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首看向顾灼:“多谢姑娘。”
夜静悄悄的,只有几匹马哒哒的马蹄声。
傅司简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侧,顾灼恍惚觉得比平日多了几分……诱人,她摇了摇头,一定是错觉。
将军府的小厮打开门看见自家姑娘带了个陌生男子回府时,因为守夜略有些困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姑娘回来了!”
听见动静跑过来的马夫接过几人手中的缰绳,小厮提了盏灯过来给顾灼引路,他这才看清男子的面容,有些眼熟。
几天前好像就是这人来找他家姑娘?当时是与姑娘一起出了门,现在又与姑娘一道回府。
好像半月前姑娘在府外救的也是这人?
啧。
小厮沉稳地提灯给四人照着路,心中偷偷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去正厅的路上遇见正急步走过来的玉竹,顾灼开口:“玉竹,让厨房开个火,做几道菜送到我……正厅。”
她差点习惯性地说成“送到我屋里”。
玉竹:“是。”
顾川突然开口:“将军,我去找顾昼他们喝酒。”既然都已回了将军府,再与将军一起吃饭不太妥当。
暗卫左右看了看,觉得还是不要破坏他家王爷来之不易的与顾姑娘单独吃饭的机会:“咳,我与顾川一起去喝酒。”
顾灼点了头,抬手拦了下要离开的玉竹:“等一下。”
她看向傅司简:“你想吃什么?”她在并州这几日与他一块吃饭,倒是没看出来他爱吃什么。
傅司简莞尔:“做姑娘爱吃的就好。”
闻言,玉竹抬起头看了姑娘身侧的男人一眼,心想:还挺识相。
她家姑娘风餐露宿地好不容易才回来,若是还得迁就别人的口味,她就心疼死了。
顾灼一看玉竹那细微的小表情就知道她想什么,好笑道:“去吧。”
“是。”玉竹匆匆走了。
-
将军府的下人本就不多,从不在顾灼与人谈事时出现在跟前,丫鬟上过茶便轻手轻脚出去了。
顾灼以往都在书房会客谈公事,不觉得什么。如今正厅空荡荡的,只有她与傅司简两人。
顾灼暗想:玉竹怎么还不来!小丫鬟今天一点都不利索。
其实玉竹平日里碰上顾灼回来也是这么不利索,她恨不得眼睛不眨地盯着大厨房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贯彻到底,给她家姑娘好好补补。
顾灼不时看向门口,始终不见玉竹过来,只好没话找话道:“府里人少,你别觉得怠慢。”
傅司简与她只隔了一张桌子,以为她是饿了。
想到她从午时出发便没怎么进食,有些怜惜,将桌上桃花状的糕点往她跟前推了推:“不怠慢,你吃些糕点垫一垫。”
顾灼无语,怎么听傅司简这语气像是他家似的。
她抗拒地看了眼那精致的糕点碟,她小时候就不喜欢吃这个。自她学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①,每次吃桃花糕都觉得是自己把自己吃了,还噎嗓子。
她又把碟子推回去:“还是你吃吧。”
傅司简疑惑地看着顾灼脸上不太真诚的笑,试探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顾灼看着傅司简咬下一瓣,嚼了几下,挑眉又咬下一瓣。
他好像还挺爱吃?
“……你不噎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才不吃,傅司简笑笑:“稍微有点儿,不过挺好吃的。”
“……喝口茶。”
傅司简尝着有些清甜的味道,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递给顾灼:“打开尝尝。”
顾灼惊讶地看他一眼,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会随身带吃食的人。
盒子很扁,怪不得看不出来他怀里藏着这么一个东西。这盒子外表实在朴素,只边角处像是点了一片花瓣。
打开后,顾灼眼睛有些亮,九个小格子里放着小巧玲珑的桃花形状的糖。
顾灼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桃花的芬芳和桃子的香气缠绕在唇齿间。
见顾灼满足的小模样,傅司简不由笑了笑,恍惚看见小姑娘的舌尖似是比桃花糖还要粉。
他忙低下头又咬了口糕点,便听见小姑娘惊喜的声音:“你在哪买的?”
“在并州咱们住的客栈边上的一家糕点铺子。”
早上听小五汇报完情况,他待在客栈无聊便去附近逛了逛,正巧听见吆喝。
没看上铺子里花样繁多的糕点,倒瞧见角落里晶莹剔透的粉玉似的桃花瓣。
自打他知道顾灼的小字是“夭夭”,再看见桃花便会控制不住地想到她。
艳若桃李芙蓉面,茂如春松傲霜骨。
不过他一开始倒不是买来送顾灼的,嗯,他想自己尝尝。
适才见顾灼饿了却不吃那桃花糕,才想起来自己怀里揣着糖,拿出来给她解个馋。
傅司简也捏起一块桃花糖放进嘴里,确实很甜。他想起顾灼喝桂花酒时也是这么一副心满意足,问道:“爱吃甜的?”
