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马上回答,手下一用力,和她双双倒在床上。
面具失手掉落至床边,发出一声闷响。
钟离靖轻柔地理顺她的长发,没有换声线,用银面侠的口吻反问:“你觉得呢?”
师琳认真思索良久,浅浅一笑。
“我在隐门里谨小慎微,也常常不苟言笑,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哭、会笑、会难过,终于活得像个正常人。如此说来,我也有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不能说其中一面是假的,只能说那只是我的一部分。”
同样的,他两个身份里的自己都是真实的,为了不掉马,每个马甲可能有少许的伪装成分,但不会太多。
再严肃的人,总有开怀而笑的时候,再不着调的人,也有专注严肃的一面,人心复杂,呈现出来的脸孔何止一面。
钟离靖心知她彻底释怀了,唇角上扬。
二人共同枕着长枕,气息交融,对视之间眼神的热度在升高,情到浓时无声胜有声。
不妙了。
师琳感觉这气氛会发生点什么,虽然肯定不会太深入,她也很乐意,不过压到他的伤口就不好了。
她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咳,总之不管你是银面侠还是钟离庄的少主,你都是和我同舟共济的人,这就够了。”
钟离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回头,加深笑意:“嗯?和你同床共枕的人?”
“同、舟、共、济!”
“哦,同床共枕!”
这人掉马后居然放飞自我了,师琳无语了,嗔怪地瞪着他,面上的粉霞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或许两种都有。
钟离靖没再继续逗弄她,扯过被子给她盖好。
“你累了一整夜了,快歇息吧。”
师琳一怔,原来他这番作为都是为了把床让给她,她还真被他稀里糊涂绕进去了。
眼见他起身要走,她伸手拉住他的衣摆,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眸。
“床让你一半。”
“……两个人睡会拥挤,我已经睡过数不清次数的桌子了,你不必介意。”他说着就继续起床。
被子就一床,师琳哪里肯让他过去挨冻,紧紧抓着他不放手:“你不睡床的话,那我也不睡了。”
这话宛如点住了他的死穴。
钟离靖和她眼神交锋,见她死活不放手,无奈地躺下去。
师琳露出得逞的笑意,往里边挪了挪,把被子盖在他身上。
“睡吧。”他平躺望着帐顶,声音变得低沉。
她彻夜劳累,还受了伤,精力即将告罄,乖乖合眼。
没多久,她的呼吸变得绵长。
钟离靖翻身面对她侧躺,左手支在枕头上,掌心托起脑袋,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娇媚的睡颜。
静看须臾,他轻手轻脚的欲去倒水喝缓解口干舌燥,可是衣角仍紧紧地攥在她手中。
他想抽出衣角,一动她就不安的将醒,几次之后,他认命地躺回去。
单人床就这么点大,即使没有挨到对方,可对方的存在感不容忽视,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气,对他来说是甜蜜的折磨。
钟离靖喉结滑动,不敢再看,闭上眼睛默背武功招式。
起先还倒背如流,到第二遍的时候常常卡壳。
他心中喊遍了天上的各路神仙,喊破喉咙了还是没什么效果。
想翻身背对她,不小心压到了左臂的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保持回平躺的状态,这样好歹有枕头垫了点高度,背上靠肩的伤口不至于压得太疼。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钟离靖无声地苦笑,左手掌心枕着脑袋,右手无力的盖在脸上。
背完内功口诀,轮到背厚厚一本的刀法,接着换了清心咒,轮流反复几遍,他终于入了眠。
察觉到身旁的人转变了气息,师琳悄悄睁开眼。
见他是真的睡沉了,她安心地松开他的衣角,转回头,再也撑不住睡意,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不过两人各怀心事,只睡了半日就陆续起来练功。
到了晚上,他们本想告辞,但外面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翠雯买菜回来说有个摊贩被雷劈死了,在她盛情挽留下,他们只好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是整整三天两夜。
翠雯和他们聊得相当投机,闲谈间说了她为何一人独居,师琳和钟离靖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也提了一嘴各自的往事,三人的友情突飞猛进。
到了晚上,师琳担心钟离靖着凉,还是想办法让他一起睡床。
等大风大雨停歇,黑眼圈越来越重的钟离靖说什么都要走,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
翠雯只好依依不舍的送走他们,收拾厢房的时候,发现他们在桌上留了五十两银子,信上说是给她提前准备的嫁妆。
她揣着银子大哭了一场。
亲生父母为了给哥哥凑钱买屋子狠心卖了她,几面之缘的人却待她这么好,坎坷的一生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翠雯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了敲门声,以为是他们落了东西去而复返,欣喜的往外跑,开门后愣住了。
“那天雨大,我们开了你的地窖不知道进水没有……”捕快提着几斤猪肉来问清情况,注意到她眼睛红肿,木讷的语气顿时变得犀利,“谁欺负你了?市井无赖来闹事?!是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不,不是,”翠雯摇头安抚他,“是我想起了伤心事,一时克制不住。”
“哦,那你……节哀?”
