软布之间,簌簌地轻微摩擦,激发起不易察觉的电流。
只有月亮知道,当思念和失眠诞生的时候,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65 他坠入爱河,就像自寻短见。
静谧的别墅里,白暮晨席地而坐,他随便拿起一双皮鞋开始擦拭保养。
他拿在手里才发现,这双是意大利 Silvano Lattanzi 的二接头牛津鞋,这是白暮晨开始研究正装鞋时最喜欢的鞋型。
如果想探究清楚白暮晨为什么喜欢正装鞋,那可要追根溯源到他小时候。
白暮晨 10 岁那一年,他的爷爷去世了。
爷爷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小老头,但是他却很会讲故事。
白暮晨小时候每年暑假,都会去乡下爷爷家的果园玩耍。满山的南果梨树,塑料大棚扣的草莓,遍地的西瓜秧苗。
当夏天太阳落山后,他就坐在门前的空地,洒上凉水,捧着西瓜听爷爷给他讲故事。爷爷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吐着烟圈,无论什么故事在他嘴里都会变得声情并茂。
那一年的夏天,爷爷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没起来了。
白鹤年为父亲安排了一场大型葬礼,并且给白暮晨买了一套非常正式的小西装,还有一双正装鞋。
在葬礼上,白暮晨没有去看水晶棺里的爷爷,他一直低头盯着脚上那一双黑色的二接头牛津鞋。那是小时候的白暮晨,无师自通学会的抵抗痛苦的方式,不去看,爷爷就不会走,不去面对,爷爷就没有死亡,他还会继续抽着旱烟给自己讲神仙妖怪的故事……
从那以后,鞋子就成为了他躲避痛苦,消解压力的一种方式。
今天陆卓然问他,为什么你身为天之骄子,但却依然有同理心?
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白暮晨在成为天之骄子之前,也成为过“弱者”,所以他能够与每一位“弱者”共情。
在白暮晨很小的时候,每一次开学前,母亲赵彩霞都要叮嘱他。
“如果别人问起家里是做什么的,你就说是做生意的。”
白暮晨当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隐瞒,他点了点头,答应了母亲,度过了平安无事的小学时光。
但是小学毕业那一年,有一天,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因为同学们知道了,白暮晨的父亲是做殡葬的,那个时候白鹤年还没有开公司,这个职业被叫做阴阳先生。
而传出这个秘密的人,正是白暮晨的“好朋友”,因为只有他见过白暮晨的父母。说来也巧,这位好朋友的长辈去世了,刚好是请白鹤年帮忙去安排殡葬流程,所以这件事情就被发现了。
从那以后,白暮晨在班级里有了一个外号叫“死鬼小孩”!这是一句咒骂,更是一种歧视。同学们开始不敢触碰白暮晨,因为他们认为,他父亲的手是摸过死人的,那么碰到白暮晨就等于碰到了死人。
年幼的白暮晨并没有跟家里说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赵彩霞突然兴致勃勃地去接儿子放学,远远的听见了别人骂自己的儿子——死鬼小孩!
赵彩霞生气地拉着白暮晨问,“他们怎么那么叫你?”
白暮晨搪塞道,“就是同学之间开玩笑而已。”
赵彩霞看出儿子并不开心,便问他,“那你怎么不笑?如果你觉得不好笑那就不是玩笑!”
第二天,赵彩霞去学校大闹一场,以超凡的骂街实力舌战校领导,把全班骂的服服帖帖,最后所有人看到白暮晨都夹起尾巴绕道走。
那段被人另眼相看又无能为力的岁月,让幼小的白暮晨明白了一个道理——平庸之恶。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掌握了一丁点权利,哪怕只是高人一等的错觉,他就会对同胞露出獠牙,产生压迫弱者的想法。如果弱者没有反击,那正合他意,他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弱者。
把人当成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白暮晨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从不认为自己身处强者的阵营,他将永远与弱者站在一起,所以他选择了做医生,去帮助身体上虚弱的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父亲的心脏一直不太好,用药撑着,白暮晨想让父亲的心脏重新健康起来。
这件事情以后,白暮晨升到了初中。
当再有别人问他,你家里是做什么的时候,白暮晨就会实话实说,有些人敬而远之,有些人毫不在意,继续跟他做朋友。没想到父亲的职业,反而让白暮晨找到了适合他的真朋友。
想到这里,这双皮鞋已经擦完了,白暮晨把鞋撑放进去,连带着把皮鞋一起放进防潮鞋盒里。
白暮晨随手拿出另外一双,是英国牌子 John Lobb 的布洛克雕花牛津鞋。
还记得,这是他 18 岁那一年考上八年制医学院的时候,父亲花钱给他买的。
他就是穿着这双鞋,站在讲台边的白杨树下,带领全体新生发言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
虽然陆卓然经常叫他“学神”,但只有白暮晨自己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当他抱着医治父亲的决心去学医的时候,想不成功都很难。
说起白暮晨的医学生时代,他虽然成绩好长得不错,但却是一个无人问津的男孩。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他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某个自习室里学习。还有更直接的原因,就是白暮晨当时留着长头发,他的造型并不受大多数女孩子喜欢。
今天陆卓然问他,为什么跟江窕的感情像地下党接头?
