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淮南怔怔地看着黎丽:“妈妈?”
黎丽亲了亲苏淮南的脸:“妈妈很快回来。南南乖乖在家。”
那一天,苏淮南直觉不对。黎丽和她告别的架势,活脱年前郑扶苏离别林淮北。
啊!他们一个两个都要干什么啊?
黎丽去上海公干的时候和女儿颇有些难分难舍,苏淮南目送妈妈上车的时候眼圈发红。她破天荒地拽着母亲的衣袖:“妈妈一定要去吗?让别人去不好么?”
黎丽受宠若惊。苏淮南从小到大不曾对妈妈这么依赖,她要是十五岁那年肯给黎丽这么好的脸色,估计黎丽也不会跟女儿相爱相杀这么多年。
不同于苏淮南的小儿女态度,黎丽杀伐决断半辈子,下定决心的事起手无悔。她给郑扶苏使个眼色,郑扶苏心领神会,半哄半抱把董事长拉回了东苑,然后紧紧关闭了大门。
黎丽回眸东苑良久,登车而去。她本意是要把江森留给苏淮南的,郑扶苏思前想后还是让江森陪黎丽去了华东。这一点看得出郑扶苏不是刻薄人,现在情势古怪:理论上苏淮南才是苏家产业唯一主人,以至于她屡屡被人暗算。倘若真是宋岷作恶,则他伤害淮南的初心是为帮助黎丽获得财富。从另一方面想:如果黎丽有个三长两短,宋岷伤害苏淮南就失去了一切意义。
她们母女,因为一个恶人而凭空出现了诡异的生存竞争。
郑扶苏如果坐视黎丽遭遇危险,他就有机会把持苏淮南的一切。宋岷的存在意外地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机会。何况,黎丽并不曾善待过他。
但是那样不好,苏淮南是不会喜欢那样的,她刚刚和母亲修复了关系。
郑扶苏父母早亡,深知做孤儿的滋味,他很希望她得到天伦之爱,他愿意保护她的母亲。
嗣后的日子,过得颇有些珍重芳姿昼掩门。
黎丽不在家,郑扶苏把西苑落锁、给工人放假、不着急的修缮工程都让他停了。想想还不放心,郑扶苏干脆把西苑到东苑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无他,宋岷对西苑太熟悉,也许有什么漏洞可以让他溜进来,郑扶苏担心自己不知道。
东苑自有铜墙铁壁,郑扶苏自信:他只要好好把宝贝珍藏在城堡里,就不会出事!只要有他在,就不会出事的!
苏淮南默默地看着郑扶苏把家里布置得好像丧尸就要围城一样,暗自揉着脑门子。她又不傻,当然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说老实话,苏淮南不是很能理解郑扶苏的应激反应。怎么会有人锲而不舍地要杀她?现在她就是死了,宋岷也拿不到钱。他们还能光天化日之下一把火把她点了?这不疯了吗?
但是苏淮南很顺从,她觉得郑扶苏的病还没好全,一个身体虚弱的人就是容易精神过敏。刘医师说了,他肺部的空洞还没有弥合,他容易疲倦,他比以前瘦了许多,他企图把午后盗汗的症状瞒着所有人。
虽然有点儿草木皆兵,但是如果这样能让郑扶苏好过一些,她愿意配合。不就是让他守着么?他喜欢,她陪着他好了。
郑扶苏其实不怎么上班,网络办公为主。最近业务平顺,订单充足,他又有足够爪牙在公司实操,所以郑皇后大可安稳地端坐珠帘之后把持朝政。
小苏董事长再次沦为了被郑扶苏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儿皇帝。苏淮南自己并不难过。反正她从小就是儿皇帝,不是被她妈妈操控就是被郑扶苏代理,你要是汉献帝的命,熬死了董卓自然还有曹操接班。
