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连打架的天赋岑归澜都遗传了,而且可能还青出于蓝——从族学开始,他就是打遍学堂无敌手,岑和风伪装身份时,他们家没少受过岑家其他几房的嘲讽排挤,全都被岑归澜在下一代身上找回来了。
而出色的孩子性格里多少就会带点对世俗的挑战——又俗称叛逆。恰好,岑和风因为要出任务,所以经常都不在家中,于是自然而然地,他就成了岑归澜的叛逆安放对象。
……咳咳,这里扯远了。
岑归澜想同明虞将的故事的主角,并不是岑和风,也不是他。
而是他的母亲。
岑归澜的母亲叫梅兰,与岑和风的出身大族勾心斗角不同,她的家庭非常普通。
梅兰是京城一家小商户的女儿,她父母在锦衣卫衙门附近的地方经营着一个小小的食铺,虽然不像明氏商号这么家大业大,但一家三口过日子还是绰绰有余了。
梅兰从小在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里长大,到及笄后便因在食铺中帮忙认识了岑和风,两个年轻人自然而然地彼此吸引,到梅兰十七岁时,岑和风便上门提亲。成婚约莫一年,梅兰便生下了岑归澜。
梅兰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子,她对生活没有太多的期望和野心,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能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尽管岑和风因为有任务回家的时候并不很多,梅兰仍旧会将这个家打理得很好。
如果照这个趋势来看的话,岑和风与梅兰组成的这个家庭,也许会有一些小的矛盾与摩擦——譬如孩子岑归澜实在是太难调教之类的——但总的来说,应该也是一个幸福的家。
虽然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但岑归澜能感觉到,那是他母亲觉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然而时间转眼便来到永平十年。
那一年永平帝下定决心北伐,大军挥师北上,京城哗变,长公主自刎,而后永平帝暴怒,以岑和风为首的一众锦衣卫精英终于在混乱中展露手腕,第一次让世人感到了闻风丧胆。
官位、荣誉、财富接踵而来,岑和风晋为锦衣卫指挥使,有直接上达天听的权力,是天子最信任亲近的臣子,他们一家也自然搬出了岑氏祖宅里那个拥挤狭小的院子,转而住进天子亲自为他们赐下的“岑府”当中。
这诚然是天大的喜事,但身份的骤然转变同样也会带来巨大的挑战。
周围相处的人变了,能听见的声音也都变了——从前他们生活在那个小院子里,成天里接触最多的就是岑氏的族人,聊的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现在岑和风一跃坐上高位,来讨好他们的人变多了,暗地里嫉恨,亦或是直接出手要害他们的人也变多了。
岑归澜对这种转变倒是适应的极好,他似乎天生就有这种能力,可以轻松地在怀有各种想法的人们之间周旋来回,他甚至是跃跃欲试的。
曾经有被岑和风清洗的家族族人因为憎恨,想要把岑归澜骗走做人质威胁岑和风,但最后的结果是这位不长眼睛的不仅没有抓住岑归澜,还被年仅七岁的岑归澜给反手坑死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但岑归澜适应良好,不代表梅兰也是如此。
前面说过了,梅兰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来自普通的家庭,有一个普通的童年,在长大后也是嫁给了一个“平凡”的丈夫,一生里见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先前在她娘家食铺买过包子的一个百户罢了。
此时岑和风一跃成为天子前的红人,梅兰自然也被封了个诰命夫人,但阶层的巨大跃升带给她的除了喜悦,更多的竟然是恐慌。
是坐不好这个位置的恐慌。
在成为指挥使夫人的那几年里,梅兰是出了名的低调简朴,旁人都赞她是宠辱不惊颇有风范,但只有她本人,也许还有岑归澜清楚:
她不是宠辱不惊,她只是觉得这个位置来得太不安稳罢了。
