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感到你会拒绝。雷娅,请你和我们一道去一趟七塔,我有点东西想给你看。”
雷娅没有提出异议,她对希伦娜抱以充分的信任。于是科瑞恩念出咒语,将三个人一起传送到了七塔他自己的房间里。首席的工坊位置靠近顶层,远离他人,因此其他法师不会留意到女王和龙的这次造访。科瑞恩打开一扇角门,带领两位女士沿着狭窄的螺旋楼梯向上走了一段。推开尽头处的门,这里又是一处小小的平台。站在这里向下眺望,可以看到其他五座高塔扭曲的尖顶。
“我以为你们会有七座塔。”雷娅有点好奇地问。
“第七座塔是存放秘密的地方。”科瑞恩一边说,一边取出魔力结晶制成的钥匙,插进露台边缘小小的锁孔中。伴着一阵轻微的响声,大量的砖块和石料从其余六座塔身上剥离,在他们眼前凭空构筑出了第七座塔。它悬浮于六塔之上,塔底延伸出一道廊桥,通往三人所在的露台。
“请跟我来。”科瑞恩率先走上了廊桥。
“你们法师能造出这样的东西,还担心什么地裂?”雷娅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她虽然见识多广,显然也被这样高级的魔法震住了一下。
“实话告诉你,我们只是这技术的保管者,而非传承者。”科瑞恩苦笑着说。“焦土战争后的百年中,法师界也发生了好几次内战,损失了大量珍贵的遗产。”
塔内的书架上遍布典籍。这些书本平时被隐藏在空气中,只有当第七塔显现时才能为人触碰。科瑞恩从一个罩子里取出了自己的目标——一片巨大而古老的灰色龙鳞,上面满是用特殊墨水写下的文字。他用了一个小法术,将这些文字投射在空中,让女王和雷娅都能看到。
“这是现存少量来自焦土战争前的史料之一。七塔一直在破译上面的内容,从未对外公布过它的存在。龙啊,你应该能嗅到这上面活火的气味,知道这是龙裔自愿取下的鳞片。我没有对你说谎。”
“继续说。”雷娅的脸色有些凝重。
“根据这上面的记载,远古时期,人类与龙裔之间存在深厚的友谊。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两族曾经一道研究过使人类转化为龙的方法,并且还取得了成功。雷娅,你可能就是龙裔与化身为龙的人类之间诞下的后代,所以才具有变形的能力。在得知这件事以后,我一直坚信现在的七塔也能做到。塔内研究物种转换的法师管自己叫莫洛甘派,这个名字正是取自当年一头出没于西莫洛甘区的龙,它能变形成为人类。”
雷娅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可是就像你说的,古代的技术早已经失传了。”
“当年的实验是在龙域完成的。”科瑞恩说。
所谓龙域,就是旧时龙裔繁衍生息的地方,可以说是整个大群的故乡。
“虽然龙域名义上毁于焦土战争,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遗址具体在什么位置。我们认为法师内部有人篡改了记录,有意将它的下落隐藏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上面很有可能留有对法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改良现今的符文,突破贝拉特那时候的瓶颈。”
“雷娅,只有你才能帮助我们找到龙域。”希伦娜插了一句。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在龙域出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它在哪里。”雷娅无可奈何地说。
“没有关系,我们只需要你去救一个人,他知道该如何找到它。”
“你说的是谁?”
“一位边缘法师。三天前的法师们举行集会,他提出了一个很有创意的想法。我们本来想请他回七塔,可贝拉特的残党抢先我们一步抓到了他,把他关在那座知名的疯牢里。你知道那个地方,王城的军队和法师们都拿它毫无办法,但是他们肯定预料不到你会去。”
希伦娜握住了雷娅的手。
“你只要像当年救我一样,把他接出来就好。”
雷娅移开了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算实验能成功,也并不代表人类就能穿过天之壁。”她低声说。“我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完全掌握了这种能力。我的老师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它,直到他去世,也再没能离开这片土地。希伦娜,就算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可能也得不到任何回报。”
“我明白。可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必须去尝试。”希伦娜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显得十分坚毅。“末日将至,我必须庇护自己的子民,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人也好。”
她们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雷娅终于让步了。
“希伦娜,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那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助你实现。”她叹息着说。
“我代表艾厄尼奥斯感谢你,雷娅,如果你想提出任何请求……”
“只要你考虑清楚了就好。”雷娅走到窗边,注视着外面的风景。科瑞恩听见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重复着希伦娜的话。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
*
——旧历 472 年的记录——
雷娅降落的姿势很难看,因为她的双翼和鳞甲的缝隙中结满了冰茬,即使下降时提高了自己的体温,一时间也没能将它们全部融化。她活动着僵硬的身体,走向坐在一块大石头旁的卡德。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她一靠近,他就睁开了眼睛。
“你飞得太高了。”他一如既往地指摘她的飞行技巧。“在絮状云上层飞得太久,又不注意身体的情况。万一在翅膀结冰的情况下遇到敌人,你只有死路一条。”
雷娅本来就差点被沉重的挫败感压垮了。听他这么说,她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我-是-为-了-救-你!”
