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霍宁珩知道云裳喜欢他,是在他出事之前,云裳就喜欢他了,她最初喜欢上的那个人,永远都会是那个若雪月交光,意气风发的大夏太子,所以,她应该大抵是希望,他和原来的那个自己,尽量保持一样吧。
于是,他便继续沿用了先前的熏香。
刚开始用的时候,他的确常常因这种气息,想起火灾那日的痛苦情形,午夜为噩梦所纠缠,驱之不散,但在白日,她的笑颜却弥补了他全部的苦痛,看见她用发光的眼睛看着他,说喜欢他,他满心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后来,便渐渐的习惯了,甚至,他开始觉得,自己又重新喜欢上了这昔日最爱的熏香。
他垂首,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意:“再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的珍爱之物是难以割舍的,更不会因为什么外因而对其心生怨憎,它早已和一个人,融为了一体,无法分割,弃之则如剜肉。”
云裳总觉得霍宁珩的话中,意有所指,但尚来不及细思,就被外面宫人的呼唤声夺走了注意力。
她神色一紧,瞬时想起了上午还需要做的各种事,便将方才的话头暂且放下了。
总归,如今霍宁珩看起来心情尚可,就暂且不用她担心翻车。
但她不知道的是,当她对镜整理自己的青丝时,霍宁珩站在她的身后,面上温和的笑意却逐渐消散。
他同她一样看着镜中的她,眸光有些幽暗,令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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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后的两日,再未发生什么奇诡的穿越事件,云裳也沉浸在婚后的一些剩余仪礼中,一时抽不出空想别的。
到了第三日,是回门之日,早早地,云裳和霍宁珩两人就梳洗准备完毕,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与长长的车队,一同驶向太尉府。
霍宁珩显然对这次回门很是重视,除了他们两人乘坐的马车外,其余的马车大多装载着他这次前去预备送给云霆的礼物,多是他花费了许多功夫,四处搜寻,又精挑细选出来的。譬如,他知道云霆喜爱收集一些兵器,便投其所好,托人去前朝铸器大师的后人那里,重金购得了一把宝刀,这其中也自然利用到了他的身份,所托之人也是那位后人故友,可以说是颇为不易。
云霆之前便一直看霍宁珩不太顺眼,后来虽然在行宫之变后,对他不再那么抵触,但也远称不上欢迎喜爱,不过顾着云裳的面子,今日云霆还是对霍宁珩保持了基本的体面与礼节,但要想再热络,便不太可能了。
霍宁珩也不气馁,让下人依次将他带来的礼物抬上来,要紧的,或者云霆感兴趣的,就现场开箱供云霆观瞻,当看到那把闪着朔朔寒光,隔老远都可以感受到刀光逼人的宝刀时,云霆的眉头动了动,但转瞬又移了开来。
哼,一把破刀别想收买他,更比不上他的宝贝女儿。
这一不爽,云霆就想给霍宁珩找点茬,但又不好太明目张胆,于是在等云裳被叫走之际,他抬了抬下颌,对霍宁珩道:“殿下来一次敝府,也是不易,要不要臣领殿下四处参观参观?”
霍宁珩谦卑道:“怎敢劳烦岳
父大人,小婿自己走走便可。”
“那臣就先不陪同殿下了,殿下若是有兴趣,可以去裳儿出嫁前的闺阁逛逛,顶层的阁楼里有她旧时所作书画,殿下若是想多了解了解裳儿,便可一去。”
云霆想了想,既然霍宁珩想自己一个人逛,那他也乐得清闲,就算到时候霍宁珩看到了什么,也赖不着他,毕竟是他自己一个人要去的。
云霆自然不可能是好心叫霍宁珩没事去参观他女儿的闺阁,无非是他知道,云裳旧时曾迷恋三皇子,在三皇子之前也迷恋过其他美男子或青年才俊,云裳有个爱好,就是将他们的画像收集起来,高悬阁楼,日日欣赏。
想到此处,云霆的心情就愉快了起来,从前,他担心云裳无脑迷恋男人,被那些不上调的东西欺骗,如今,女儿到底还是被骗走了,也轮到他来给骗走女儿的臭小子上上课了,总不能,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不愉快吧,笑容总是守恒的,从霍宁珩的脸上消失了,自然就会转移到他的脸上了。
想下去,云霆甚至愉悦地哼起了小调,吩咐管事去通知厨房中午多加两个菜。
霍宁珩则是顺着云霆的指引,一路来到了云裳出嫁前的居所。
不知怎的,当他踏入这传说中的少女香闺之际,心里竟没有来地升起了一股紧张,在走进门槛的刹那,他仿佛闯入了他未经参与过的,云裳那些青涩而又美好的豆蔻年华,无忧岁月。
恍惚中他隐约在想,当在从前的无数个日夜中,当云裳在此处休憩梳妆的时候,可有想过,多年后的她,会与他喜结良缘,而她未来的夫婿,会前来寻找年幼时她的痕迹。