而且更重要的,梅兰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在她那平凡的一生中其实连血都没见过几次。她对时局和朝政也并不了解。而她的丈夫,之所以能坐稳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靠的就是杀人。
从永平十年到永平十四年,这四年的时间岑和风还是极少有时间回家,而岑归澜则是目睹梅兰一日一日的比先前更加忧愁憔悴。
这几年支撑梅兰的是什么岑归澜不得而知,但到永平十四年,他十岁时,梅兰向岑和风提出了和离。
听起来多少有些讽刺,毕竟世间有多少夫妻能同享福却不可共患难,到了他的父母这里,却变成了可以共度苦,到“福”来临时,却再难以为继了。
但岑归澜还记得那日他听到的梅兰与岑和风之间的对话:“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想要坚持下去……但那一幕我始终没有办法忘记。是我配不上做你的妻子、做澜儿的母亲。”
半晌之后,他听见内间里的岑和风声音沉沉地道:“……好。”
永平十四年时,许多对女子的限制都已经放开,女户相关的律法也早已立下,当时已经时有女子与丈夫感情不和和离的先例,因此梅兰要与岑和风和离,倒也不用担心自己将来要怎么生活。
不过虽然如此,岑和风还是给予了梅兰相当多的钱财。梅兰没有收下,只带走了自己最开始成亲时带过来的那一份嫁妆。
而与岑和风和离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在京城或是其他地方重新安顿下来,而是先北上了一趟。
“你外祖父的祖母是北地那边的人,”梅兰是这么同岑归澜解释的,“当年因云朝和北齐的关系紧张,曾祖母她至死都没有再回过故乡。现如今北齐已经被收复了,我也可以代她去看一看那边的风景了。”
而且这一段婚姻,她过得也分外疲惫,在开始新的生活之前,梅兰也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而那是岑归澜与梅兰活着见的最后一面。
仅仅一个月后,梅兰的死讯与尸体便一并从北方传回。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夫人,即便是已经和离的,梅兰的身份也非同寻常,更何况她这一趟选择的是北上,去往一个才收回四年不到的地方,岑和风自然是万分小心,即便梅兰拒绝,也派遣了一队锦衣卫暗中护卫跟随。
然而消息传回来,说梅兰的队伍遇到了盗匪的劫杀,同行的锦衣卫几乎死绝,等支援的官兵赶到时,现场只剩下的一地的尸体。
死去的人除了护卫的人以外还有那些所谓“盗匪”的,然而这群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除了身上有一道奇怪的图腾纹身以外,没有任何能指向他们身份的具体线索。饶是事后赶到的岑和风几乎掘地三尺地寻找,也没有再发现过这些人的踪迹。
说是匪盗,但有脑子的稍稍一想就能明白——这是对岑和风的报复。
报复者的来历暂且没那么好确定,这些年岑和风得罪过的家族不知凡几,谁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残余在地下的势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蓄力一击?
只是毕竟梅兰是孤身上路的,她身上也根本没多少钱财,哪个劫匪会奔着她打劫,而不去找那些一看就很富裕的商队?
岑和风奔赴北地查了数月,最后是因为京中公务实在紧急,才被永平帝近乎半强迫地叫回去的。
而那之后他虽然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是大不如从前。
也是那个时候,岑归澜和岑和风的关系彻底走向了恶化——毕竟从前父子俩吵架时,还有梅兰在中间做调和,现在这个做缓冲的人不在了,他们俩相处时自然是更加恶劣。
梅兰死时岑归澜十岁,原本以他读书的能力,走科举的道路或许会更正统合适一些,不过因为梅兰的死,岑归澜直接放弃了这条路,从十四岁开始,他便进入到锦衣卫里做事,短短三年时间,便已能接替岑和风的位置。
这些年岑归澜也经手过许多案子,云朝也走南闯北地去了各个角落,只是都没有再碰到这群身上有图腾纹身的“盗匪”——也许这些年中他们还出手过,只是北地盗匪并不少,总不能官兵们每次都把人衣服扒开来看,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吧?