她的牙齿在打颤,最让她气愤的是卡德根本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你知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这话刚说出口她就感到了后悔。卡德看向一旁,表情平淡得就像雷娅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那也没什么办法。”他这样说道。
从白夜镇返回北境后,他们度过了十几年平静的日子,直到卡德摩斯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雷娅以为那是法师的酷刑留下的后遗症,想要找到阿莱克取回龙息之剑,但是卡德说那没用。地底的神明诅咒了他,剥夺了他的寿命,这是无药可医的。雷娅不愿意接受这一点,她跑遍了整个大陆,上天下海,四处寻找能解除诅咒的方法,可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她想被剥夺的寿命或许能由大群重新赋予,于是将目光转向天际,可是她始终没有学会如何突破天之壁。她苦苦地练习了数十年,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难道她也被大群放逐了吗?雷娅不知道真相,但她执着地认为自己只是欠缺了一些飞行技巧。只要她通过天之壁找到了同族,卡德就一定能得救。
她盯着卡德的脸。每次她旅行归来,都会发现他比上一次见面时要瘦削。现在他的脸颊凹陷了下去,一双黄褐色的眼睛便显得尤为突出。他的虹膜和雷娅一样,比起常人颜色略浅。等到变形时,就会化为更加璀璨的金色。卡德就像是她的父亲,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族,她既不愿意,也绝对不能失去他。
所以她依旧在不断地努力,每天都飞向高空,试图找到突破天之壁的窍门。卡德帮不上忙,而且他的态度还更加令她心痛。他几乎是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死期将近的事实,劝雷娅不用在这上面浪费时间。雷娅有时候会有意地去激怒他,只希望他像以前一样对自己大吼大叫,燃起活下去的意志,但是卡德再也不会那样做了,发火只会消耗他的精力。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屋子里,或是坐在山丘上,怔怔地望着广阔的天空。
“卡德师傅,该回去了。”奥蒂说。白夜镇事件后,奥蒂便定居在了帕夫里,时不时地就过来照料卡德。“今天外面的风很大,对您的健康没有好处。”
卡德装模作样地抱怨了几句,说什么“我才不在乎一点点气流”,但还是乖乖地站了起来。他和奥蒂一前一后走下山坡,只有雷娅还杵在原地,双手握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卡德也停下了脚步,转身向她走来。
“你不用觉得这是你的责任。”他对雷娅说。
“你也不用为了安慰我说胡话。”雷娅生硬地顶了回去。“这当然是我的责任,你难道不知道,我还没有出世就欠了你的情?那诅咒就是因为我造成的,你明明清楚这一点。”
卡德欲言又止。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小心地斟酌着用词。“没什么值得难过的。我这几十年过得比先前的几百年更有意义。你也不要再做无用的冒险了,最近天气很好,不如去拜访一下你那几个老朋友,怎么样都行。”
“我绝对不会放弃。”雷娅的声音哽咽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要穿过天之壁,哪怕摔死也无所谓。你听见我说的话了。”
有那么一瞬间,卡德看上去又要像以前一样发怒了,但他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伸出左手,给了她一个笨拙的拥抱。
“万物终有其时。”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你不能因为自己有了獠牙和翅膀,就忘记了这一点。”
雷娅把脸靠在卡德的肩膀上,但她没有哭泣。她在想下一次起飞时,该如何保存热量,避免结冰。她要做得比上一次更好。
下一次……然后还有再下一次。
第3章 疯牢
——旧历 545 年的记录——
疯牢原名“费里哀图奥”,翻译成通用语叫做“山之棺”,是七塔成立以前专门用来关押法师的牢狱。施法者生来便具有非同一般的天赋,因此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历史上有不少法师以追求真知为名滥用魔法,杀害无辜,甚至在俗世中酿出了大灾。为了维护所谓表象世界的和平,法师界会主动将这些离经叛道者拘禁起来,不让他们危害到普通人。“疯牢”这个名字正是来源于俗世对这些异端法师的称呼,也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焦土战争后,也有一些法师因为在权力斗争中落败而被关进了这个地方,至死未见天日。