其实这件事情白暮晨也很困惑,他最开始一直把江窕当成了竞争对手,因为整个班级里基本上就是他跟江窕轮流当第一。
直到有一天,他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江窕突然走到他面前跟他说。
“白暮晨,你做我男朋友吧?”
白暮晨当时困惑极了,他一度以为江窕这句话是陷阱,保不齐是她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惩罚。后来当他终于意识到,江窕不是在开玩笑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约会”一个月了,所谓的约会,其实就是在图书馆里比着学,看谁下次考第一……
当他真的把江窕当成女朋友以后,这段感情才开始慢慢生长起来。
江窕是一个非常独立自主的女生,即使是热恋期她也并不依赖白暮晨。他们之间的爱情不是激情迸发的欲望,而是细水长流的相伴。他们把爱情变成了孵化一个项目,而他们就是这个项目的合伙人,他们是一个团队,是可以把后背留给对方的战友。
当白暮晨和江窕终于熬过了规培轮岗,一起留在中心医院的时候。
某一天,江窕忽然问白暮晨,“我们是不是该结婚了?”
他们的感情基本上都是以江窕为主导的。
那是 2018 年的圣诞节,他们订婚以后,江窕去了外地参加医疗研讨会。
研讨会结束,江窕坐飞机回来的那一天,临川市下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她打电话告诉白暮晨,不用过来接自己,她会跟一起参加会议的医生搭车回去。但白暮晨放心不下,执意要过来接她。而当时的白暮晨刚下了一台十小时的手术,整个人都疲惫不堪。
他们两个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就遭遇了那场意外的车祸。
白暮晨毫无疑问是爱江窕的,这种爱让他在疲惫时仍想马上看见她,在危机时刻也要挺身而出救下她。
但这场意外却打败了江窕和白暮晨的爱情……
白暮晨想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把鞋子收好,拿出了另外一双。
这双鞋是法国品牌 Berluti 的黑色小牛皮德比鞋,是真正意义上白暮晨自己买的第一双正装鞋。
那是他为了纪念轮岗实习,用多年压岁钱投资的理财分红买的。
当他得知自己规培轮岗的第一站是乳腺外科的时候,他瞬间呆住。不仅他尴尬,来看诊的女性患者也会觉得尴尬,再加上白暮晨当时还是长头发,即使穿着白大褂也看起来像个不着四六的混子医生。
有时候,一些女患者一打开门看到白暮晨在那儿,就跟主治女医生说,“大夫,能不能让他出去?”
白暮晨当然尊重患者的选择,这时他就会偷偷溜到天台放风。当时开心消消乐刚刚上线,白暮晨就一边玩消消乐,一边消磨时光。
有一次,他要去病房送病历的时候,电梯迟迟不来,没办法,他只好选择走楼梯。当时,他在楼梯间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哭声,他在医院里每天都会遇到各种撕心裂肺的场景,所以那时的白暮晨并没有在意。
直到第二天,他要去参与一场见习手术。
白暮晨在手术室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女孩进来以后还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这时白暮晨才看清了她的脸,女孩长得很漂亮,活力十足的样子,你甚至不觉得她是一位乳腺癌患者。
没错,那个女孩就是洪劲妮。
手术开始了,主刀医生一边讲解一边操作。进展到一半的时候,洪劲妮突然醒过来,她在昏迷中嘟囔了一句——“这里是澳门皇家赌场吗?谁赢了?”
全体医护人员都笑喷了,连白暮晨也不例外。
他还不忘顽皮的补了一句,“这里可没有性感美女在线发牌,只有主刀医生在线切癌!”
但他不知道洪劲妮有没有听见,因为很快,在麻药的作用下,她又睡了过去。
当时白暮晨就觉得,这个女孩实在太有意思了,所以手术结束后白暮晨一直在默默的关注着 23 号床的患者洪劲妮。看她没事儿招猫逗狗,在病房里面走街串巷,跟其他病友们打的热火朝天,白暮晨便也没再担心她了。
直到有一天,白暮晨又被一位患者以“男性请出去”赶了出来。
他又跑到了天台去玩开心消消乐,顺利通关时,他猛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哪个医生,所以赶紧躲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咒骂声。
“老天爷!你对付我的这些手段,我也一回生二回熟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这点小病小灾就想把我打败,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出招吧!我洪劲妮接着呢!”
连名带姓地自报家门,原来又是那个女孩,洪劲妮。
白暮晨努力憋笑,全程听完了她的发泄,但却在悄悄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易拉罐。
从那以后,白暮晨才知道原来 23 号床的患者洪劲妮,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抵御痛苦,挣扎着艰难地活下去。
也是从那天开始,白暮晨每天都会偷偷送给洪劲妮一个小橘子,以自己的方式默默鼓励她。
终于,白暮晨的长发涨到 30 厘米,可以捐赠了。他找了一天请假去理发店剪头发,一头朋克长发瞬间变成了利落清爽的短发。就连理发店的人都眼前一亮,认不出来他了。
白暮晨把头发按需求邮寄后,晚上赶回医院去参加一场重要的见习手术。
就在他换好衣服准备前往手术室的时候,却在走廊里发现了洪劲妮的身影。这一次的洪劲妮表情和平时很不一样,白暮晨没有办法装作看不见,他还是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