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虞!”
前者的声音来自明谷,此时他发福臃肿的身躯在百姓堆里浮浮沉沉,看着好不艰难:“芝芝,你瘦了……不是,你怎么在锦衣卫的队伍里?!”
明芝芝也给吓了一跳,当下慌里慌张地便丢下自己还没写完的数学题,下马车和明谷解释了。
而后面那道声音,则是来自另一边。
温润清瘦的贵妇人也站在道路一旁,周围宗嬷嬷等人正紧张地站在她身边,生怕张淑宁被谁给踩到撞到。
明虞同样吃了一惊,连忙跟着也跳下了马车,跑到张淑宁的身边:“干娘,您怎么过来了?”
张淑宁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手上袖筒、暖炉样样齐全。今日是个难得的太阳天,温度其实没有那么冷,但她还穿得这样厚,可以想象她的身体的确不大好了。
也正是因此,明虞才更加吃惊。
而张淑宁则是语气温和又不乏担忧地道:“你这一离京便是四个月,我心里实在担心,能在锦衣卫队伍回程的第一时间见你,当然是最好的。”
她将手从袖筒中抽出来,细细从明虞脸上抚过:“你瘦了。”
明虞笑呵呵地道:“还好还好啦。北上这段日子我也不苦。”
这一路上大多数时候她都跟着岑归澜吃香喝辣的,确实没怎么受苦——再说了,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的困难,五千两银子的出差费还不足以抵消吗?!
“可能就是婴儿肥没了。”
说来她这具身体也才十七岁,还没到十八岁的年龄,放到现代也就是个高中生,还能长长身体,不奇怪。
张淑宁道:“你净是在安慰我了。”
过得再不苦,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儿,跟着那些锦衣卫在北地跑了四个月,哪里能有不苦的?
而且因为明虞去了北地,这段时间张淑宁也对北地那边的消息格外上心——勾连着北齐残余势力的庄记被清算并连根拔起,这样的大消息,就算朝廷还没有公开,京城这边也是会有所耳闻的。
张淑宁身为太傅夫人,见识也自然比寻常人更广一些:这庄记与北齐残余的势力有联结,想要把这么个庞然大物给拔起来,其中的凶险定然是不必多说,明虞跟锦衣卫一起,怎么可能一直都安安稳稳?
眼见张淑宁说着说着,都要掉下泪来,明虞又急忙安慰起她:“我真没骗您……”
而这边,岑归澜也见到了永平帝。
“陛下您其实不用来城门亲迎的。”岑归澜语气有些无奈。
永平帝哈哈笑道:“这次北巡,你立下的功劳也不小,朕出来迎一迎你怎么了?”
岑归澜:“您出来的这么突然,皇宫里护卫人手不好安排。”
永平帝:“。”
岑归澜又补充:“而且城门口汇聚如此多的百姓,要维持秩序及疏散也需要人手。”
永平帝:“够了,朕还要你来教训?!”
他吹胡子瞪眼道:“你以为朕是来看你的吗?”
“朕是之前看了你的信,来接见这些北巡中有功之人的!!”说着永平帝目光便四下搜索起来,“对,其中不是有个女子叫明虞的吗?朕要见她!”
正巧这时马车中传来一阵响动,一人掀帘走了出来。
永平帝以为是明虞,目光中微微露出期待。
而后他便见到裴庭有些尴尬地从马车中走出来,行了个礼:“——那个,陛下您安?”
第89章
和裴庭大眼对小眼片刻后,永平帝终于哼了一声道:“起来吧。”
裴庭终于才得以直起身。
永平帝又转过身问岑归澜:“所以,你之前信里写的那个叫明虞的女子呢?”
岑归澜正要说话,裴庭便帮忙回答道:“那个,明虞刚刚和她妹妹,都下马车了……”
在永平帝逼视的目光下,他越说越小声:“……好像是她们爹还有太傅夫人也来城门口迎接了,所以……”
“要不然我再帮陛下您把她俩叫来?”
