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扶苏担心她没听明白：“南南……这么大的事……你可以追究我刑事犯罪的！你前些日子撤诉的不是这一笔！”
苏淮南随意地摇手：“接着说别的吧。后来呢？”
郑扶苏迟疑了一下儿：“后来？后来你的抑郁症一直没能痊愈，时好时坏。再后来的某一天，梁山出版社打来电话说想和你签约。你不喜欢出门，让我去帮你签合同，也就是那一次，我见到了周楠尔。我也知道了你有个很谈得来的编辑闺蜜，她叫林淮北……”
听郑扶苏嘴里终于吐出这个久违的名字，苏淮南激灵了一下儿，挺直了后背。
第四十七章 兰因絮果·下
苏淮南怔怔看着郑扶苏：“所以你早就认识林淮北？”
郑扶苏慢慢摇头：“不算认识，我只和淮北编辑打过电话，没见过人。听声音是个开朗又自信的姑娘，挺专业的那种。南南，我当时希望你从悲伤里走出来。你是个有才华的人，我觉得写故事是个很好的消遣，淮北编辑人也爽快。所以你们交往我很乐见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继续说：“后来……淮北编辑约你出去短途旅行，说是去看风景散心，顺便谈卖版权的事。你当时不想出门，你好久都没独自出门了。是我劝你出门去散心的……谁知道……那辆车就坠了海……你失踪了三个多月！我们都当你死了……尸首也回不来了……”
苏淮南无力点头：“后来的事我就都知道了是不是？”
郑扶苏点头又摇头：“你失踪之后，你妈妈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母亲了。她忽然发作，伤心得要死要活，然后就必须找出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用恨意缓解悲伤。那就必须我不是东西了！你妈妈口口声声说是我害死你的！是我挑唆你交不正经的朋友，是我让不靠谱的人陪你出去逛才会出了这种事！她那天披头散发说要打死我给你陪葬。我当时真相信了你知道吗？我知道她连坟地都给咱们买好了，我觉得她一定会打死我，你活着的时候离不开我的照顾，你死了她让我陪葬不是很正常吗？可是这次没有，妈居然只打了我几下儿就伤心到晕过去了！说来荒唐，到那个时候，我和妈……嗯，黎总才第一次达成了某种奇特的和解。黎总毕竟是你亲妈。你死了她怎么会不难过？黎总大概也看出来了……你死了我生无可恋……”
苏淮南回想自己刚刚遇到郑扶苏的时候他那玉树临风的样子，她有点儿不信：“你真生无可恋？我怎么不信？我死了你正好和她分家产啊……”
郑扶苏安静地听着前妻的揶揄，他忽然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低声喃喃：“有些话，我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可这些话，我还是想对你说。没错，我娶了你就算是喜上枝头做凤凰，我自己都相信我跟你在一起动机没那么纯粹。可是直到你死了一次……直到我以为你死了……我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咳咳……你不是我的金主，我不是贪图你美色，咱们在一起十多年了，咱们一起长大，我们是从根儿上缠在一起的两根藤！你死了，我愿意被你妈打死跟你一块儿去！我想和你埋在一块坟地里！我担心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海里害怕，我没事儿就去海边儿陪你。要不是还顾念着葳蕤……我想我愿意跳海自杀的 ……咳咳咳……我不怕，只要想着是去找你，我看大海就觉得那是我的家……”
这话说的吧……倒是让人动容……
美人落泪，淮南心软。
苏淮南想起刚遇到郑扶苏时他头上的伤口，以及他再次看见她时差点儿当街哭出来的样子，不由心下恻然。但她并没给他更多宽慰，这次回家，贫儿变王子。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现在看谁都要思量一番他是人是鬼。
老实说要不是她的前夫现在柔弱不能自理，她大概也不敢给他机会对自己剖白心迹。
