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扶苏心头啧啧:我居然还有当状元娘子的一天!不过……她干嘛给他这么多钱呢?她对他这么好,让他觉得很紧张。
周楠尔大言不惭地开导郑扶苏:“她给你你就拿着呗。反正她是白富美。你就是累死累活挣工资别人也说你攀高枝儿,何苦枉担这个虚名儿?我跟你说,淮南这一本要是写得好,还能卖!你别跟以前那么耿直,为了十五万把自己折进去。世道险恶,咱们男孩子得懂得保护自己。婚姻法说到底是保护有钱人。”
郑扶苏有点儿不信:“周总,难道黎总也这么大把大把地给你钱?”
周楠尔莞尔一笑:“我这么聪明,当然不用神仙姐姐直接拨款。她给政策我就能把产业盘活了。人才是第一生产力啊。现在英明神武的神仙姐姐把错配的资源重新配置了。她把搁公司闲摆着的招财猫让渡给我当摇钱树了。我还有什么可说?你没发现么?现在黎总都不考察你们董事长的绩效了。我说你不如努力努力趁势而上吧,也许黎总后半辈子就改主意提拔你了也说不定啊。”
郑扶苏才不信!黎总一定会让淮南当家住的!毕竟他们家有皇位继承。
傍晚时候,久不搭理郑扶苏的黎丽,突然要江森回别墅接郑扶苏来陪她见个客户。郑扶苏久病在家,现在猛不丁要穿上职业装抖擞精神。如今揽镜自照,几乎生出倩女离魂着了双层衣衫的荒谬之感。
初秋阳光炽烈,直直照在郑扶苏身上,让他无端生出烧灼疼痛。他已经太久没有行走在阳光之下,回想过往一年,云巅谷底,恍若噩梦。他像个被魇镇的妖物,被幽闭囚禁,不见天日。现在陡然被贵人召唤,心中竟然生出惴惴不安:黎总要干什么?当众羞辱他么?
江森的脸色很好,他貌似不经意地对郑扶苏说了要去的地方和大概要见的甲方,多少平复了郑扶苏忐忑的心思。
然,郑扶苏依旧是狐疑的:这个客户曾经是他接洽不错,但是也没专情到非他不可。毕竟郑扶苏离职将年,锦华还和人家保持着良好的业务关系,可见这世上也没谁是不可或缺的。孟源今天也敬陪在侧,看来这个客户最近都是他来跟。那么,这场饭局绝对是黎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强行安慰自己:黎总爱面子,家丑不外扬。无论怎么说,锦华肯再给他露脸的机会,总不是坏事。
虽然是匆匆被叫来参加,好在郑扶苏业务娴熟、人也聪明,一顿饭吃的行礼如仪,宾主尽欢。更兼最近江湖上传言纷纷,说郑总有望东山再起,让苏董事长覆水重收。那么这次陪同黎丽出席晚宴的轻松亮相,似乎也为他即将重堪大用做了个不错的注脚。
黎丽最近气色很好,跟甲方商榷的时候口角生风,言谈之间对自己这个前女婿颇多和颜,暗示他会继续代表锦华和甲方接洽。如此嘉许让郑扶苏有受宠若惊之感。他回头去看孟源,孟源神色宁静,似乎对这事儿早有预料,且不以为意。
散席之后,黎丽嘱咐孟源明天收拾这次会谈的备忘录给甲方过目。她叫了郑扶苏和自己同车回家。孟源眨了眨眼,识趣儿地回去整理谈话纪要了。
郑扶苏心里陡然一紧:这……必然是莉莉总有话要和自己说了……亦或,今天的戏肉才在这里。
依旧是那辆沃尔沃,依旧是回东西苑别墅的快速路。
车影缤纷、路况繁华。
郑扶苏看着窗外些许出神,他曾经无数次陪着黎丽应酬宾客,他们无数次自这条路回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严苛的前岳母才是他工作的指路人。郑扶苏忘不掉:刚刚大学毕业的自己是如何默默观察着黎总的一言一行,他是如何贪婪地学习着黎总的圆通手腕。在漆黑的夜里他无数次琢磨研判过黎总的每一个抉择,甚至每一个颦笑。
每次陪着黎总出门谈判,他都仿佛在观摩一场华丽狩猎,那是猛兽的乐园。不知有心亦或无意,黎总曾向他演示过诡计和罗网;她曾亲手撕开那些谄笑面具,让他看到森森獠牙;丈母娘从不在自己面前藏私她的细致筹谋和耐心等待,以及那一击致命的必杀绝技。
前岳母明媚的皮骨里包裹着一颗狮子的心。
