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宁珩刚离开云裳的视线范围,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的心脏在砰砰跳动着,仿佛即将要去做的是什么英雄伟业一般。
到了那处求拜的庙宇,只见佛殿大门前的空地上,果然有三副木架,分列在一个巨大的香炉周围,这三副木架,便是供人悬挂福牌,祈祷心愿之所,分属三种不同的祈愿。
霍宁珩走上前去,刚刚欲寻自己要找的那副木架,就被人在身后叫住了:“哎,这位兄台,你走错了,你要找的木架在这边。”
霍宁珩转身看去,才发现叫住他的是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少年,那人用手指着一处木架,看起来也是来祈愿的。
他定睛看去,只见那木架上方,书着“金榜题名”“青云直上”几个大字,立马就摇头道:“我要找的不是这处。”
那少年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连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是我太虚浮了,兄台你应该想找的是这个。”他的话语很是笃定,指着另一副木架,显然觉得自己不会再出错。
谁料霍宁珩只是望过去一眼,看见上面的“财源广进”四字,就再度否认:“非也。”
他直接走向了最后一副木架,微笑着说:“就是这里了。”
少年随之将目光投去,在其对应的“佳偶天成”四个字上停留了良久,眼珠子一时都忘了转,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言的古怪神色,看了看霍宁珩,又看了看那四个字,委婉道:“想不到兄台年纪轻轻,却壮志已酬。”以至于贪求起了儿女之情。
霍宁珩丝毫没有听出少年的言下之意,唇角翘得更高,声音都染着笑:“嗯,她很好,至于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
而且他身为太子,国朝储君,不出意外,大夏天下未来都是他的,荣华富贵,于他不过身侧浮云,相比之下,得到云裳的心,可要难得多。
霍宁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拿来一块红漆福牌,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祈愿,然后小心翼翼地挂上木架,他的字飘逸出尘,清雅又不失落拓,在满架的福牌中,格外显目。
木架两侧系着红绸,随风飘飞,霍宁珩驻足观赏了好一会,才向周边望去,他这时才注意到,比起佳偶天成木架前人数的稀稀落落,财源广进,金榜题名的木架前则是围满了人,站得稍远些,都要挤不到前面去,连供人书写
福牌的墨汁都续了两次。
看起来,倒是他多虑了,就算他再晚来一些,也远远用不着排队。
方才的少年还没有走,此时他的目光也顺着霍宁珩的目光一同看去,看完那些热闹非凡的求福场面,再将目光投回霍宁珩所在之处,少年也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位兄台,你与大家还真是不一样,我以为,在我们这个年纪,所求之物不过功名,不过财利,你却独树一帜,去求所谓姻缘,兄台如此非同凡响,又龙睛凤目,仪表堂堂,想来将来必定有大造化。”
这少年想的是,在当今世上,若功名利禄都有了,还怕无佳人在侧吗。
面对路人的夸耀,霍宁珩没什么反应,出于礼貌,他还是说了一句:“谢过了,我也觉得我与卿卿必定同心同德,恩爱如斯。”
少年再次沉默,他看着霍宁珩面上的浅笑之下,是掩饰不住的甜蜜之意,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能以一种敬佩的目光,看着他逐渐远去,身形没入庙宇殿门。
霍宁珩此次佛照寺之行,只差最后一步,他缓步步入佛殿,在高高在上的各方神佛见证之下,虔诚地跪在了面前的蒲团之上,他双掌交覆贴地,倾身前拜,以额头压着手背,久久未起,他在心中默念那些早已被他想过无数次的词句。
望诸天神佛在上,许卿卿与我,姻缘系定,恩爱绵长,情深不负,百岁同欢。
便是霍宁珩落难狼狈之极时,他也未曾想过,去向神佛祈愿,获得某种不知是真是假的慰藉,而现在,他只乞求,他已遭劫难颇多,可否得上天垂怜,换他另一处的圆满?