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个“挟”字,郑扶苏很得其中三味,他喜欢抱着苏淮南办公。想苏淮南还是婴儿的时候,黎丽抱着她去开董事会来确认自己权力的正统。如今郑扶苏搂着苏淮南与大客户袁羽琛对线视频,颇有一点雄狮子的领地炫耀。
在锦华实业,苏淮南即是传国玉玺,抱着她即抱定法统嫡系。她若碎裂当场,必定有诸多人等一拥而上,抢个天地变色鬼神皆惊。是以,古代帝王立长不立贤,也就是图个用确定的继承人来避免纷争。
吉祥物的存在从来不是没意义的。
袁羽琛气馁之余,数落苏淮南的话通俗易懂:“长个包子样儿,别赖狗跟着。”
苏淮南特别想得开:天皇窝囊,万世一系。哪个大独裁者有好下场?二十一世纪了,要职业经理人是干嘛的?小苏董事长这叫内举不避亲。郑扶苏乐意干就让他干吧,省得他闲着没事儿挖空心思逼她吃饭,然后逼她念书。
如是月余,风平浪静。黎总游走华南华东自己的地盘很有几分如鱼得水,新客户开发得头头是道。黎总会调理人,江森终于如愿以偿地从保镖晋级为黎总的业务助理。小伙子干得很顺心,颇有点儿乐不思蜀。
苏淮南时常跟爷爷奶奶保持联络,她爷爷身体欠佳,只要在视频里看到孙女儿活生生的就老怀大慰。在爷爷心目中,苏淮南的存在就是苏家血脉的存在。至于她出息与否,有没有本事撑起公司,都无所谓,身体孱弱的人往往更想得开。
奶奶对公司最近的财报很满意,奶奶对郑扶苏回来管事也很满意。苏淮南最近才慢慢看出来:奶奶不喜欢妈妈,所以奶奶对妈妈不喜欢的郑扶苏另眼相看。逻辑类似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古来婆媳关系难处。苏淮南没婆婆,这方面有点儿迟钝。毕竟,在苏家她算儿子,郑扶苏才是娶进来的媳妇儿,还是没娘家、没孩子的弱势媳妇儿。
以前的苏淮南不懂要护着郑扶苏,现在她和爷爷奶奶视频的时候把郑扶苏也拽过来跟长辈打招呼。奶奶喜欢他么,他应该多个靠山。
离婚之后再见苏淮南的爷爷奶奶,郑扶苏有些羞涩,但是有苏淮南搂着他的脖子在镜头前摇啊摇的,那尴尬劲儿就好了许多。他无不欣慰地想:南南真是长大了,知道照顾人了。
郑扶苏没和爷爷奶奶提及家里最近出的这些烂七八糟的事儿,更不提警方对宋岷的追逃。苏淮南看郑扶苏不说,下意识地也选了三缄其口。
挂断视频,苏淮南对着手指头问郑扶苏:“宋岷的事,我们能瞒住奶奶么?奶奶在公司又不是没心腹。她自己打听到了不是更麻烦?”
郑扶苏不以为意:“这么私密的事,公司里能有几个人知道?就是有聪明人猜到了,没有凭据谁敢胡说?”
苏淮南眼睛转了转:“你居然没告我妈的状!当初我出事,我妈说我是你害死的,把你头都打破了。谁知道我居然是她的人害的。你这也算以德报怨了吧?”
郑扶苏眼皮子都不撩:“让奶奶知道了就是一场大风波!你猜爷爷会不会当时气死?两位老人家对我不薄,我再不知道息事宁人就不懂事了。何况黎总现在又不拦着我和你在一起,我干嘛非得和她玩儿零和游戏?各退一步不好吗?苏总,我问你,我现在和黎总打翻天,你向着谁?你不纠结吗?我何必轻启战端,让你为难?”
苏淮南环着郑扶苏的脖子亲他一口:“扶苏哥哥好贤惠。你放心,南南会对你好的。”
郑扶苏有点脸红,他随手拍了身上的苏淮南一把:“有这个闲工夫胡扯,苏总不如念书去!你给我争气点儿!回头奶奶又数落我就知道带着你玩儿。”
苏淮南无聊地从郑扶苏的背上跳下来,嘀嘀咕咕:“当了正室就不解风情了!”