哪有这么安慰人的,她霎时破涕为笑,双目盈盈动人。
捕快平时是闷葫芦,一棍下去都没个响,此时更没话头了,把肉包往她手里塞。
“没让你的粮发霉就好,我走了。”
好像背后有老虎追赶,他大步流星,翠雯都没来得及反应。
两日后,门再次响了。
翠雯放下针线活,快步出门,问道:“谁呀?”
“我。”是捕快的声音。
她疑惑地开门,尚未看清那人的装束,被塞了满手点心包。
“这段时日附近不太平,这几条街只你一户女子独居,我是来提醒你自个凡事留个心眼的,万不可轻易给人开门。”
捕快交代完就闷声离去。
隔日,乃至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带着礼物登门,他话不多,也不肯进屋,每次都叮嘱这叮嘱那就走。
翠雯经常走神,越来越期待他的到来。
某日,她抱着他送的几个梨子,抖着声音叫住那人。
“我……以前栖身青楼,并非良家女子,我赎身那日,发过誓终身不嫁。”
捕快早就摸清她的底细,没有半点迟疑,直直回视:“我知道你的心是善良的,这就够了。”
她纳闷了,每次见面说不到两句话,他什么时候知道?打哪知道?
翠雯不笨,很快就恍然大悟,原来初见那天根本没有瞒过他!
她怕隔墙有耳连累他,模模糊糊地问:“你那天为什么……”没有拆穿呢?
捕快目光沉沉,坚定地道:“我心中有秤,自能明辨是非。”
缉拿银面侠是公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出于心中认为对的判断。
翠雯感动不已,又哭又笑。
“你别哭!”捕快情急的上前几步,实在不会安慰人,只好转移话题,“遇见你之前,我也没想成家。”
他摸上右脸狰狞的刀疤,这是数年前捉拿采花大盗的时候伤到的,那之后说亲都不太顺利,后来公事繁忙,也就歇了这心。
翠雯拭去眼泪,小声说:“我正要做饭呢,你要一起吃吗?”
捕快两眼放光,可沉默片刻,出言婉拒:“我还有公务,得走了。”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她没有意外。
捕快没走几步,又大步跑回来,扔下一句“我提亲了你再给我做饭”,然后火急火燎地跑远了。
翠雯望着他的背影,眼眶一红,再次掉了泪。
师琳和钟离靖得知他们无意中成就了一段姻缘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第36章 掉马进行时36
下了几天的大雨, 今日碧空如洗。
离了翠雯家,师琳和钟离靖没有第一时间回镜天玄府,而是戴上帷帽进了座无虚席的名珍楼。
他们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 桌上的数道招牌菜肴没怎么动,就着各座热闹的交谈声, 慢悠悠地轻啜杯中琼浆。
名珍楼是京城第一名楼,每日客满为患,不仅有名门望族的子弟,还有不少腰缠万贯的江湖人士,由此各座闲聊的内容不尽相同,不过时事永远是世人最爱提起的话题。
师琳和钟离靖进店本就意不在用膳,竖起耳朵听了半晌, 提取出了好些个有用的信息。
第一条就和他们息息相关,他们之前捅了启王的老巢,启王气狠了, 寻了个由头派人全城搜捕,城门更是严加管控,宵禁持续至今。
第二条是关于隐门的消息,听闻隐门最近一律不接单做生意, 派出了大大小小的杀手和线人,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第三条则和原剧情挂钩,容王的婚期提前了。
容王和沈相嫡女沈芙原本明年成婚,舒樱现今住在容王府养伤,被沈芙发现他府中有女人生活的痕迹,沈芙醋上心头, 费了一番周折调查舒樱,尽管没有查出舒樱的身份, 但她看得出来容王很在乎舒樱。