统治艾厄尼奥斯长达百年之久的独裁者,银手将军贝拉特十年前被反对势力推翻,他的部下奈尔带着残部逃离王城,攻占了疯牢作为基地,还将释放出来的囚徒们收入队伍中,企图东山再起。而在王城这一边,义军找到了王室的后裔——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希伦娜,扶持她成为了女王。年轻的希伦娜既无手腕,也无名望;而衰落的王国也没有资源供她征讨藏在深山中的疯牢。随着岁月的流逝,贝拉特的残部——也就是世人所说的银手党——势力越来越大,得到了不少边远地带的小城与村庄的支持,在影响力上逐渐能与西边的王城分庭抗礼。甚至在七塔中也潜伏着银手党的眼线,科瑞恩告诉雷娅,她要去找的法师盖吉斯在虚象世界的集会中公布了自己的发现。他刚刚把自己的位置透露给七塔,就被银手党抓住了。他们之间的通话理应是私密的,不知怎么就遭到了银手党法师的窃听。
“他们以前就是异端,拥有一些我们也不清楚的厉害手段。”老法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小心,千万要小心。”
雷娅知道他的意思——万一失手,她就会被一群疯子给切开。她认为他大可不必说得这么隐晦。
她花了半天的时间从云层上穿越了埃莫拉斯荒地,准备开始自己的营救计划。现在的她早已不害怕什么法师,但是当她亲眼看到这座建筑时,心里确实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它屹立于在两座高山之间的夹缝中,地势险峻得超乎想象。这样的设计原本是为了阻止囚犯逃跑,现在却成了绝佳的藏身之处。堡垒的外墙呈现出一种泛着光泽的灰黑色,和埃莫拉斯荒地中的其他建筑很不相同,不知是否也具有魔法特性。建筑的下半部分爬满了攀援植物,将一部分窗口都遮盖住了。雷娅远远地围绕堡垒飞了几圈,用她极佳的视力观测敌人的分布情况。廊桥和城垛上有人站岗,入口处有几个来来往往的卫兵,除此之外就没有了,看来银手党的戒备并不森严。
希伦娜说的没错,他们根本没有想到雷娅会来。
她很快便找到了破绽——在堡垒的西侧,靠近顶楼的位置,有一处小小的窗台,那里大概是供信鸽或雾鸦进出传递消息用的。她抓住机会,趁下方的巡逻队伍走远时落在了外墙上,变回人形抓住了窗框。钻进窗口时她向下望了一眼,无意中看清了那些攀附在墙面上的“植物”——那既不是藤蔓也不是爬山虎,而像是一种盘互交错,而且颇为粗壮的根系,有点像像她在群岛见过的巨树的气根,主干部分还覆盖着鳞甲般细密的保护层。她仔细观察,发现这些根系并非发源于建筑的底部,而是从下层的窗户里钻出来的。也就是说,那几个楼层全被这东西给塞满了。
雷娅盯着那根系看了一会儿,很不愉快地想到了威罗茜宫中的经历。那场失败的仪式,把威名赫赫的银手将军变成了一大滩覆盖着鳞甲的泥浆怪物。这两者之间如此相似,肯定和银手党的法师有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绑架了盖吉斯。
所以现在找到这个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穿过房间,看到墙角的货架上果然摆满了盛放雾鸦的水晶瓶子。这些飞鸟此时没有形态,不过是器皿中闪烁着的雾气。一百多年以前,赫尔墨斯商会的人在地底操纵雾鸦袭击他们这些来自北方的猎手,险些导致远征队全军覆没。后来她才知道,这些狂暴的生物不过是法师们的信使,在大城市里再常见不过。那时候她可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门外是一道长长的回廊,其环绕着的中央区域是空的,从边缘向下看,可以一直望到堡垒黑黢黢的底部。原本每个楼层之间还修建了穿越中心通往对面的连廊,但这些石头拱桥大多已在岁月的侵蚀中断裂,只剩下头尾两处的石墩子。银手党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维护这大而古老的建筑,堡垒外侧还保留了几分气派,可里面简直和废墟没什么两样。
远处有些房间亮着灯火,可哪一间关押着盖吉斯呢?
雷娅小心翼翼地沿着回廊转了一圈,确认一无所获以后,就再往下走,如此重复了几次。科瑞恩给了她一个护身符,说是能阻止法师探测到她的踪迹,但她不知道它有多大的效果。好在她没有遇到任何法师,而且躲开普通巡逻队也不难,因为走廊上到处都是可以藏身的阴影。在连下了四层楼之后,她看见了一个紧闭大门的房间,门口还站着两个守卫。这个房间似乎仍是一间囚室,盖吉斯作为疯牢唯一的囚徒,很有可能被关押在这里。
她跃过上层断裂的连廊,打算先打倒那两个守卫,再砸开那扇紧闭的铁门。就在她准备行动时,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水声——那是魔法即将发动的预兆。卡德师傅曾经反复提醒过她,千万要小心这种声音。
她迟疑了。就在这时那两个“守卫”的身体发生了爆炸,一股气浪击中了躲在高处的雷娅,把她扔进了中央区域的虚空中,她不得不立即变形,扇动翅膀以稳住自己的身体,而这也在敌人的意料之中。瞄准红龙这个再清晰不过的目标,回廊的各个角落中射出了几根长长的箭矢。雷娅迅速变回了人身,正好躲进了几根箭矢交错形成的缝隙。感谢多年以来的训练,现在她切换形态的速度极快,连卡德看了都要自愧不如。箭矢掠过她的面颊,箭头上闪着绿油油的光。这些箭肯定经过魔法加持,要不然就是涂了剧毒,反正是专门用来对付她的,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