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们被义军看管在宫殿的废墟前。其中大部分是贝拉特的直属部下,也有来自其他国家的雇佣兵。雷娅看到一个伤兵躺在地上,从头到脚都裹着沾血的绷带,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了。但即便如此,义军还是给他带上了手铐和脚镣。雷娅心里觉得这人有点可怜,于是问巴克利为什么还需要把他铐起来,他几乎动都动不了。
“这人很危险,他可是灰蛇的重要成员。”巴克利说。
“灰蛇?”
“臭名昭著的佣兵团,专门接一些刺杀要人的活计。大部分成员都是猎手出身,因为最近几年大块头魔兽都被消灭完了,他们只好去狩猎人类。”巴克利的语气带着厌恶。“这个家伙特别难缠,杀了塔克将军不少手下。我建议你把他吃了,震慑一下那些逃跑的贝拉特残党。”
雷娅被这个可笑的提议逗乐了。“你还是自己忙吧,下次再见。”
她转身刚要离开,一个微弱的声音飘进了她的耳朵里。那个灰蛇佣兵竟然在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视线向下移动,看见绷带的阴影下露出一只灰蓝色的眼睛。两人目光相遇,雷娅忽然感觉自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阿莱克?”她压低声音问道。
蓝眼睛轻轻眨动了一下。
她以为阿莱克早就死了。卡德师傅去世前,她去过维尔维斯好几次,每次都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当地人说他不知所踪,而城主夫妻也双双死于一场意外。她找不到存在阴谋的证据,最后只好接受了这一现实,毕竟人类有时候确实很脆弱。
可阿莱克不但还活着,还活了超过一百岁。
而且他成为了灰蛇的佣兵,为贝拉特而战。
“我改主意了,我要吃掉这个人。”雷娅一边对巴克利说话,一边拼命地将思绪赶出脑海。学者瞪大了眼睛。
“我开玩笑的,你脑子没毛病吧?”
“我认识他……我们之间有一些过节。”
巴克利显然把她的表情理解成了他们俩之间有仇。雷娅提出要带走俘虏,他也没有阻止,大概以为她会到某个僻静的地方慢慢地和那人算账。这么想倒也没错,雷娅带着阿莱克去了王城外的森林,用高温处理了他的伤口,疼得他大喊大叫。
“你还真是在报复我呢。”他苦笑着说。
“我确实有好多问题要问。”雷娅取出了法师制作的药水,浇在他那只动弹不得的右臂上。他的胳膊肘和指关节都有轻微的畸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维尔维斯确实是一座不错的城市。”她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说。“三面环海,当地人也很热情,可你就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维尔维斯,”阿莱克低声念叨着。“维尔维斯,我已经有一百年没再回去过了。”
“当年我们分开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莱克笑了——那惨淡的笑容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深沉的伤痛。
“让我想想。”他低头回忆着。“那时候我对你说,要回去找我的父亲,揭开商会的阴谋……”
他的叙述声低哑而又缓慢,渐渐地才变得流畅了起来,就好像脑海中装着这一段记忆的箱子尘封已久,他还要研究如何去打开。
“我回到了维尔维斯,父亲大为光火。安东、鲁伯特他们,都是他至交好友的儿子,可他们谁也没有回来。我作为队长苟且偷生,简直是在玷污猎手的荣耀。他也不相信我对赫墨斯商会的指控——商会在维尔维斯向来名声良好——反而认定我是想用谎言掩盖自己的失责。我的父亲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城主,也是一位出色的猎手,但他不是一个擅长思考的人。我当时太年轻,也太愚蠢,无法忍受这样的指控。我们在议事厅里大吵了一架,当着众人的面,我说了许多气话,最后夺门而出。当时有一个叫古斯塔的人也在现场,他是父亲聘请的财产顾问,深受他的器重。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古斯塔实际上是赫墨斯商会中的成员,就是他谋划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那天晚上父亲派人来找我,请我到他房间里去。我想,或许他和母亲聊过之后消了气,想正经和我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可当我走进父亲的书房时,只看到他歪倒在炉火旁的尸体,脖子上插着一把熟悉的短剑……我的短剑。父亲的部属和仆人们恰好在这时赶到房间,自然而然地将我当成了凶手。古斯塔也努力地想让大家相信,是我这个叛逆的儿子一时冲动弑杀了自己的父亲。经过白天的事,大家都觉得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我那几位长辈虽然了解我的品性,但也不得不先把我关进牢里,然后再慢慢地调查这件事。我天真地以为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但是商会的歹毒更超出了我的想象。第二天深夜,我的母亲乔装进入地牢,偷偷将我放了出来。她听到了古斯塔和其他人的对话——他们打算给我下药,毒害我的心智,让我承认杀害了父亲。
“我跟着母亲逃了出去,她怎么都愿意和我一起走,只让我自己出去避避风头,她要回去收集能够制裁商会的证据。她很坚定,情急之下,我也只能听从她的意见,这也成了我一生最后悔的决定之一。离开维尔维斯后不久,我就在酒馆里听说了她暴病而亡的消息。那些愚蠢的路人,还说她是为我父亲心碎至死。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爱他,只是出于对家庭的责任感,才和他生活在一起,并且为了他的死而奔波。只是赫墨斯商会并没有放过她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寡妇。”
雷娅不知道如何回应,任何安慰的言语在阿莱克的遭遇前都会显得很苍白。
“我不该相信那些流言。”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对不起,阿莱克,我早该去找到你。如果我们一起……”
阿莱克又笑了。
“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本该去找你的。但是我想你肯定很忙,而且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之后呢,你去了哪里?”