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强求得来,沈芙极其缺乏安全感,舒樱的存在让她如鲠在喉,她担心夜长梦多,故技重施以死相逼,其父沈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筹谋着让婚期提前。
看来这几日,乃至往后的这段时间里,舒樱和容王的日子都不太平了。
二人又听了两刻钟,没有再听到有用的消息,于是并肩出了名珍楼。
街上有官兵频繁巡逻,各个药店门外都有人暗中盯梢,应该是启王防他们买药疗伤的手段。
城内管得这么严,加上容王目前夹在舒樱和沈家之间焦头烂额,他们回镜天玄府养伤或许会增加容王的负担。
师琳和钟离靖商议过后,修书一封,派人送往容王府,告知容王他们要离开京城去静养一段时间,然后易容成一对出远门探亲的小夫妻,有惊无险的出城。
往东走了几里路,两人在林中的一片坟地里驻足。
他们下了马,恢复本来的面貌,提着祭祀用品走到一排无名碑前。
这里安葬着李氏一族,当年李家几十口在刑场人头落地,被裹了烂席子扔到荒郊野岭。李父的旧友偷偷把他们从乱葬岗转移到了此处,由于李家蒙冤获罪,墓碑上一个字都不能刻,不然被人认出来了连这片坟地都守不住。
离城前,钟离靖提出要祭拜她的亲人,他们就绕路来了此处。
师琳跪在中间的墓碑前,拂走落叶,摆好祭品,缓缓启唇:“爹,娘,叔叔伯伯们,琳儿看你们来了……”
对于李家,她的情感挺复杂的,这一世固然托生于李家,可她没在李父李母的膝下长大成人,因此没多少自己是李家人的实感,提起亲生父母,她第一反应是想起前世的那对父母。
话虽如此,在为数不多关于李家的记忆里,李父李母很是宠爱她,在大祸临头的时候更是千方百计送走她;这份爱重与恩情,足以让她在心理层面上甘愿做李家人。
师琳执起酒壶,给摆在墓前的酒杯一一满上,心情很沉重。
“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你们的女儿,请你们还像以前那样待我、容忍我偶尔的淘气。等你们老了,变成了老顽童,换我来孝顺你们,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一辈子都不分开。”
虽说两世为人,奈何亲缘浅薄,倘若真的有话中那样理想的一世,那该有多好。
可惜美梦无法成真,她现在无家可归。
师琳敛下了蝶翼般的长睫,柔美的侧颜沐浴在斑驳的暮光里,显得有几分落寞。
用断情刀锄草的钟离靖见此,眼神几经变换,反手把宝刀落回身后的刀鞘,箭步蹲到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酒壶倒第二轮酒。
钟离靖笑眯眯:“师琳说得没错,岳父、岳母,来世我们还要做一家人。”
男未婚女未嫁,岳父岳母什么的,一家人什么的,太超纲了。
师琳飞快扭头看他,十分震惊:“你,你胡说什么呢……”
钟离靖摸着下巴凑脑袋过去,在她耳畔压低声音:“昨夜你都对我那样了,”他疑是害羞地扭捏了一下,接着委屈地问,“这么称呼你父母有什么不对?”
师琳无语了。
昨夜他们面对面、掌对掌的运气疗伤了大半夜,下半夜仍旧泾渭分明的共享床被,和前几夜没什么两样嘛,她哪有把他怎么样!
私底下怎么打情骂俏都行,在长辈的墓前说这些,总觉得他们能听见一样,感觉太奇怪了。
她不自在地轻咬下唇,轻轻横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点。
钟离靖眸中笑意更盛,面上却佯作懊恼:“噢对,昨夜之事不该在岳父岳母面前说道,是我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