郑扶苏冷哼:“谁是你正室?咱俩现在是同事关系。”
苏淮南摇头晃脑:“那就算潜规则吧,反正你账号里有我的钱。”
郑扶苏愀然不乐:“谁稀罕你的钱?我还给你就是了。”
苏淮南亲一亲他的嘴:“你已经说不清了。这年头儿,不是双洁双处的故事都没人看,何况大活人呢?反正你一个男孩子家收了我的钱,也没别的路好走,只好由着我糟蹋。你看网上哪个卖身葬父文不是主角被虐还从一而终的?长得漂亮的男孩子不当美强惨,从读者那儿就说不过去。”
郑扶苏扶额,没人能跟网文编辑学出好儿来!没有人!这行儿太糟践材料了!他温柔羞涩的妻子已经让周楠尔教唆得三观不正了!还是充满糟粕的那种!
要不是江森教给他:次元不能破,不能上升到真人,只有纸片人才没有人权。他也许就让她忽悠了。唉,怎么办呢?凑合跟她过吧。去年倒是真跟她离了,他为她操持那么多年,法律也不认可家务劳动算劳动付出。
陈玘墨都替他后怕:“知足吧,苏淮南没把彩礼要回去就算对你仁至义尽。”
郑扶苏当时是满身冷汗啊。
这一段避世的生涯,有点儿像郑扶苏和林淮北同居日子的升级版。有几天赵阿姨请了假、护士小姐也不天天来。城堡一样大的别墅,孤零零地只有他们两个人。
到了晚上,偌大建筑只有三层开着灯。
郑扶苏偶尔公干归来,仰头而望,湛蓝天际、柔和灯火,东苑活脱就是他的人间灯塔。
没有其他人帮忙的时候,郑扶苏工作之余要打扫诸多房间和巨大庭院;苏淮南就得摸索着做饭煮粥、浣洗衣裳。
如果不是郑扶苏有开不完的网络会议,苏淮南时刻面临催稿,他们真会错觉:此时此刻已经是世界末日,他二人不过劫后余生于人间孤岛。
晚上的东苑极静谧,他们坐在露台上乘凉,可以听到秋风划过庭院和玫瑰花瓣掉落的声音。银白的月光那么温柔地撒在他们身上,像一层朦朦胧胧的魔法帘幕。
他们被笼罩在清朗明月之下,仿佛被圣光加持,就不会老、也不会死,更不会被世俗打扰。
搂着苏淮南,郑扶苏有一瞬间希望:宋岷再迟些罗网也好,黎总再晚些回来也行,如果这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她就不再是被所有人捧在手里的凤凰蛋。他就是世界上唯一爱她的人,是她所有的依靠,他一定会带着她活得很幸福。那就这样过下去吧,这样很好。
第七十三章 庄周梦蝶
二人世界的日子过得很平顺,郑扶苏把华北区的生意操持得稳稳当当;孟源和陈玘墨已经熟悉了这种工作方式,事情都在轨道上;锦华华北区最有挑战性的大客户美源科技也理所当然地被郑扶苏接管,袁羽琛被要求有事儿和郑扶苏一对一地交流,就很有些棋逢对手。
鉴于郑扶苏总是在线上,不怎么下现场,袁羽琛少不得拿他取笑:“不得了啦,南南小皇帝嫁了个AI,我的前夫是SIRI。”
苏淮南才不理袁羽琛。她现在基本上归“后爹”周楠尔领导。不用每天交8000字的话,就没有那么累。她居然每天都认真地复习几个小时功课准备考试。也不为别的,这样她就能正大光明地霸占郑扶苏的一段时间。
别墅里人都没有,实在无聊,郑扶苏再忙起来不理她,苏淮南都要闷死了。
她也不是不能出门,就是出门得郑扶苏陪着。有这个功夫,苏淮南宁可听刘医师的话,陪郑扶苏睡个午觉养养神。
枕间衾上,苏淮南偶尔惊悸。噩梦醒来,浑身冷汗。
她即便被郑扶苏摇醒,也要愣怔很久,最后扑到他怀里哭出来才能了事。
郑扶苏每每抱着她哄:“怎么了?怎么了?我在啊。醒一醒。睁开眼。看我。看着我啊。”
苏淮南流着泪摇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啊?我真的是苏淮南吗?在梦里我是林淮北。我是不是压根儿没从村子里逃出来?他们嫌我不会生孩子,他们把我埋到棺材里了!这梦怎么这么真?庄周跟蝴蝶!你告诉我啊,我真醒了吗?到底哪边才是梦?扶苏哥哥你才是我的美梦对不对?我睁开眼睛是不是就躺在死男人的身边给埋到地底下了?”