“复仇。”他简单地说了一个词。“向商会复仇,向佩罗斯那一系的法师复仇。佩罗斯死后,我找不到他的继承人,就把重心放在了对付商会上。我走过了许多国家与城市,想要揭穿他们的阴谋,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们发现了我,派出杀手追着我跑过了半个大陆,几次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很快意识到,凭借个人之力难以撼动一整个组织,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放弃。我对自己,也对死去的亲友们发过誓,一定要从历史上抹去赫墨斯这个名字。几年之后,我加入了‘灰蛇’。”
“雇佣兵组织。”雷娅说。阿莱克用那只空洞的蓝眼睛看着地上潮湿的泥土,那里有蚯蚓钻进钻出留下的痕迹。
“灰蛇经常把各个商会的高层当成目标,他们的成员中也有像我一样的受害者。除了有时必须去杀些不相干的人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二三十年间我干掉了不少商会成员,可这离消灭组织还远着呢。我开始担心在生命结束前无法自己的目标,那时灰蛇已经将我看作是重要资产,向我提供了一次珍贵的机会——前往王城,参加隐秘的龙变实验。当时贝拉特将军还是艾厄尼奥斯的无冕之王,在他的主导下,七塔的法师到处征集受试者。我也像其他人一样受到了长生的诱惑,心甘情愿地把生命交到了法师手里。雷娅,你很难想象这实验有多疯狂。他们突破了魔法的界限,粉碎活人的外在形态,试图将他们转化为一种不存于世的生物。我是最幸运的受试者之一,不但活了下来,而且确实延长了寿命。其他人有的再也没有变回人形,有的因为魔力震荡出现了灵魂缺损或是精神上的问题。这些病都是无药可医的,他们只能在这种状态下慢慢地走向死亡。”
“你手上这些伤疤,难道……”
“是啊,这只是一点小小的纪念。”阿莱克伸长手臂,露出内侧的驳驳瘢痕。雷娅忽然意识到原先皮肤上长出了鳞甲,又被他一点一点地揭掉了。
“人类是卑微的生物,为了成为你这样的存在,只能付出一些代价。”
“不是这样的。”她脱口而出。“抱歉,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值得。”
“能再见到你也不错。”他试图耸耸肩膀,却因为牵动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我为贝拉特干活,差不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干掉了赫墨斯商会……”
“商会,不在了?”
“没错,那些见钱眼开的蠢货搞不清楚自己的分量。将军要改进龙变实验,他们就以自己掌握的技术为筹码相要挟,想要将军给予他们更高的地位,没想到将军最终给了他们的是绞架。很可笑,是不是?银手将军,他有那样的权势,轻易地做到了我一百年都做不到的事情。”
“至少你可以就此解脱了。”雷娅斟酌着自己的说法。“阿莱克,你愿不愿意……”
“一直在说我的事,也说说你自己吧。你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他在这时插了进来,雷娅只好简单地概括了一下自己的过去,然后发现回忆确实不是一件易事。她和卡德回到了北方的帕夫里,一直跟着曾经的剑术师傅学习龙裔的生存之道,直到他死去。那之后她终于学会了如何突破天之壁,在其他世界见到了自己的同族。她实现了前半生最大的愿望,可结果却远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理想。
“你的同族怎么样,是不是去了某个没有人类的好地方生活了?”阿莱克问道。
“他们没有在一起。”雷娅说。“分开了,遵循各自的想法活着,大群也不复存在。”
那些同族都不认识她,更不用说接受她的存在。卡德的预言完全准确,她注定要变得孑然一身,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我很遗憾。”阿莱克低低地说。
“跟我一起走吧,你已经自由了。””雷娅握住了他的手。
他摇了摇头。“商会作为一个组织覆灭了,但它的成员大多还活着,分布在大陆的各个角落,从事邪恶的勾当。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难道你想消灭他们所有人?”