只是每每成功狩猎、大有斩获之余,雌狮昂然回首,难掩神情落寞:她教导的并不是自己的血裔。造化弄人,她的孩子不是狮子。
一路上,黎丽也在出神:她忘不掉初出茅庐的郑扶苏。那个野心勃勃的秀丽少年,他聪明好学、他野蛮生长。一只狮子不会认错另外一只狮子。她从他身上隐约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么她怎么能够放心他?!她对他十分戒备!她怕他长大后会本能地撕开她孩子的白嫩的脖子!她的孩子温顺而怯懦,美丽又乖驯,活脱草原上最香嫩美丽的瞪羚。
但这不能怪她的孩子啊,南南的父亲就是个谦抑又温柔的男人,聪明清秀且体质孱弱。苏家庭院矜贵只生得出芝兰玉树,不像她家寻常门户,能容孩子野蛮生长。说真的,如果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像丈夫苏徽,一个像自己。她一定努力培养另一个,然后造座金屋把玉雕似的南南供起来,她就把她养在她给她营造的六欲天里。妈妈会保护她一门心思风花雪月,鞋尖儿都沾不到凡间的土!她那么爱她,她也不想委屈文采风流的李煜大不幸做了天子。
然而,她没得选啊!江湖险恶,鬼神横行,她的孩子总得学会自保吧!
侧头看向郑扶苏,他会是一个可选项吗?黎丽心里殊无把握。
一路默默、车程过半,黎总曾经无数次和姑爷同车回家,只是如今开车的人已经变成了江森了。黎丽向来很重视司机,知道她行程的人必须是自己人。现在她已经心安理得地用郑扶苏雇的人了。时移世易啊!或许她应该尝试以一种全新视角来解决问题?
于是,黎总先开了口:“扶苏啊,我看你就多管些事吧。最近我要把南南关在家里,最好不让她出门。你是喜欢在家陪着她,还是替她来公司上班?”
郑扶苏不太意外:“是宋岷的问题么?”
黎丽点头:“那辆车的事故原因有了结果。看监控的话,汽修厂新来的的小伙计脱不了干系。已经审出来,那傻孩子收了宋岷两盒烟,把液压管剪断了一小半儿。老宋满嘴胡话,说是,我的车子抛锚了他正好英雄救美。现在他在暗,我们在明。我不想让南南出门冒险。”
郑扶苏转头看黎丽:“可我觉得老宋是冲着您和我来的。”
黎丽单手支在车窗上,幽幽地说:“要命的话肯定是冲着你,毕竟他知道,有你在,董事长就没那么容易吓得疯、害得死。他现在不会杀我的,毕竟还想着从我身上套钱呢……”
郑扶苏有些不解:“事情都闹成这样了,您怎么还会给他钱?再说他当初谋害董事长,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司机,万贯家财也到不了他手里啊!”
黎丽脸色变了变,踟蹰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嗫嚅:“大概……大概是有一回,喝多了酒,我跟他抱怨过,这家啊一草一木都是董事长的。有董事长在,我再威风也只是个高级打工人。”
听前女婿倒吸一口凉气,黎丽少有地不太理直气壮:“苏家不就是这个倒霉规矩么?我不信你私底下没抱怨过。”
郑扶苏满腔腹诽,不敢犟嘴。他只好试图继续分析:“可是没了董事长,他也拿不到啊。”
黎丽挑挑嘴角:“他大概觉得我拿到了,他就拿到了。”
郑扶苏比较保守:“他怎么这么自信?就算您和他结婚,那也是您的婚前财产啊。发现大小姐失踪的蹊跷,您蹬了他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黎丽凉凉地瞥了郑扶苏一眼:“你是真的心眼儿好?还是跟我装洋蒜?他能害南南,就能害了我。你前些日子都被换了药你忘记了?别说五点五亿,拿个零就够他实现人生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都被轰出去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执着?”
