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那么热络，一切都那么美满，直到作为背景音的电视新闻里插播了一条当时看来并不惹眼的辟谣消息。制药专业的袁羽琛警觉地屏住了呼吸。他认真地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看了好一会儿，袁羽琛低声问：“扶苏，我们的武汉项目什么时候放春节假？”
郑扶苏挑一挑眉：“至少二十天到一个月之后才能停下来。现在安排春节放假是不是太早了？”
袁羽琛垂下头，手指飞快地在和谁联系着，他脸色非常难看：“我有种不好的感觉，可能要出大事了！”
后来就真的出了事，很大很大的事。
几天之间，天翻地覆，事情糟得出乎人们的想象。
黎丽饶是行走江湖日久，谨慎持重，也没预料到这次灾难的级别。虽然她和郑扶苏提前做了诸多布置。无奈这次冲击是海啸级别的，大型民营企业陡然停产无异于每天用卡车拉钱往海里扔。整个产业链都在瑟瑟发抖，如果骤停超过两个月，小规模的生产型企业倒闭潮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事情。
所有人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幸能见证史诗级的全球灾难。
平素忙到脚下生风的黎总终于有功夫踏踏实实坐家里发呆，然而坐在家里也是心似油煎，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会延续多久？也不知道不吃不喝睁开眼睛就是纯开销的锦华实业能支持到哪一天？
黎总是越想越烦，甚至想干脆不干了，现在关门落锁的话，他们好歹还能止损。
倒是郑扶苏殷殷地开解岳母：“黎总，现在各个政府部门都没有工作，我们就算清想算解体都没处申报去。一动不如一静。再看看再说吧。”
经营文化产业的周楠尔也要愁死了，全部书籍出版计划陷入停顿，公司所有收入就剩下读者打赏跟作者分成了。
那个春节过得很凄惶，全世界好像都在坐困愁城。
相较于这种无形无相无边无际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天灾，苏淮南觉得自己去年死去活来已经不算什么了。她凭生第一次为自己的能力缺失而羞愧不已，作为董事长她并不能为锦华做些什么。第一次目睹这个庞然大物的摇摇欲坠，她愧觉得自己对锦华实业的养育之恩。
妈妈以前的数落其实很有道理，她所擅长的一切的确毫无用处。
那个时候她前夫长久地握着她冰冷的双手，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谁对这个情景都会束手无策。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办法，黎总也没有办法。南南你要相信，你擅长的从来都不是没用的。人类发展到今天，如果只用有没有用处来衡量行为，那么我们与禽兽何异呢？北宋没有了，汝窑还在。即便人类幻灭了，摩崖石刻还会长久的存在。艺术家不应该为人间的悲苦负责，那还要工程师做什么？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听了这样一席深情款款的告白，苏淮南还没来得及被前夫的深情感动。
在一边儿旁听的周楠尔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扶苏，你是说咱人类要毁灭了？行吧，我不费劲挣扎了，账上有多少钱我给大伙儿分分就得了，也算同事一场。留个念想儿，嗨，也没念想儿了。大伙儿及时行乐吧。”