“我想消灭他们所有人。”
“这可不太现实。”
“可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他又露出了那种惨淡的笑容。“在那场实验中,要不是有这个想法支撑着,我也不可能活下来。背叛誓言,也就是背叛我自己的生命。”
“你没有必要这么想。”她急切地说。
“雷娅,现在的我只是一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幽灵,你看到的不过是以前的阿莱克留下的影子。”
她想说服他改变主意,但是阿莱克的意志十分坚定。黎明到来时,她只好选择了放弃。两个人走出了树林,决定在一个岔路口上分别。雷娅从口袋里取出那一片追光鸟的羽毛,把它放在了阿莱克的手上。
“你拿上这个。”
历经多年,这羽毛依旧是金灿灿的,在凌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耀眼。
“这是给你的礼物。”阿莱克叹息着说。“当然了,我也很理解。我会把龙息之剑还给你……”
“别傻了,那把剑你自己留着。”她按住了他的手。“追光鸟的羽毛具有魔力,可以储存持有者无意中释放出的精神碎片。你和朋友们一直佩戴着它,它保留了你们当年的美好回忆,对现在的你也有好处。”
“然而逝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阿莱克将羽毛握在手心,放在自己胸口。“现在想起,也只是徒增伤感。”
“确实是这样。”雷娅轻声说。“但是它会记得你曾经是个怎样的人。阿莱克,我不能阻止你去复仇,但是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朝阳初升时,他们依依惜别,就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
——旧历 545 年的记录——
雷娅还没来得及问阿莱克怎么又投靠了银手党,就看到奈尔带着法师和大量卫兵由回廊两端赶来。她赶紧变回龙形,用爪子把盖吉斯藏在自己胸口。阿莱克用他的手弩射中了另一个准备念咒的法师,转身爬上了雷娅的脊背。
“现在全靠你的飞行本领了!”他凑近她的脑袋大喊。
雷娅想说包在自己身上,可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确实是个不小的负担。她成年后的龙形态确实太小了,卡德说过他在大群中就是个小个子,可雷娅比他还要比他小一大圈。她所在的龙蛋曾经受过损伤,或许这一点拖累了她后天的成长。小也有小的好处,但现在这种情况下,缓慢的移动速度只会让他们三个变成最好打的靶子。
她一咬牙撞向城墙,从撞开的大洞中飞了出去,冰冷而清新的空气立刻将她拥入怀中,他们自由了!可惜危机还没有结束,一支箭擦过雷娅的左翼,又一支擦过她的腹部,险些击中了阿莱克的脚。奈尔的手下正从各个窗口朝他们射击,这一幕和她从塔上拯救希伦娜时何其相似,却比当年还要惊险十倍。奈尔显然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现在他们的羽箭射程更远,威力更大,还淬了毒,而雷娅带着两个沉重的人,动作远没有上次灵活。只要被射中一箭,他们三个今天都要完蛋了。
被她按在腹部的盖吉斯拼命地扭动着身体:“雷娅,我的手,松开我的手!”
她这才想到盖吉斯是个法师,连忙放松了双爪的紧握。盖吉斯举起手臂,急促地念起了咒语。冗长的咒语听着让人头疼,而且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阿莱克也念起了咒来——他大声咒骂着奈尔,挥舞着龙息之剑为她挡开来不及躲避的箭矢……。
“流风!带我们走!”盖吉斯最后用通用语喊了一声。
雷娅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被吸入了一个漩涡,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她穿过一条由气流构成的通道,完全不在乎她能不能保持平衡。她翻了无数个跟头,晃得头晕眼花,勉强变回了人形——如果不这么做,挂在身边的翅膀很可能会被狂风给撕烂。忽然间那气流通道突然消失了,而那推着她前进的风还在,不由分说地将她掼向漆黑的地面。雷娅在千钧一发之际再次变形,用背部着地,让两个脆弱的人类落在自己的腹部上。这一下摔得可厉害了,幸好地面比她想象中的要软。雷娅仰面朝天喘息了一会儿,渐渐意识到他们并没有真的从高空直摔下来,那只不过是盖吉斯(差劲的)传送法术造成的错觉。
她正躺在一片沼泽地中,眼前到处都是浓雾。阿莱克和盖吉斯呻吟着坐了起来,各自都捂着自己的脑袋。
“你是我见过最可怕的法师。”阿莱克抱怨道。
“刚才那种施法环境确实太恶劣了,不过至少我们完整无缺地逃出来了,是不是?”盖吉斯笑了,就好像他们是来看风景的一样。“对了,你不是奈尔的人吗,为什么要帮我们?”
“为了还老朋友一个人情。”阿莱克朝雷娅眨了眨眼睛。
“你把我们带到哪里来了?”雷娅起身四处张望,隐约觉得雾气后的环境有点熟悉。
“库雷港。”盖吉斯拎着自己因为浸满了水而沉甸甸的长袍,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干燥的地面上。“这里以前是白夜镇的一部分,小镇荒废后就没有人来了。我就住在以前的法师留下的工坊里,幸好提前设下了坐标,不然我都不知道该传送到什么位置去。”
雷娅心想,她好像知道那所谓的工坊在什么地方了。
“旧地重游。”阿莱克干巴巴地说。“众神在上,我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