郑扶苏抿抿嘴:“我也是被轰出去过的人,不也腆着脸住在家里?他走的时候您给了他一笔钱,想必是好离好散。宋岷心里还有指望是吧?”
黎丽要笑不笑的:“何必这么妄自菲薄?你最近可是鸳鸯不独宿呢,怎么叫腆着脸住在家里?”
郑扶苏有点脸红:“黎总,她又不会有孩子……和我在一起的话只是为了开心而已……”
黎丽无所谓地摆手:“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我才不管那么多。白天晚上有你陪着她我还放心些。宋岷一天不给抓起来,我一天心里不踏实。我怎么豁的出去自己亲生骨肉呢?”
郑扶苏想了想:“所以,您才鼓励董事长给周楠尔写故事玩儿?”
黎丽开心点头:“算你聪明!有点儿闲事儿哄着她在家里别乱跑就好了。谁还指着她那仨瓜俩枣过日子呢?我也不敢把什么都跟她实说,怕吓到她抑郁症复发。总而言之,宗旨今天交代给你了,你是聪明人,自己斟酌着干就好。现在天上地下最大的事儿就是别让董事长有个马高蹬短的。这事儿咱们利益一致,我信你会尽心。对了,我也许过些日子去华东区转转,你带着南南在家好好过日子。不出错就是满分。黎总定然不能亏待。”
郑扶苏猛然抬头:“这当儿口您出远门不安全吧?”
黎丽嘿然有声:“事儿是我惹的,自然我来收拾。我不落单出门把他引出来,难道等着他找上门来祸害我闺女?”
开车的江森挑挑嘴角,心说:这娘们儿倒是仗义。
江森插嘴:“黎总,不如我和您去吧。”
黎丽笑一笑:“你在家陪着董事长好了。”
郑扶苏真心提议:“不如让周楠尔陪您去。他也算个胆大心细的人。”
黎丽摇摇头:“算了。别把无辜的好人再拽进去了。如果真是宋岷干的,他不得恨疯了周楠尔?”
车里一时安静,郑扶苏玩味着黎丽的语气,觉得前岳母对周老板似乎有几分真心。联想前些日子听袁羽琛嘀嘀咕咕:“扶苏啊,你想,怎么说这周楠尔都对黎总的女儿有救命之恩,能不算加分项吗?周楠尔也算好人好报。”
如此说来,周楠尔难道真有机会达成所愿?也是难说。
就在这时,郑扶苏就听黎丽幽幽地叹了口气:“想我这大半辈子,折腾商场、打拼事业,无论我翻出多大浪花儿来,你说我也短不了让爷们儿算计。无论是多么花儿好朵儿好的甜言蜜语,说到底还是打着娶寡妇人,夺绝户产来的。细细想来……人活着也真是没劲……”
郑扶苏措辞良久,才劝了一句:“黎总,其实您就是个男的,情况也不会改观多少。只不过这路乌央乌央小姑娘冲上来打您主意想上位的故事,可能大伙儿更习惯一点儿。毕竟都是看灰姑娘配王子长大的。像我这路灰小伙儿,也就在周老板他们那路纯爱文儿里,最多能配个王哥……”
黎丽“噗嗤”一声乐出牙来:“你这孩子……”想一想,她还是问出了多年顾虑:“这些年,你丈母娘鸳鸯不独宿,处处惹风流,你想来是看不上我的吧?就你这路三贞九烈的人设,是不是觉得我花了老苏家那么多钱就应该好好儿守寡?”
郑扶苏为难地搓了搓手:“我觉得……这单纯说明……领导身体好……”
江森一路默默地看着车、看着路,但他就是知道:郑总复位这把成了!
第七十二章 鱼入沧海
他们回家的时候并不算太晚,西苑客厅灯火通明,苏淮南正在和周楠尔商量着什么事。
看黎丽和郑扶苏回来,小苏董事长笑容可掬地站起来,声音甜甜的:“妈妈回来了?两位辛苦了。我切了水果。你们歇一会儿吧。”自从这回死而复生,苏淮南的抑郁症不药而愈,黎丽看着女儿亮晶晶温柔的眼睛,心里有几分得意。
她攀着女儿的肩膀看周楠尔:“你怎么来了?”