苏淮南合适憨厚地举手：“老板，有我的吗？”
周楠尔愠怒：“苏淮南！你要脸吗？你比我有钱，还要分我遗产？”
苏淮南眨眨眼：“你还住我们家白吃白喝呢。”
周楠尔哀怨地拉着黎丽的手：“神仙姐姐，你看她！她欺负我！”
苏淮南旋身转到了郑扶苏身后，朝周楠尔扮一个鬼脸。
就这样，她无意中把郑扶苏推到了一个和黎丽对峙的局面上。
郑扶苏尴尬地回手拍拍苏淮南的腰：“南南，别闹了。”很另类地用责备“自己人”来向对方示个好。
黎丽叹气：“好啦好啦，都别闹了。发愁这些也没用。扶苏啊，咱们家里还有多少吃的？不出门的话还能过多久？咱们四个加上回不去家的赵阿姨和江森人也不算少。最起码不能断粮啊。”
郑扶苏笑一笑：“幸亏是临近过年闹起来，冰柜里装满了各种好吃的。咱们关起门来，过大半个月是没关系的。我想到时候怎么也许会好一点吧？”
黎丽还不放心：“你的药呢？够不够吃两周的？”
郑扶苏有些感激地看着准岳母：“我好得差不多了。”
黎丽摇头：“刘医师说了，你必须继续吃药。肺部的浸润是不扩展了，可空洞还没愈合。我跟你说这个毛病反复是很吓人的。何况现在这个情况？你还想不想再进我们家门儿了？”她回头嘱咐苏淮南：“大夫说扶苏是易感人群。最近千万不能让他出门。他的药要是没了，你和江森去找刘医师想办法。千万护着他点儿。”
苏淮南点点头：“嗯。我明白。”
郑扶苏感激地看了丈母娘一眼，然后对江森苦笑：“麻烦你们了，我这又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江森摸摸鼻子：“你可是重点保护对象。出门的事儿有我呢。这天下大乱的，连口罩都买不着。我才知道你的奔驰车里急救包里还备用口罩。还是奔驰好啊。买车送口罩的。”
郑扶苏尴尬一笑：“宝马里也有。”
黎丽强打精神：“好啦。既然如此，咱们就好好在家过日子吧。”她抚着女儿的长发，满眼爱怜：“灾难过去之后，妈妈的艺术家会不会写出本《十日谈》来光宗耀祖啊？”
苏淮南赧然垂头：“妈，你落后了，《十日谈》现在肯定过不了审。擦边球都过不去。”
黎丽愣住：“哪许这样儿的？则呢么还不如我小时候呢！这么多年了，咱文化进步体现在……”
周楠尔一把捂住了黎丽的嘴：“神仙姐姐！莫谈国事！要不咱们还是说存粮吧！”
宅家的日子平淡又无聊。
终于放了大假的黎丽百无聊赖地拽着周楠尔陪自己混影音室，黎总恶补了从《指环王》系列开始近二十年的所有经典大片。自从丈夫过世，黎总激励自强，她已经二十年没当文艺女青年了。反正出不去，干脆换换脑子，就当寻找青春了；江森在健身房里一混就一天，八块儿腹肌棱角分明，闲着没事儿他开直播教大伙儿宅家锻炼，吸了一堆女粉儿舔屏肌肉男；赵阿姨其实挺忙的，六个人要吃三顿饭，还要收拾房间、维持打扫，算别墅里最有正事儿的人了；郑扶苏每天例行公事地跟同事们打打招呼，看看客户的动向，然后就下楼给赵阿姨打下手。他长年持家，知道阿姨辛苦；苏淮南跑来跑去，以帮忙为名围着郑扶苏转转悠悠，帮忙有限、碍事无双。然后她就被忍无可忍的郑扶苏轰到楼上写故事去了。
周楠尔见缝下蛆，在黎丽耳边进了谗言：“郑扶苏这也太得宠了吧？大小姐天天围着他转。神仙姐姐你也不管管。天还没黑呢，俩人就搂搂抱抱捅捅咕咕的？像什么样子？我一个长辈看着都眼馋……啊，不，我都替他们害臊……”
黎丽含笑瞥了周楠尔一眼：“好吧，去把南南给我叫来。我说说她。”
如是，母亲慈威深重，前夫停机有德，作者“淮南”终于日更八千了。网文界即是如此，写得好坏都在其次，更新勤奋特别加分儿。
谁能想到，淮南太太靠着疫情宅家，又收割了一波儿粉丝。
因疫情在家写作的人其实挺多的，苏淮南闲暇无事，翻翻票圈儿，发现只有袁羽琛一笔不动，似乎忙得死去活来。
苏淮南忍不住敲他：小黿黿，小黿黿？你干嘛呢？
袁羽琛不吭声。