当他起身上香之时,望着飘渺而上的青烟,依稀中他看见的是云裳的笑影。
今日让她等了太久,等他做完这一切,立刻就去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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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宁珩回去的步伐很快,没有耽搁什么,可当他到了先前与云裳约定见面的地方时,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和她相似的人影。
起初,他不愿意想太多,只以为是她误入苑林深处,一时寻不到出路,便边目光四处逡巡寻找,边往里走着。
今日来赏花的人很多,其中也有不少女子,四周衣香鬓影,让人眼花缭乱,霍宁珩却只扫过一眼,就知道那里没有云裳。
两刻钟过去了,霍宁珩还是没有寻到她一丝一毫的踪迹,问了人,只说是有一个着装似他描述的小娘子往回廊深处走去了,但是再没见她出来。
霍宁珩脸色沉了下去,他给属下发去信号,叫他们即刻带人将佛照寺包围,设立关卡,严查下山之人,不得有任何可能的遗漏。
而他做完这一切,也没有丝毫的轻松之意,眉心镌刻着深深折痕,眼中是少见的晦暗不明,指尖握着令牌的力度已然暴露了他的心绪。
心中的某种暴戾之气几乎再也抑制不住——如果云裳真就彻底消失,再不回来,那他就当这庙堂之上受世人香火祭奠的所谓神佛是个笑话。
神佛不能佑人,那要这神佛又有何用?届时,怪不得他翻脸无情,断了这些无用之物千百年来虚妄白受的香火,打碎那些泥塑的冠冕肉身,将他们虚伪的面庞揭露于世人面前,将这恢宏庙宇,付之一炬,任那装模做样的佛像金面化水,点点滴落。
若说谁是他的神明,只有云裳才是他的神明。其他的,不过是他用来得到她的工具罢了。
此时,四周的游人皆已被驱散,霍宁珩独立在此处,余一银白孤冷背影,只有跪地的东宫率卫在不远处不断向他禀报新的消息。
他知道,现在无论他做什么,云裳都看不见了,于是他也不再掩饰什么,面无表情,眉心跳动着某种戾气,将手中的白玉令牌狠狠朝地面掷去,发出响亮清脆的碎裂声。
第32章 坦白
“殿下, 方才前面传来消息,卑职的属下已经找到了云小姐。”来人恭敬抱拳出声,将头低得很低。
霍宁珩顿住脚步, 朝来人的方向走去,一边大步行走, 一边出声询问:“是在何处?孤这就前去。”
“回禀殿下……云小姐此时就在您书房前的古树下面……”说话之人的底气突然就弱了一些, 想想也是奇怪, 明明那处他们来回搜寻过几遍了,都未见着云小姐的踪影,现在却突然找着了,岂不是说他们先前是失职。
便是殿下责罚, 他们也是百口莫辨。
可等着,却只见殿下径直越过他们,步伐极快,唇角紧绷着,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几个侍卫心中松了一口气, 也急忙跟上了。
在前去的路上, 霍宁珩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没有责怪侍卫, 是因为他知道, 此事蹊跷,有诸多疑点还未能解释,实在怨不得他们。
他们方才说的那个地方,正是云裳先前抚摸小鹿的地方,也是她最后出现之地。
他是亲眼见到云裳消失的, 但此时她又回到了那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证实这一点, 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先前的地方。
还未完全到达,但隔着老远,他就看见了云裳的身影,霍宁珩脚步微顿,随即更快地走上前去,当真的到了近前的时候,他几乎是将呼吸放到了最轻。
云裳正背靠着古树,坐在地上,歪头沉睡着,她的面容安谧,好像没有受到任何惊吓,或者是经历不好的事情,小鹿在她的身侧低头,安静地吃着食物,一切都是这么的和谐宁静,仿佛方才东宫内的兵荒马乱,急作一团,不过是一场梦一般。
但霍宁珩知道,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云裳此时穿着的是一件浅紫色春装,而不是她消失时所着的藕粉丝袄裙,对于如今寒冷的天气而言,这身衣服,未免显得太过轻薄了。
霍宁珩一边吩咐宫人去取来厚衣,一边脱下外袍,弯腰轻轻地搭在了云裳身上。
就在他替她整理领口的毛边之际,眼前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睁眼的霎那,她似乎还带着一股迷蒙的睡意,对眼前的情景,尚未了解清楚一般。
霍宁珩喉头一紧,低声唤了句:“云裳。”
尔后,他看见云裳长长的睫羽缓慢眨了眨,用朦胧带着一点怔然的语气,回道:“殿下?”
“是我。”霍宁珩默了默,然后垂眼看着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么?”
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霍宁珩担心她因此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云裳此时已经从睡梦中慢慢地恢复了头脑的清醒,看着眼前霍宁珩的这张脸,她也大致明白了什么:“我没事,殿下,我……消失了很久么?”