郑扶苏好歹平复了呼吸，才慢慢地说：“后来，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每天上上班，下班去看看海。后来日子略长了些，你妈也稍微想开了点儿，她觉得与其和我相看两厌，不如干脆把生意变现，各过各的，从此和我老死不相往来算了。听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妈这些年第一次动了再嫁的念头。要不是这样，宋岷也不至于这么得宠，我想前些日子黎总心里也好是凄惶的……”
苏淮南体会着郑扶苏的口吻，心里一动，她抬眼再看的时候，郑扶苏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特异的表情。
她觉得他出神地回忆了好一会儿，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飘忽像做梦：“我当时觉得生意变现不是坏事。变了现我就有钱了，两亿五呢。我不会再为当初挪用百万公款的事情担惊受怕。葳蕤以后再怎么病，我都够钱救她了。人人都安慰我，这样也不错，这是你送给我最后的礼物。妈也这么劝我，只有守寡的媳妇儿，哪儿有守寡的女婿？我年轻她不老，在一起过日子不像话。我试图说服自己，就这样吧，还能怎么办？真的去自杀殉情吗？葳蕤怎么办呢？可是后来……我居然收到了你作为林淮北打来的电话！呵呵……你知道吗？我居然在死心之后又听到了你的声音！你真是我的冤孽！”
苏淮南眨了眨眼，心想：在郑扶苏的人生里，我终于第二次上线了。
郑扶苏轻声叹息：“我开始以为是我太想你了，想到产生了幻觉。我甚至疑心是你阴魂不散，要带我一起走！我不害怕，我觉得也好，你叫我我就去，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和你说了几句话，我发现你好像真是个活人！你啊，还是那么好骗，三说两套就被我搞到了地址。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一探究竟了，然后！我发现你好像真的还活着！”
郑扶苏看向苏淮南，他笑得特别颓废：“南南！不瞒你说，发现你我当时就慌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脑子里当时转了一万个念头！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回家？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对你思念过度产生幻觉了！我觉得我可能是疯了。所以我落荒而逃！后来……我觉得我不能这么武断！也许你只是一个南南相似的人呢？也许……也许真有奇迹呢！所以我就又去找你。然后，我居然看见你顶着寒风排队买煎饼吃！”
说到这里，郑扶苏捂着脸轻轻笑：“你穿着那么不合身的衣裳，鞋也不合脚，你双手捧着个最便宜的煎饼在大街上兴高采烈到傻乎乎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你，所以我就更怀疑那根本不是你！于是我决定近距离地观察你，我也得确认你到底是谁啊？”
说到这里，郑扶苏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的嘴角弯弯的：“然后，我就发现你已经成了大编辑林淮北了。淮北编辑没记忆、没钱、没衣服，连采暖费都交不上，穷困潦倒的一个小姑娘，还崴了脚！你是多倒霉？呵呵呵，不过我不意外。你什么都不会，自己过日子一定乱七八糟的。可我没想到你脾气也变了，我给你煮碗面你都恨不得给我鞠一躬！所以我就更拿不准你到底是要干嘛？你真的是我妻子吗？后来……我们就搬到了一起……直到我亲眼看到你耳朵后面的红痣，我才最终确认，你就是我的南南没有错！你大概不能理解，当时我有高兴？你也不会想到，当时我有多恨你！我高兴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其实大难不死……我恨你竟然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苏淮南怔了怔：“可是我重伤失忆了啊，你要是怪我就太没道理了吧……”
这回郑扶苏居然没有理她，他自顾自地接着说：“然后咱们就一起生活了，这日子过得好像过家家。我开始没把你带回家，我是有道理的。你天天头疼，你记忆恍惚。我拿不准立刻告诉你你的身份，你会不会受更大刺激。然后我就带你去看病，去会诊不是么？大夫们说你的病还能治，你还有机会找回失去的记忆。于是，我就决定先给你治病再说。何况……你坐的旅行车到底怎么坠海的，到现在也还没查清楚……”