苏淮南又打了一行字：小黿黿啊，咱们爱豆小哥哥现在干嘛呢？
打过去的字如石沉大海。
苏淮南叹了口气，小黿黿一定憋疯了。他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现在给关在家里多无聊啊？要不然她拽着他打卡写稿好了。这个主意周楠尔一定喜欢！
正琢磨着，她的微信突然开始闪烁。
袁羽琛：苏总，加急订单接不接？
袁羽琛：国家重点项目，疫情十万火急。如果这一票干下来，我们可以拿到高科技企业特别无息贷款和税收、社保减免优惠。不开玩笑，此话当真。
袁羽琛：标的是要去那座通衢城市快速建立采样中心，为疫苗研发打基础。我们需要大规模负压实验室。生意来了你上道不上？需求我EMAIL你了。快快快！科学家们在和病毒赛跑！
袁羽琛：说老实话，我知道你们全员放假。我们也是。现在咱们立刻接工程的话人手凑起来不容易。这个时候带着全班人马出远门也是风险巨大，何况还不是每个员工都敢冒着生命危险去疫区。但是我透个消息给你，远峰也在争这个CASE，说老实话，我不想让远峰掺和进来。一则让他们做大了，疫情过后就没你们什么事儿了；二则，他们太不专业。会拖我后腿。这事儿要出了质量问题，咱们百死莫赎！
袁羽琛：南南？苏淮南你在听吗？我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和你说话，我自己都不太适应。但是，苏工，加入吧。我需要你的帮忙。不，现在是美源需要锦华！
苏淮南：锦华收到！I AM IN.
袁羽琛：南南。及时联系上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指得上。哥要去武汉了。日，自己都觉得自己怪牛逼的。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这么崇高的一天。到时候你可不许给我拉胯听见没有？精兵强将都得给我上，必须去认证工程师。否则你们资质会被远峰比下去的。
苏淮南：黿黿。我和你一起去。
袁羽琛：（不怀好意）咦？南南小皇帝要御驾亲征吗？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冒险！哎，算了吧，郑皇后一定不让！
苏淮南：他凭什么不让？谁是一家之主？！他心里还有没有个大小王了？
袁羽琛：（居心叵测脸）(ﾉ･ｪ･)ﾉ，江湖上谁人不知，苏！总！怕！老！公！
第七十五章 孽力反噬
客厅里，苏淮南就觉得前夫少有地对自己疾言厉色：“你不能去！你当然不能去！你有一张资格证你就了不起了吗？你没有工作经验！那里很危险，你应该呆在家里！”
黎丽看了周楠尔和江森一眼，三个人表情严肃地旁听。
苏淮南少有地正面刚回去：“我们要去三个以上的持证工程师……呃，或者技术员……我们几个月以前就没有人才冗余了。我不去这个事儿锦华没办法接，难道我们要把这个案子让给远峰吗？你让我考资格证不就是为了这个？”
黎丽点头：“不能让给远峰！光那些补助措施我就馋得不行。我是没资格证，我要是有证我就去了。”
郑扶苏理直气壮：“要去当然是我去！无论工作经验还是职业水准，你能跟我比吗？我拿注册工程师资格证的时候，你还在楼上画玫瑰花儿呢！黎总你说是不是？”
黎丽含糊：“这个倒是……”
苏淮南急赤白脸：“郑扶苏你醒醒！那是室外施工、条件恶劣、那里特别冷！你肺不好，你病倒在外面怎么办？你还想不想重新进我们家门了？身体不好的我不要！我跟你说！”
江森点头：“我支持老板。上次去拿药刘大夫说了，扶苏尤其不能着凉、不能受累。他感冒都会诱发炎症，再复发就糟了。”
郑扶苏嗤之以鼻：“我身体不好也比你老板强啊。南南，你手摸良心说，活儿是谁干的？你在公司是不是摸鱼？我是不是病着也替你们家操持家务？周楠尔都说你娇得不行！”