郑扶苏总是紧紧地搂着她哄:“你醒了。这不是梦。你是苏淮南。你当然是苏淮南。我真的在你身边。那些事都过去了,不要怕。”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你来摸,摸我的心跳。摸到了没?你看着我的脸,你醒了,梦里的人是没有五官的。”
苏淮南泪眼婆娑地看着郑扶苏,满脸不可置信:“可是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吗?你这么好,居然我是丈夫?我在楼下买烧饼,看到那么好看的小哥哥,我还傻乎乎地想呢,我要是认识他就好了。谁知道他居然是我丈夫好几年了?他这么还喜欢我?你说这怎么可能不是梦呢?”
郑扶苏哑然,轻轻拍着她笑:“好啦好啦,这么漂亮的小哥哥就是你老公,南南要珍惜这么漂亮小哥哥才可以。以后不许再说风话气我了。”说着,他拿起苏淮南的手指头:“来,咬一口。疼不疼?啊!南南的手指头还这么嫩。像羊羔肉。那再咬两口好了。”
苏淮南蹙眉轻呼:“疼!”
郑扶苏安慰地拍了她好久:“醒啦?不怕,不怕了。你就是苏淮南啊。你还能是谁?这里是你的家啊。有我在,没有人敢把你活埋的,扶苏哥哥不允许。”
苏淮南尤自困惑:“真的不是梦?我不是糊涂了?”
郑扶苏笑了笑:“很久以前,我被你家车撞了,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想着重病的妹妹六神无主,你‘咚咚咚’地跑过来告诉我,要给我三十万给葳蕤治病。我也疑心了很久自己是在做梦。”他让她躺在自己胸前听他的心跳,然后把玩着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你走之后,我用针扎了自己好几回。疼得浑身冒冷汗,就这么着,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苏淮南抬头好奇地问:“后来你怎么确认自己不是做梦的?”
郑扶苏亲了亲她的发顶:“我到今天也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被逼疯了,所以一直活在梦境里。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居然能救我和葳蕤的命?我只好跟自己说,既然有幸在这么好的梦里醒不过来,那么就好好地在梦里生活下去吧。如果在梦里,我可以照顾这个好心的女孩子一辈子。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啊。”说着,郑扶苏亲了亲苏淮南的手指头:“如果这是梦。我们高高兴兴梦一辈子,谁也不要醒,好不好?”
苏淮南沉吟了一会儿,仰头亲亲郑扶苏的下巴:“我想葳蕤了。我们去看葳蕤吧?”
郑扶苏有点欣喜:“能想起葳蕤了?”
苏淮南点点头又摇摇头:“梦……梦里有个女孩子搂着我泡温泉……她香香的,软软的,她的眼睛和扶苏哥哥一样漂亮……我想再见她一次……也许再看见她,我就想起她了……”
郑扶苏把苏淮南的手合在自己掌中,慢慢摇着她的身子,眼睛里有无限向往:“好啊,等黎总从华南回来,我就带你去奈良。我们去泡温泉。我们和葳蕤玩,就像小时候一样。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我要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那天,郑扶苏温柔地拍着苏淮南馥郁的身体,轻声哄她再次睡着。
他久久地看着她羊脂似的面孔发呆,终于泪流满面。
郑扶苏并没有对苏淮南描述过,这些年来他的最恐怖的梦境:一觉醒来,十七岁的少年依旧无助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忍受疼痛,他病重的妹妹已经死去,医生来逼他处置葳蕤已经发黑的尸体……
他惊惶无助地抬起眼,苏淮南新雪似的身体渐渐融化在暮春的阳光里。
微风吹来,华丽人偶碎裂成无数金银玉屑漫天飞舞,终于无迹可寻。
玫瑰不曾开过,淮南不曾来过。
一切奇迹都是梦幻泡影。
这世上其实从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且求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