她又穿过来了,此时的她感受到了周身一股侵袭而入的寒意,不自觉地就攥紧了身上披着的外袍,瑟瑟缩了起来。
霍宁珩看着她扯紧他的外袍,将自己牢牢地裹起来,眼眸深处不由地闪了闪。
“半个时辰。”他观察着她的神情,“没有太久。”
云裳立即松了一口气,看起来,每当她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原本那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会放慢许多,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好事,否则,若是凭空消失太久,在其他人那里也无法解释。
“云裳。”霍宁珩声音沉郁,他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犹疑,微顿了顿,“你们那里,此时正是春夏之交么?”
云裳抬头看他,她发现霍宁珩那双平素总是覆着寒霜冷露的眸子,此时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好像要将她接下来的每一个神情都记进心里。
云裳撩了撩头发,笑了起来:“殿下怎么知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身上的这件外袍,还是殿下您给我披的呢。”
“但是殿下,你是怎么想到,我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呢。”
霍宁珩没有马上出声,而是缓缓蹲下身子,单膝跪地,靠近云裳身边,伸手抚平她外袍
上的褶皱。
渊清玉絜的太子近在眼前,云裳此时却无心去欣赏他的姿容,而是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他的话语之上。
“整个东宫,都是我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在此无端失踪,又突然出现,云小姐,以上的一切,我不认为能用常理来解释。而在你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你又去了哪里呢?我能想到的,只有你去了另一个世界。但你对此情状处之淡然,无任何惊慌之意,云小姐,这应该不是你头回经历此事吧。或者说,你一开始,就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
云裳不由得放慢了呼吸,她忽然有了几分兴趣,一种被窥探到秘密的轻微兴奋,她微翘起唇角,听着霍宁珩继续说。
“但你对这里都太熟悉了,云小姐,不仅能快速地适应此处的一切,甚至对所有人际关系也了解得很清楚,所以我猜,你原本所处的那个世界,应该和这个世界很类似吧。”
云裳突然笑出了声,她的眼睛弯弯,里面闪动着某种奇异的光:“殿下,您说的很对,不愧是您,一下就猜对了,我的确是从别的世界来的,这两个世界,也确实很相似,相似到……在那个世界,也有一个殿下。”
云裳亲眼看见霍宁珩的瞳孔猛缩了一下,她很享受他在她面前露出的一切失态神情,继续道:“殿下,你难道就不好奇,另一个世界的你,是什么样的吗?你就没有想过,我出现在这里的使命是什么吗?”
云裳的话说得半真半假,还带着一丝轻微的诱哄味道,她看见霍宁珩垂着那双黑眸,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没有说话,尔后再次出声,是他伸手拉她起来:“天冷,先进去殿内,再说。”
他的掌心很烫,握住她手腕的时候很紧,她任他拉她起来,没有反抗,只是故意说一句:“殿下,你就不怕我是什么妖孽吗,还敢将我带进宫里?”
霍宁珩走在她的前面,依旧攥着她的腕,没有回头,声音是一贯的清淡冷静:“妖孽也有好坏之分,云小姐,虽然我还不足够了解你,但我看得出,你对我没有什么恶意。外面冷,风也大,若只是为了说几句话,冻坏了身子,不值得。”
他说的这几句只是很平常的话,但云裳却感觉一股酥痒之意,自他们相触的肌肤一路上升,来到了她的身上。
霍宁珩总是这样,品德贵重,挑不出什么错来,对其他人与事物,也从不抱着天生的偏见,纵然面对可能会对自己造成危险的敌人,也是如此。
这也恰恰是他最初,最吸引她的一点。
云裳跟着霍宁珩一路进了宫殿内的暖阁,这里点着许多炭火,暖融融的,云裳感觉自己僵硬的身子正在慢慢化冻。
霍宁珩站在一旁,看着她自然而然地找了个软凳坐下,又将手放在暖炉上烤,他却没有急着也一同坐下。
而是看了她好久,直到云裳自顾自地拿来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热茶,他才清声开口问道:“那个世界的……我,是什么样的?”
他看见云裳顿了顿,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回头来看他,她的眼底浮现着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怜悯,愉快,探究的复杂情绪,她的眸子和夜里猫儿的眼睛一样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