周楠尔搓搓手:“我来跟淮南说,淮北的弟弟的学费已经落实了。他爹妈还没出狱,嫂子带着孩子投奔哥哥去广州打工了。得亏淮南出钱给正子继续学业,要不然这孩子恐怕衣食无着。小孩儿现在跟当初淮北上学的时候那个寄宿高中念书呢,功课还可以。他让我转达淮南一句话:谢谢姐姐。”
他看着黎丽说:“依着淮南就给三十万。我留了个心眼儿,先给小孩儿五万,有这个钱打底儿,正子高中毕业考大学的费用足够了。他还小,我怕他哥哥嫂子惦记这笔钱再把正子也害了。真等正子上了大学,离淮北出事儿也满两年了。正子也十八岁了。到时候我把该给淮北的佣金悄悄打给正子,我就算功德圆满。”
黎丽笑着拍拍苏淮南的肩膀:“看见了没?这才叫会办事儿的。老成谋国。”
苏淮南叹口气:“可还是没找到淮北。想想我们出事儿也快一年了。哪怕能打捞个遗骸也好啊。我想给淮北买块墓地。办后事我看指着她家可没这个心……”
黎丽摇头:“你有这个心,妈妈不拦着你。不过这事儿着什么急?前些日子你在家,守着郑扶苏愁眉不展,妈妈替你做了不少功课。我去见过淮北高中的老师。她跟我说,这么多年了,对淮北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水性好。十里八乡没见过这么能潜水的姑娘。当初老师推荐过她考少年体校,淮北身高差一些才落选的。给鱼修墓,你何必拘泥在岸上呢?”
周楠尔有点儿不信:“姐姐,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淮北……借着那场事故鱼入沧海鸟投林了吧?不能吧?她干嘛不回来?”
黎丽说:“摊上这样儿的父母,活着收彩礼死了配阴亲,就算自己在大城市扎下根儿,也短不了被家里人算计连累一辈子。从此消失在天地间不也图一干净吗?你知道她老师说什么?淮北走了就对了!”
苏淮南蹙眉:“那她老师的意思是淮北考学离开了就对了,还是……”
黎丽耸耸肩:“谁知道呢?女儿你不是会写小说么?这算个开放结局,你自己脑补吧。”说着,她打个哈切:“累了。我先上楼休息。你们高兴就再玩儿会儿吧。”
走了两步,黎丽突然回头:“你好好写,公司的事情可以先交给郑扶苏替你看着,他总不能白拿你一笔稿费在家吃软饭吧?该使唤的人要使唤起来才像个董事长的样子。”
苏淮南“啊”了一声:“妈妈,你是说扶苏哥哥可以去公司上班了?”
黎丽扭头看江森:“跟赵阿姨说,郑扶苏替董事长处理公事去上班的话,就可以按顿吃饭了。”说完,她再瞟郑扶苏一眼:“你自己拿主意,是坐在楼上当全职丈夫等着南南完成KPI给你带窝头?还是自食其力出门上班儿当独立男性?选哪个我都尊重,绝对不会把你骂出家门。你别有心理负担,咱们这样儿的人家,你在家操持家务,哄我女儿开心也是劳动付出。”
郑扶苏摸摸鼻子:“我想……我还是上班吧……”
黎丽点点头:“也对。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你可以灵活工作,最近在家办公为主吧。说到这里,黎丽回身摸了摸苏淮南的长发,她爱怜地看着女儿:“妈妈要去华东出差些日子。南南好好在家,多看书、少出门,要好好吃饭、锻炼身体。遇事自己多长个心眼儿,听到了没?”
苏淮南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妈妈要去多久?”
黎丽把女儿搂在怀里抱了抱,凑到她耳边跟她说个悄悄话:“南南,那一天在MALL场门口,我在车上看到你了。但是我没敢让宋岷停车。我就那么离开了我的孩子。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妈妈一直很抱歉。你能原谅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