苏淮南回想那些日子郑扶苏追着她给她打针、吃药，他确实给她认真治过一阵子病，这倒不假。
然后，她就听郑扶苏继续发出梦呓一样的声音：“后来的日子，你都记得了。我就开始和做了林淮北的你一起生活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当了林淮北的你这么可爱。你喜欢我，你讨好我，你可怜巴巴地怕我不喜欢你。我的天啊！以前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都对我无可无不可。我的女王陛下居然有感恩的心了！这样的北北太可人了！一想到我要和这样的你生活一段日子，我就特别高兴！”
抚着胸咳嗽两声，郑扶苏的声音很低：“当时我就想，等你好了我再把你带回家。我把你当菩萨拜了十年了，这段你把我当守护天使的日子，就当是老天爷送我的礼物好了。南南，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过得好快活……直到后来心理医生提醒我，你受伤这么久还没想起来，也许你根本就想不起来了，也许你根本就不想想起来！我才意识到……他说得也许有道理！于是我的思路换了个新方向，我真的要让你想起来吗？我真的要让你回到你那个疯妈身边儿吗？我真的要让你去继续过足不出户的抑郁生活吗？那些记忆真的让你快乐吗？警方都觉得那辆旅行车坠崖是有蹊跷的！也许你换个身份重新生活就是天意！这是对你最好的保护也说不定啊！”
苏淮南冷笑：“最好的保护？你自己信吗？林淮北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拼死拼活从深山里跑出来，战战兢兢打份工还要担惊受怕别让买主抓回去！但是你就不一样了，升官发财死老婆，马上就能领遗产了呢！”
她的话让郑扶苏颤抖了一下儿，但是他没有解释，他只是自顾说了下去：“可是越和你一起过日子，我就越喜欢北北！北北不抑郁！北北喜欢我！北北什么都没有，所以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北北会讨我开心！北北想照顾我！我为北北做什么，北北都是感激涕零的！北北噼里啪啦打字打到好晚，然后打着哈切告诉我挣了这一笔，给我买好东西哄我高兴！我受宠若惊！南南是天宫玉兔不食人间烟火！北北才是人间真实毛绒绒！她有会抓走她的天敌！她得天天去找吃的！她盘算自己未来的时候把我也货真价实地考虑进去了！她那么卑微地喜欢我。我怎么能不动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心？我想带北北走！我想带她离开这里，我想和她长相厮守一辈子！她才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她不是华丽的人偶！她是个活生生的女人！”
苏淮南脸色苍白地看着郑扶苏，她倏地愤怒：“住口！你……你不要再说了！”
郑扶苏亢奋地看着苏淮南，双目含泪：“我不！我要说！南南！你小时候给我读过卓文君的诗，你告诉我卓文君怨恨司马相如待她不平，她说‘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来我做男！’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也想有良好的家世！我也想和你门当户对！我也想不用时时刻刻按你的需求活着那样累到生不如死！我也想不被人指指戳戳说我攀龙附凤！我也是个有自尊的大活人！我不甘心！！！”
苏淮南不胜惊骇地看着郑扶苏，她慢慢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擦了把热泪，郑扶苏已经不管不顾了：“我当时想，这就是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祷！你既然做了北北，那就算我们的下一世了！这辈子我来做你的救世主！我来做你的大天使！我来做霸道总裁有钱人！你就在我的羽翼下平平安安当一辈子小兔子怎么了？我会疼你的啊！”
说到这里，他那么剧烈地咳了起来，几乎把心都要咳出来了。