顾灼又含了一颗糖,说话有些含糊:“嗯,但是我娘说吃糖会牙疼,小时候不让我吃。”
她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叹了口气,似是惋惜自己幼时错过的快乐。
傅司简被她这小模样逗笑,又看了小姑娘齿如编贝:“夫人说得是。”
顾灼抬眼瞪他,会不会聊天!?
她气鼓鼓地又去拿糖,冷不防被傅司简抬手把盒子盖住了。
顾灼难以置信,居然这么小气!她才吃了两颗!
傅司简很是无奈,他是做了什么事能让小姑娘觉得他不舍得这几块糖,难道是当初拿了那盒棋?
他不得不解释道:“糖吃多了确实会牙疼,拿回去饭后再吃。”
顾灼这才收了那副表情,又觉得不对:“可是我都长大了!”
“嗯,那也会牙疼,听话。”许是听顾灼谈起小时候,又或许是听小姑娘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傅司简不自觉便想哄着她。
他怎么一副长辈的语气,顾灼觉得自己被占了辈分上的便宜,哼了一声:“你才比我大几岁?”
傅司简听出顾灼话语中的意思,她怕是想说“你凭什么管我”。
他居然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他虽比皇兄小十几岁,可皇兄与顾老将军称兄道弟,这么说来他还真算是顾灼的长辈。
可他没法说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想让小姑娘叫他叔,又不是他与顾老将军称兄道弟,于是他道:“三岁。”
后来傅司简偶然知道他皇兄曾经还想在顾灼出生时给她封个郡主,只是被顾老将军拒绝了,觉得真是幸好。
顾灼无语,她又不是真的问他大几岁。
她又瞪了傅司简一眼,到底没硬抢,因为她听见玉竹的声音:“慢点,别洒了。”
四菜一汤摆上桌,顾灼顿觉饥肠辘辘:“快尝尝,这粉蒸排骨又软又糯,我家厨子的招牌。”说着便将筷子伸向排骨。
玉竹盛了碗汤放在顾灼跟前:“姑娘,先喝汤暖暖胃。”
顾灼马上就要夹到排骨的手一顿,收了回来。
几年前她在军中腹痛难忍,军中的大夫要她以后吃饭细嚼慢咽,被她娘知道后,便天天在吃饭时盯着她,回府还交代玉竹盯着她。
玉竹本就愧疚不能时时跟着她,听得这事更觉得是自己没能好好照顾她,把她娘亲这话奉为圭臬。
只要她回府吃饭,玉竹便尽忠职守地盯着她,她吃快点还给她告状!
就算她娘现在在江南,看见玉竹写信说她不好好吃饭,她娘也能想招儿整她。
顾灼怂了,乖乖喝汤。
可是看着一桌子好菜慢吞吞地吃真的好折磨人!
鲫鱼汤实在鲜美,顾灼又喝了口,肚子暖烘烘的,脑子也活络起来。
她忽得开口,声音软软地说道:“阿简,你也喝汤。”
傅司简夹菜的手停住,抬头看向顾灼,不解她怎么突然用这种……娇娇的声音叫他,却看见她向一旁的丫鬟使了眼色,又扫了他一眼。
玉竹像是明白了什么:“姑娘慢用。”退了几步便出去了。
顾灼终于呼了口气,眼疾手快地夹了块排骨,酥香软烂,一口脱骨,这时候应该就一口酒,那才是四肢百骸都舒坦!
她看了看桌上,哦,玉竹居然没给她拿酒。她又不好再把玉竹叫回来,遗憾地叹了口气。
“姑娘方才是在利用我?”
顾灼将将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听见这话猛地又坐直,她差点忘了得解释一下刚刚那软得仿佛不是她的声音:“玉竹听我娘吩咐盯着我吃饭时慢一点,我支开她。”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用……我支开?”
第15章 帕子
顾灼看着他兴味盎然的笑,忽得理直气壮起来:“呃,对啊,吃我的饭还不允许我利用一下!”
“自然是允许的,只是,玉竹听见姑娘叫我‘阿简’便出去,莫非——”傅司简话音拉长,目不转睛地凝着她。
顾灼神色自若,笑吟吟道:“玉竹以为我与你有事要谈。”
傅司简挑眉:“是吗?”
顾灼干笑:“呵呵,是。”
当然不是,毕竟玉竹进来时屋里就不是谈正事的气氛,这借口根本骗不了玉竹。
走在去厨房路上的玉竹眉开眼笑,上次她觉得自家姑娘红鸾星动,这才几天居然连人都带回来了。
姑娘还给她使眼色,她当然不能打扰姑娘与未来姑爷的二人世界,反正姑娘也不会吃亏。
得去看看厨房的燕窝粥炖得怎么样了,等端过去估计时间刚刚好,玉竹乐呵呵地去了厨房。
傅司简也没真想问出什么,实际上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夭夭似乎很听夫人的话?”