多么奇妙啊,一切都好像是命运所安排好的,他遭受苦难,却又获得幸福,他与昔日的少女在此处相会,又将牵着她的手走向未来——那只属于他们的光阴。
霍宁珩以最虔诚而温柔的目光扫过了眼前的一切,而心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静。
他甚至不知不觉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惊醒了旧时岁月中,在此处案上酣眠的少女。
当霍宁珩来到阁楼之时,他已然对先前云霆所提过的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如今虽与云裳心意相投,结为夫妻,但他仍觉不够,只想更多地了解她的一切,她那些不为他所知的过往。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放置在一旁木阁里的一卷卷轴,将它在案上慢慢展开,当画面中的内容出现在霍宁珩的眼前时,他下意识地怔住了。
第47章 嫉妒
眼前的画卷里所画是人像, 而人像不是旁人,正是霍宁珩本人。
更准确地说,是霍宁珩毁容之前的容像。
画中的少年唇边带着淡淡笑意, 目若星子,眉似远山, 面如冠玉, 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从未遭受过任何磨难的自信矜贵, 与天家贵子的泰然气度,他的脸颊白皙而又光洁,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霍宁珩看了很久,竟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似是画中之人, 不见太久,已快认不出来了,他的每一处都让他感到陌生,好似这是一个全然与他不相干的人一般。
自从霍宁珩遭难以来,东宫中人怕他触景伤情, 将大部分的镜子和他从前的画像都给收了起来, 他从前还哂笑,觉得是他们总认为他太脆弱敏感, 如今这般真正直面时, 却发现,其实他一直都没有放下。
这画像的存在,始终都在提醒着他,他到底不是原来那个他了,他的脸上留下了再难消去, 难以直视的疤痕。
若是别处看到的也还好,他可以努力劝自己忘掉, 可这是在云裳闺阁里看到的,这意味着什么?霍宁珩不敢深思,他知道她从前或许就喜欢他,但没想到喜欢到了如此程度,以至于要亲自临摹下来,放在房中日日观赏,瞧她用笔的细腻,她应该是很喜欢这个霍宁珩,也很喜欢这张脸吧。
可是,她喜欢的这些,他都不能给她了。
霍宁珩又将其他卷轴依次打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依旧画的是他,足以看出主人对画中之人的喜爱,尤其在绘制脸的时候,更是用了十成十的笔墨,精细无比。
霍宁珩停下了动作。
他闭了闭眼,将这些卷轴卷好,重新放回原处,可心里头的压抑,一时半会却难以消去。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事情,云裳在另一个世界,所遇到的那个他,应该就是毁容前的他吧,那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那个他呢?
一定是充斥着爱慕,欣赏,迷恋的眼神吧,而不是像这个世界里的人一般,时常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他厌烦了这种同情。
云裳肯定会更喜欢那个他的,她说不定会把和自己说过的情话和那个他再说一遍,一想到这里,霍宁珩便觉得如鲠在喉,浑身发凉。
他又在阁楼里坐了好久,才强行平复下心情,拖着脚步走了出来。
脑子里却已经开始飞速地运转,寻找起来了某些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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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回到云府后,行到庭院处,四处逛了一圈,或许是前夜折腾晚了,一阵困意袭来,她也不拘束地点,就那么寻了一处廊庭两侧的长石椅,头顶上覆盖着浓荫花枝,闭上眼睛,慢慢悠悠地睡了过去。
当她从梦乡中缓慢脱离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周身的热意和水汽,好像……泡在什么池水中。
睁眼醒来,云裳看见自己身处一个浴桶当中,浴桶里面盛着满满一盆热水,正往后氤氲着一股淡白色的雾气。
而她的后背处,则有不容忽视的触感传来。
云裳偏头,握住了给自己按摩的那只手,她微蹙眉头,试探性问道:“阿珩?”