“如今是永平27年,”岑归澜道,“距离我母亲去世,已经有十三年了。”
马车上,那个活口“盗匪”不知道是听见了岑归澜的这些话还是没听见,身体还在不自觉地抽搐着。
他的目光忽而略向这位活口,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微笑来:“我本来都以为也许要到当年那些人老死,我都找不到他们了。没想到,这地府无门,竟然还有人偏要闯到我的手中来。”
“明虞,”他突然开口道,唇角的微笑不仅没有变淡,反而变得更浓郁起来,“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要不是她动手,估计这一个活口都不一定能够拿下。
到时候他虽然也会有这伙人的线索,但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能给的东西,到底还是不太一样的。
明虞本来还在消化岑归澜的这个体量庞大的故事,听见岑归澜说谢谢时,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大人,你知道吗?”
明虞语气真诚地道:“你这么笑的时候,不太像是真的要谢我。”
“倒比较像是要把我的口也给灭了。”
可能顺便还要再扒个皮什么的。真的挺渗人的啊!!
岑归澜:“……”
笑容消失在脸上。
第74章
马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便在一个村落前停下。
此时夜色已经浓郁,有人举着火把迎出来,那人主动掀开车帘,还没来得及和岑归澜打个招呼,就先被那个躺着的活口给吓了一跳:“嚯!岑归澜,你怎么把尸体都带过来了?!”
他又一抬头,正好看到另一边的明虞:“诶,明虞你也来啦?”
来的这人正是今天没一起去曲阳县郊赏景的裴庭。
此时裴庭一身轻甲,看着倒是比之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要挺拔英武不少。
与裴庭同行的还有一些兵士,此时正在帮其他锦衣卫卸轻伤伤员。
看到这情形,明虞心里大概知道他们这是在哪儿了。
多半是在代州驻扎军队周围的某座村落。
一般这种村子里住的有不少会是军属和跟军营做交易的商人或者村民,离军营也近,基本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尤其裴庭还在这里。
明虞冲裴庭打了个招呼,旁边岑归澜则是冷笑一声:“看清楚,这人还有呼吸。”
裴庭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才发现这倒地上的盗匪胸膛确实还在起伏。他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这么重口了!”
岑归澜:“……”
他道:“把人带下去治一治,把命吊住。等他醒了以后,我要亲自去审问。”
“另外,之前我们打斗的地方,也遣人去看看,之前那群人里有逃跑的,顺着他们的足迹,应该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岑归澜的手抬了抬,似乎是想揉一揉眉心:“我留了人在那附近,不过数量不多,最好赶紧找人手去接替他们。”
裴庭:“好好好……”
转头把这些事都跟后面人吩咐了一遍,裴庭又转向明虞,十分亲切地道:“我听说你们今天碰到劫杀了,吓坏了吧?没关系,跟着岑归澜就是这样的,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岑归澜:“?”
裴庭立刻转变口风道:“当然了,跟在他身边,安全感也是杠杠的!你也不要太担心。”
“这村子里也有些妇女,我过会儿找人跟她们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你匀一个房间和换洗的衣服来。”
“再找个大夫也给她检查一下身体,”岑归澜在后面补充道,“她今天也从马车上摔出去了。”
明虞又诧异地看了岑归澜一眼,发现今天的他的确比之前要好心许多。
裴庭也是跟着一叠声的“好好好”,以及一句“哇岑归澜你今天终于当个人了”。
而后他便喜提一枚岑指挥使拂袖离去的背影。
*
村落中的妇女们十分热情,见明虞到来,立刻给她腾出来了一间干净的屋子,一应换洗用品也全都是新的。她们对明虞都很友好,明虞也是个会聊天的,大家凑在一起东扯西扯,聊聊南边的风景,讲讲市集热闹的景象,时间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一直到深夜,明虞才擦擦头发回了自己那间屋子。
她习惯性地先喊了一声小翠,然后才想起来这丫头之前被山匪那一地的尸体吓得不轻,也在之前被送回曲阳县城里了。
等等,所以她为什么一定要跟岑归澜来这里啊?
明虞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问题。
意识到自己之前就可以扒拉着送小翠和明芝芝她们走的马车一起离开,明虞愤愤地甩了一下手里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