顾灼内心疯狂摇头,她不是她没有她只是迫于她娘亲的七巧玲珑心斗不过罢了,但她一脸乖巧:“是呀。”
傅司简想起在江南见过的姜夫人,那也是他很敬重的人,明了地点头:“嗯,夫人巾帼英雄,知书达理深明大义,是该听她的话。”
顾灼这才想起傅司简在江南见过她爹娘,她心想:她娘亲还足智多谋,眼睛一转就是一个收拾她的锦囊妙计。
傅司简今晚已经提过两次她娘亲,让顾灼不得不回忆起她与她娘亲无数次斗智斗勇却屡斗屡败。
唉,还有点想她娘亲。
顾灼十分想堵住他的嘴,她盛了碗汤,皮笑肉不笑地递到傅司简跟前:“多喝汤。”
碗与桌子碰撞出清脆的响,顾灼心里补充道:“少说话。”
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浓白汤汁,傅司简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多谢姑娘。”
但是看小姑娘这表情好像有点咬牙切齿,奇怪。
他丝毫不知道戳到小姑娘二十年的“痛处”,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嗯,小姑娘盛的汤确实好喝。
正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吃饭细微的响动。
傅司简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姑娘可知顾老将军何时回来?”
顾灼摇了摇头:“我爹没说何时回来,你找我爹有事?”
“有些事想请教顾老将军。”
顾灼怀疑地看着他,他有什么事是需要请教她爹不能请教她的?
懒得猜,她便问道:“不能说?”
傅司简迟疑了一瞬,查案一事还真不能说,既然顾老将军选择不告诉她,自然有老将军的考量。
但他看不得小姑娘这般怀疑地看着他:“那倒不是……姑娘可对摄政王有所了解?”
顾灼刚咽下一口鱼汤,闻言被惊得咳了好几声。
傅司简见状有些后悔,自己想的什么烂借口,他忙从怀中摸出随身带的帕子,便欠起身伸手越过桌面把帕子按在小姑娘唇边擦了几下。
小姑娘咳得眼泪汪汪,嗔怒地瞪着他。
可那桃花眼盈盈含水地扑闪着,眼尾泛红,楚楚动人勾魂摄魄,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傅司简一时愣了神,直到察觉指尖的柔软,垂下眼才看见自己的手按着帕子停在小姑娘嫣红的唇瓣上。
方才见她咳得厉害,他一时着急没想太多便上了手。
到底是冒犯了她,见她唇角差不多擦得干净,傅司简将帕子放在她手边,坐了回去,嗓音有些暗哑:“抱歉。”
顾灼这才缓过来,她咳得压根没注意到这事,以为傅司简是在为引得她咳嗽而道歉。
她倒不怪他,只是奇怪道:“你问摄政王干什么?”
“五年前先帝在江南遇刺后,当时还未摄政的简王曾在江南大查过贪墨之事,我偶然见过一面。如今圣上年幼,朝堂上想必是摄政王做主,我想问问老将军这摄政王为人如何。”
顾灼撇撇嘴,小声嘟囔:“呵,摄政王就是个王八蛋。”
“姑娘说什么?”
顾灼摆摆手:“咳,没说什么。我爹都没见过摄政王,哪知道他的为人。”
她顿了一下,话语里带了气:“不过,那摄政王不怎么样。”
傅司简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见地僵了一瞬:“姑娘何出此言?”
粮饷事关重大,自然不能跟他提,顾灼只好说:“摄政王把持朝堂,至今未还政于皇上,谁知道他是忠是奸。”
傅司简哑口无言,想着是不是要写信让小昭撤了他摄政王的名号。他张了张口,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便听得小姑娘恨恨地说道:“若是你日后真去朝堂做了官,可得提醒皇上提防着点摄政王,最好将他发配得远远儿的。”
傅司简更后悔自己提起摄政王,忙转移话题:“姑娘明日可要回军营?”
顾灼说几句气话发泄了不满后,也觉得与傅司简说皇亲国戚坏话不太好,闻言便揭过了这篇:“我还要在幽州待几日筹备书院的事。”
她是在于老将军回来后才离开军中的,有于老将军坐镇,她不着急回去。
傅司简倒是没想到他接下来几日还能见到小姑娘,含笑道:“姑娘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顾灼摆摆手:“这点救命恩人的自觉我还是有的。”
傅司简被逗笑,想起当初小姑娘让他“以身相许”,竟是觉得那时应当答应了她。
杯盘狼藉之时,玉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
“你进来吧。”
玉竹让人撤了桌上的碗碟,又端上两个瓷白的炖盅:“姑娘试试这燕窝粥?”
分量不大,顾灼觉得还挺解腻,三两口喝完:“给今晚忙活的人赏些银钱。”
“是。”
傅司简见小姑娘喝完粥,觉得再待下去不合适,便开口道:“谢姑娘今日款待,在下该告辞了。姑娘可否派人找我的护卫过来?”
顾灼朝玉竹抬了下头。
玉竹看懂顾灼的意思,却没动:“姑娘,这位公子的护卫在偏厅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