永平帝看看头大如斗的裴庭,又看看站在旁边,明显有什么话想说,但并没有说出来的岑归澜,最后才摆摆手:“算了。”
“离开京城这么久, 第一时间是去看自己的家人,倒也是人之常情。”永平帝叹了口气道。
“要是朕再特意把人叫来,只怕要让旁人惶恐了。”
他道:“行了,朕也就是来城门迎接一下,大家都是离家许久,你们这路途上怕也不轻松,让所有人都先散了,都回家休息休息吧。”
永平帝又拍了拍岑归澜的肩膀:“你也是。朕知道你这孩子有的时候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但北边的情况朕已经大概都知晓了,不急着这一两天的。”
“你回去也好好休息休息,”他道,“也记得回去看看你爹。”
“你不在京城这些时日是不知道,”永平帝叹了口气,“你爹生病了。”
“他也是个倔的,哪怕病了也不跟你说,但我这个当你叔叔伯伯的,还是得跟你说一声。”讲这句话时永平帝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这样的字眼,可见其话语中的真切之意。
岑归澜的神色中似乎也隐有动容之意。
“行了,回去看看吧。”永平帝摆摆手道。
“让围观的百姓也都散了吧,”永平帝又吩咐身边的近卫道,“务必要保证他们都安全地离去。”
近卫躬身:“是。”
*
阔别京城数月,再回来时,看这京城的花草树木,登时都觉得不太一样了。
要让明虞来说,就是有种“终于回到自己地盘了”的感觉。
她初初回来,张淑宁便让明虞搬到太傅府那边去住一段时日,明虞也不是颗石头做的心肠,张淑宁给她的关怀她都看在眼里,若说寻常人建立交情,图的是各取所需,那张淑宁又能从她这里取得什么呢?
因此她自然是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不过搬去和张淑宁同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明虞这边还有个明谷要应付。
虽然和这便宜爹没多少感情,但到底还是有不少养育之恩在里面,离开京城这么久,明虞自然也是要回一趟明府见一见的。
回京城后,在太傅府中先休息了一晚,美美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明虞才又去了一趟明府。
明虞回去的时候,明谷脸上还带着没有干的泪痕,形容糊涂,看起来是才哭了一场,好不狼狈:“呜呜呜,芝芝……”
看样子是已经知道明芝芝腿骨折过的事情了。
明芝芝坐在明谷旁边,脸上神情怪不自在:“爹你别哭了……”
明谷忙不迭擦眼泪:“好好好,芝芝你长大了,知道心疼爹……”
明芝芝继续道:“这么大年纪还哭,怪丢脸的。”
明谷面上刚要扬起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泪,再次飚了出来。
如此一幅凄凉景象,让明虞都忍不住伸出手,同情地拍一拍明谷的肩膀:“别哭了。”
“以后日子说不定还有更难的时候呢。”
明谷:“……逆女!!”
明虞脸上笑眯眯:“彼此彼此。”
明谷表情很气,不过半晌后他还是看看明虞和明芝芝,忽而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你们能够平安回来,就是好的。”
虽然说他刚刚被这两个逆女气得吹胡子瞪眼,且明谷向来都更偏宠明芝芝一些,但到底这两个孩子都是他养育十几年,起先明谷还不知道明虞北上离开,后面晓得了,又怎么会一点担心之类的情绪都没有呢。
明虞闻言还好,倒是明芝芝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爹……”
这次北上,明芝芝心里头也是有怕的: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父亲和姐姐单独出这样的远门,又是去的北边,又是要自己做主谈生意,明芝芝今年也才十五岁,心里头怎么可能会没有胆怯呢?
所以再是平时习惯了毒舌和面瘫脸,明谷这么一说,明芝芝也忍不住有些动容起来。
不过很快,明谷又情真意切地看向明虞:“对了,你这次不是北上与锦衣卫一起的吗?庄记也是这样倒下的吧?”
“这中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庄记又是怎么回事,你快都跟爹说说!”