周楠尔急眼：“姐姐，咱俩说的私房话，郑扶苏是怎么听去的？是不是江森你串的老婆舌头？”
江森喊冤：“我没有！”
黎丽白了周楠尔一眼：“我可没说，还不是你自己嘴不严瞎嚷嚷。”
周楠尔摸了摸鼻子：“哦，也是。”
苏淮南握着郑扶苏的手，试图跟他讲道理：“我专业不如你，可我不是什么都不会啊。有问题，咱们远程连线不就好了？公司这么大，怎么说也需要技术幕僚在大本营操持。我去了你还能管家，你去了，有什么事我怎么办？”
郑扶苏揉脑门子：“我能兼顾家里外面。你去了，你万一有什么事，我可怎么办？你是董事长，你能冒险！”
苏淮南少有地挺起胸脯子：“我爸当年就身先士卒去最艰苦的地方。我得奋二世之余烈。”
郑扶苏怒目：“你拿什么跟你爸比？你连孩子都没有！”
苏淮南嘟嘟囔囔：“你不能自己生，你就唠叨我。你看人家袁羽琛也自己去。”
郑扶苏又急又气，手指已经微微发抖：“袁羽琛是袁羽琛！你是你！我不和你开玩笑！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和黎总可怎么办啊……”
这话说的吧……就让苏淮南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黎丽托腮看着他们俩，跟看电影似地小声嘀咕：“哎，周楠尔，我觉得他们俩还挺感人的。”
周楠尔有点儿不可思议地回看黎丽：“姐姐，人家皇后都泪眼朦胧了，太后您就无动于衷吗？”
黎丽“切”了一声：“哀家过了那必须狐媚惑主的阶段了。”
苏淮南怔怔看了郑扶苏半天，“噗嗤”笑了：“你别闹，袁羽琛胡说八道，你怎么也跟着瞎入戏啊？我们家没有皇位需要继承。我有没有孩子无所谓的。”
然后，她就看前夫急切地抓住了自己的双手：“南南，从哪个角度讲，你都比我重要。你没了，锦华就干不下去了。即便前些日子我被抓到监狱里去，公司也还好好的。南南，你是董事长，锦华上万员工等着你发薪水过日子。我们这些年把你供在佛龛上不是没有道理的。”
黎丽撇嘴：“这倒是。甭管有用没用，名正言顺的领导得有一个。”
郑扶苏可找到了靠山：“你看妈也这么说。”
苏淮南反握郑扶苏的手：“没有一个人的性命比另外一个人更重要。让我去吧，我没事的。我比你想得能混多了。”
周楠尔点头：“是是是，我作证。她跟我混的时候简直是打不死的小强。”
郑扶苏对周楠尔蹙眉：“没你的事儿，你别多嘴。你现在就是甲方，还不是爸爸呢！”
周楠尔当机立断顶回去：“你也没名没分的。凭什么不让我说话？”
那天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鉴于黎丽对此事没有明确地表态，这事儿就被暂时搁置了。
苏淮南觉得，自己一计不成，必须再生二计。可二计怎么生呢？唉，还是得从长计议啊。
很快，锦华的工程师们投入负压实验室的先期设计工作，承建方和需求方不断磨合，钉钉会议室里热火朝天。郑扶苏和苏淮南作为注册工程师和技术员都全程参与了会议。苏淮南第一次和前夫展开技术竞争。
这感觉很刺激：算另类的欺师灭祖！他们俩越来越像师徒年下文了。
以及……欺师灭祖……现在周楠尔那边儿的纯爱文儿里最火的就是这个了。把师尊非法囚禁，这么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什么的……
苏淮南陡然挑了挑眉，她忽然觉得：甭管多不靠谱的小说对现实好像都能有提示作用。
许是工作压力陡然加大，许是久病体虚不耐劳累，郑扶苏那几天总是特别疲惫，而且越来越累，累得工作一会儿就觉得头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