身后停顿了片刻,随即传来熟悉的清润声音:“是我。”
她本想继续接着问,怎么她现在出现在了这里,就听他道:“听见你叫我阿珩,我很高兴,只不过,你好像之前从来没这样叫过我。”
云裳眉心一跳,回过身去,恰好和霍宁珩对上了目光,他的眸子里蕴藏着一种难寻的情感,深沉却又带着淡淡的忧伤,是一阵又一阵的波浪,冲刷在他眸底的海滩上,潮来潮去,带走了沙子上的印痕,又带来了新的东西。
他是另外一个霍宁珩,不是她睡前和她回府的那一个。
云裳镇定下来表情:“嗯,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已成夫妻,称呼上自然也可以亲密些。”
霍宁珩笑了笑,只不过笑容很淡,看不出他是真的高兴,还是蕴含着什么别的情绪:“你说的有道理,那我日后叫你裳儿,可以吗。”
他微微俯下身子,用巾帕重新沾了水,顺着云裳裸露的脊背擦拭下去。
云裳感觉脊背忽地一酥,嘴里含含糊糊的:“嗯……”
“很舒服吗?”她听见他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声音,好像还染着一丝轻笑。
云裳想让他继续伺候自己,便点了点头:“未曾想到阿珩的手法如此不错。”
语罢,她便感觉到自己的肩胛骨,被不轻不重地按揉了一下,当即又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哼吟声。
在雾气弥漫的环境中,她听见他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我知道你会喜欢,大婚前昔,便专程找人学习了按摩之道,为你舒缓筋骨,减轻疲劳之用。”
云裳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夸赞道:“阿珩真是有心了,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她感觉到他放在她背上的手停顿了一下,尔后又接着继续先前的动作,只是或许是因为雾气愈重,他的声音越发显得难辨:“裳儿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云裳果断回道:“自然,不然呢,这天底下,哪找得到比阿珩还好的夫婿?”不仅对她几乎算得上是百依百顺,还是她喜欢的类型,身上更有一种她所爱的——男人的自卑。
在云裳看来,男子自卑的时候,才是他们最有魅力的时候,在脆弱与不自信的心理与神情的掩映下,才能完整地欣赏到他们的外貌,以及人格。
霍宁珩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垂眸替云
裳擦拭着背部,从他的视角上来看,恰好可以将云裳的后背,颈部,侧脸的一切尽收眼底,因此也就看到了,那上面大片大片的红痕。
有的地方,甚至红得发紫了,还有磨破皮的地方,当他小心地将温水往上浇去的时候,可以听到她发出的轻嘶声,然后他更轻地放慢了手下的动作。
“都怪你,昨晚尽兴过头了。”云裳泡在浴桶中,胳膊搭在两侧桶壁上,懒洋洋地道,倒是听不出真有生气。
“是我的错……”这四个字,霍宁珩说得很慢,甚至还拖长了一点尾调,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捏着浴桶壁,因用力过度,已失去血色,泛起白意。
他低头平复了半晌气息,才重新抬起头来,继续为她洗浴:“嗯,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霍宁珩一边服侍着云裳,一边思绪渐渐飘远,他不是傻子,从前虽未经人事,但也知道撞击或摩擦或别的什么,在人身体上所造成的红痕,到底是多久才会散。
云裳身上的痕迹,有不少是红得泛紫,一看便是几日前的旧痕,还有的是绯红,艳红,紫红三种颜色的痕迹层层交叠,远不是一次所能造成。
而他们昨夜才新婚,霍宁珩知晓,这不可能是他留下的,况且他行事多过于温和,以至于云裳犹觉不够尽兴,又怎会在她身上留下这般触目惊心的痕迹?
霍宁珩从未见过,云裳对他以外的人表现出兴趣,平日里也没见她,对他有过什么刻意的遮掩,那答案便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与她有所纠缠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但却是另一个世界的他,那个她提过的霍宁珩。
霍宁珩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在云裳面前表现出来,他不知道那个世界的霍宁珩是怎样的,因此也就无法判断云裳对那个人的感情。
但,可以得知的是,云裳,大概是很喜欢那个人吧,否则也不会留下如此激烈的证据,她一定也是将那个人爱在了骨子里。
霍宁珩的灵魂深处,不由得涌现出了一种痛苦,偏偏这种痛苦难以排解,因为他的这个情敌,他甚至摸不着碰不着,更不知道对方身处何处,纵使有一腔嫉妒,也无处发泄。
更可笑更戏剧的是,这个情敌,就是他自己。
而最可怜的是,他甚至不敢让云裳发现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他害怕云裳问他:你知道我更喜欢你们谁吗?
不,他不想知道,他担心,如果真要云裳做出一个二选一的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选择那个更符合她心意,与她相处更久的那个他。
霍宁珩无法接受,自己会是最终被抛弃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