——庄记突然被定罪、连根拔起这事,明谷是知道的,而且明氏商号在北地也有些个人手,可以说,他消息的灵通程度也是远胜一般人的。所以他不仅知道庄记突然在北地销声匿迹了,还知道甚至连庄记的主人,庄秋梦都是被锦衣卫给连夜抓走的。
毫不夸张地说,最开始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明谷是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都不说庄记和明氏商号有合作了,他可才把明芝芝给送去北边曲阳县,庄夫人那里做客!!
还好,没过多久,明氏商号在北地的人就又传回来了消息,说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庄夫人被抓之前,他们和明氏的合作就开始断掉了,算算时间,这个“终止合作”的命令应该已经传到了各个和庄记有合作的店铺去了。
——也就是说,这一波,明氏似乎侥幸地无人伤亡。
知道这件事后,明谷先是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而后便开始细细推究这里面可能的弯弯道道。
毕竟是把明氏商号开遍大江南北的人物,明谷这个人虽然没什么道德,但精明程度绝对是管够的。
所以稍微思量片刻以后,明谷就意识到,这个事情里头,怕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参与。
至于是谁?同时和明家与锦衣卫都扯上关系,有动机在这件事里出力的,可不就剩下他那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逆女,明虞一个了吗?
现在是正好明虞上门,明谷便抓紧这机会,赶紧问了,若是明虞不来,他也是少不得要亲自上门去问一趟的。
明虞听明谷这么一问,也想起来这件事了。
她慢悠悠地哦了一声:“想知道啊?”
明谷当即忙不迭点头:“当然!”
明虞又伸出自己一只手来:“老规矩,你懂的。”
明谷:“?”
*
而当明虞在这里与明谷、明芝芝侃大山时,岑归澜已经整装,往皇宫方向去。
昨日抵达京城、见完永平帝之后,他先随队伍将一些重要的物证转移到锦衣卫衙门,将带回来的犯人——比如说庄秋梦——又送到诏狱。
这些都处理完,又从诸昇那里得到明虞已经回太傅府的消息以后,岑归澜方才带着一些比较重要的公文等物,回到自己府上。
虽然与岑和风关系不佳,但想到永平帝的那一番话,他昨晚回去,还是先去见了自己亲爹一面。
而后他就与在院中舒展拳脚,一把大刀耍得虎虎生风的岑和风来了个喜相逢。
两个人面面相觑。
半晌,岑归澜才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不是生病了吗?”
岑和风则是道:“你是今日回京?”
岑归澜:“?”
而岑和风听见岑归澜的问题,也是一愣:“啊?生病?”
他像是想起什么来,恍然大悟地道:“哦哦,前些天京城下雪,我没注意着了凉,有些风寒,早好了,你怎么知道的?”
岑归澜:“……”
又是陛下的圈套!
他也同样表情平静地开始胡说八道:“哦,因为是我找人咒的。”
岑和风:“?”
他登时大怒:“逆子!你就是这么跟你爹说话的吗?!”
岑归澜:“那你也得先有个爹样!子不教父之过,你教过我几天?!”
岑和风:“你皮痒了是吧?!想要跟我切磋?”
岑归澜冷笑:“有何不可?正好,今天也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
——事实证明,岑和风虽然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下去了,但拳脚的功夫丝毫都没有生疏,不是裴庭那种从小就梦想咸鱼的家伙可以比拟的。
而岑归澜到底也是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他的位置也是从尸山血海中、靠真正的功夫挣出来的,绝不是寻常继承父荫混日子的草包可以媲美。
父子俩亲切手谈了一场,打了足足一个时辰,彼此身上都带了伤,结果却是谁也没奈何得了谁。
当然,练武途中磕磕碰碰、受点伤什么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点伤倒是不影响岑归澜的行动,只是一想到永平帝刻意引导的这个乌龙,他好不容易生出来的这点对亲爹的关心都喂了狗,岑归澜就十分的不爽。
而第二日——也就是现在——岑归澜便带着如此一肚子的不爽,进了皇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