只是这一次苏淮南没有再给他捶背揉胸口，她那么恐惧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妖怪。
郑扶苏努力地缓出口气，强撑着身子死不瞑目地看着她：“南南，人说大恩如大仇。你把什么都给了我，我无以为报，终于生出取你而代之的恶毒心思！所以……所以老天才会罚我贫病交加地躺在咱们一起住过的小房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说……你说是不是？”
言尽于此，他泪流满面，声音凄厉：“南南你说我是不是咎由自取？压根儿怨不得别人？你责怪我出了事也不跟你联系……你说……我……我怎么还有脸跟你联系？！”
苏淮南倏地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徒留郑扶苏失去全身力气一样伏在床上，无助地看他的女王“咣”地一声摔门而去。
苏淮南拂袖而去的架势把大伙儿都看傻了。包括陈玘墨和赵阿姨在内！以前的苏淮南从来不会拂袖而去，尤其是这么不给郑扶苏面子，真是绝无仅有！
院子里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江森一愣：“她还会开车呢？”
陈玘墨推了江森一把：“快去！陪着她！她们家有那么多车，她当然会开车！”
楼上传来极压抑痛苦的咳嗽声，赵阿姨和陈玘墨对视了一眼，一起上楼去看。
隐约知道了前因后果，陈玘墨气得在屋里团团转。
他指着郑扶苏的鼻子数落他：“我说你也是！哄她十来年了，说好话让她心软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你跟她闹什么别扭啊？她真翻脸怎么办？你还真从预估资产两亿五光速滑到要吃土啊？你就是自己能扛，你就不怕把葳蕤吓死了？”
郑扶苏喘成一团：“我……我千难万难把葳蕤拉扯大了，肾都帮她换了两回。我这哥哥……就算现在闭眼……也……也见得了爸妈了……”
赵阿姨听得心酸：“别胡说！傻孩子！年纪轻轻的！你死了才叫对不起父母！”
陈玘墨说：“你死了，你就不怕那一百多万翻腾出来，他们去查抄葳蕤的家产？黎总脸涩，干得出来！大小姐这个靠山不能往外推啊！你十八岁那本事呢？你别告诉我你心里没她了！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把她气成这样？”
郑扶苏咳得脸都红了：“她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就告诉她出了什么事。”
陈玘墨跺脚：“实话也有个怎么说法儿！你是病糊涂了还是作死呢？”
赵阿姨手忙脚乱给郑扶苏捶背：“玘墨，扶苏不舒服，你少说两句！”
陈玘墨拉把凳子坐在郑扶苏身边：“扶苏！你对大小姐可真不能跟以前一样了。前些日子，我怕你心烦没跟你说。以前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前就你一个，你还是合法老公，自然什么都不用担心。可现在董事长是什么情况？上班孟源陪着，下班江森伴着，美源的小少爷时不时跑过来跟大小姐打情骂俏当解压，就连那个周楠尔也跟大小姐勾勾搭搭，时不时微信长聊，更别提大小姐上班时认识的那些编辑了！搞文艺的男孩子能有几个好人？那肯定是狐狸精啊！你可得给我有点儿紧迫感！”
郑扶苏蹙着眉咳：“她是去上班的还是去撩人的？怪不得业绩不行！”
陈玘墨指着郑扶苏的鼻子：“爹味儿！你就爹味儿吧！孟源多周到？江森多有安全感？袁大少爷多软萌？周楠尔都比你有意思！我要是大小姐我也不待见你！”
赵阿姨狠狠瞪了陈玘墨一眼：“你胡扯什么呢？咱么大小姐是个讲究人儿，行端步正，跟黎总不一样！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黎总当年……怎么能把大小姐害成那样儿？”
陈玘墨撇嘴：“阿姨你知道不？那个托尼老师出狱了。”
赵阿姨怒目：“讲理不讲理啊？他才进去几年？”
陈玘墨冷哼：“归了包堆儿两年零两个月。这还是扶苏有手段，拿非法经营把他送进去的。要是光凭猥亵……”
郑扶苏语气陡然严厉：“玘墨！”
陈玘墨扭头：“怎么了？”
郑扶苏摇着头叹气：“这一下午，什么都说了，我……我就没有把那件事儿告诉南南。她好容易忘了。可别再想起来！要不然抑郁症弄不好都要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