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来路上那座遮挡了视线的峭壁。法师是正确的,刚才他们一直在走直线,不可能经过了它而不自知。
“魔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吗?”雷娅问盖吉斯,他心虚地低下了脑袋。
“可能吧……但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没有听说过有哪个流派有这样的能力……”
再问下去也没有结果。雷娅让他们俩在地上等待,自己升入高空中观察了一下。她担心的事情成真了,他们果然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谷地,而且还到了很深的地方。一口气飞出去是不可能的,由于长时间负重飞行,她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无论要面对怎样的危险,今晚他们只能在谷地中度过。落地后她向另外两人报告了这个坏消息,阿莱克认为应该想办法找出那个改变了地形的敌人,将他消灭掉。雷娅也想这么做,可是他们缺乏能够定位敌人的手段,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对手。毕竟这里也有幽地,出现什么异常情况都不奇怪。盖吉斯则提出了另一种建议,他曾经从书上学过一种不属于导航魔法的秘术,可以“通过倾听大地的声音找到正确的道路,不受任何障眼法的干扰”。他说的头头是道,雷娅和阿莱克讨论再三,决定采纳他的意见。没过多久他们就后悔了——盖吉斯领路的结果,就是三个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谷地的小路中转来转去。
“这个方向肯定大致是正确的。”盖吉斯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嗅闻,好像能从气味中获得什么特别的启示似的。“可能是地裂干扰了我和魔力之泉之间的联系,毕竟到处的幽地都在扩张嘛……真奇怪,我得查一查以前的论文。”
雷娅想,她要是再听这种废话,肯定会忍不住把盖吉斯抓起来扔进洛斯托河。她走向盖吉斯,本来只想叫他起来,却在这时感受到了危险。来不及示警,她飞身将法师扑到了一边。只听“嗖”一声响,一支箭射中了盖吉斯身后的树干。难道银手党的耳目发现了他们?有意将他们引入了陷阱?
“出来!”阿莱克拔出了龙息之剑。
林子里走出了几个人来,看上去只是当地的猎手。他们披着兽毛编织成的斗篷,手上拿着弓和长刀。领头人长着一张黝黑的长脸,眼睛瞪得大大的,明显流露出了歉意。“他,趴着,我以为是动物。”他操着一口不标准的通用语连比带划地说。
“这些是谷地人。”阿莱克压低声音解释道。“月照谷地归帕瑟里诺城管,帕瑟里诺城主又效忠于女王,他们名义上是艾厄尼奥斯的臣民。”
“我能感觉出来,他们都不是法师。”盖吉斯也悄悄地补上了一句。
领头人看上去很为险些射杀了盖吉斯感到歉疚,听说他们三个人迷了路,立即让他们跟自己一起走。他指着山崖下面,说那里就是他们的村庄。雷娅本来打算拒绝,她不敢轻易地接受陌生人的邀请。阿莱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我们得弄点补给。谷地里没什么吃的东西,不焚山更是光秃秃的一片”
“你不担心村里有银手党吗?”雷娅从牙缝里说道。
“反正在这里乱走也难保不会撞上他们,冒一点风险还是值得的。”
于是三个人接受了这份好意,跟随猎手们下了山。谷地人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习俗和外界有不小的差异。村里大大小小的房屋外形都呈圆筒状,墙上糊着一层厚厚的黑泥,陈列在外的农具和器皿都显得粗陋而又古老。有几个孩童正在空地上踢球,他们脚下的“圆球”竟然是一颗风干了的巨齿兽脑袋,这已经是够诡异的了。更令雷娅惊讶的是她看见墙边上挂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肉类,那绝对是魔兽的肉。
“你们不会打算吃那些肉吧?”她问那个领头的猎手,他点了点头。
“那是毒刺鸟!它们的刺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根本去除不干净,只要吃下一点点就会死。”
“我们会去除干净。”猎手含混嘟哝着。“小孩子必须得吃肉。”
他告诉雷娅,不久之前月照谷地边缘发生了一次地裂,把他们的田地毁掉了一大半,林中飞禽走兽的数量也大为减少。帕瑟里诺拒绝提供援助,写信给王城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为了熬过下一个冬天,他们只有尽量地囤积一切找得到的食物。
“你们得离开这里。”盖吉斯在这时插了进来。“恕我冒昧,这一路上我看到地面上有许多不正常的龟裂痕迹,你说这里发生过地裂,那一切都解释得清了。照这个情况来看,它很有可能会再次发生,到时候你们所有人都跑不掉。”
“不会有事的。”猎手很笃定地说。“我们的族长懂得如何向神明祈祷,这座村庄会受到庇佑。”
“这也太方便了!”法师嘀咕道,但是猎手却坚持己见。阿莱克拍了拍盖吉斯的肩膀,示意他放下这件事,再争论下去也没有好处。猎手把他们带到了一栋大房子里,它比其它房屋宽敞得多,外墙上长满了开着紫色小花的攀援植物,看上去漂亮而又气派。谷底人为他们送来了清水、陈面包和用某种植物的块茎腌制出的酱料,看得出这已经是他们最好的食物了。阿莱克还不动声色地试了试毒性,结果一切正常,看来村子里的人确实想要款待他们。盖吉斯立马抓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他早就饿坏了。猎手们从敞开的大门退了出去,妇女和孩子们却接连不断地挤了进来,都想看看这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通用语说得还不如那几个猎手,但也同样非常友善。小孩子对他们的宝剑很感兴趣,忍不住伸出手来触摸。他们的手臂又细又瘦,面颊也泛着不健康的颜色。雷娅觉得没什么胃口,简单吃了一点,就把面包分给了其他人。吃面包总比吃毒刺鸟来得要好。
“那边的老人是谁?”她问身边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女孩。透过窗户,她看到远处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位老妇。屋里热热闹闹,那老婆婆却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那儿,后背朝着他们,一动也不动。
“族长。”长辫子女孩轻轻地说。“她老了。儿子首领,打猎,他管事。”
“她不需要吃东西吗?”
女孩眨了眨眼睛,好像听不懂她的问题。
雷娅忍不住站了起来,拿上水和面包,走到那位老族长身边。她把面包递给老人,后者没有伸手来接,只是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盯着她看。
“那我给你放在这里吧。”雷娅说。“你真的不愿意到里面去坐坐?”
老人还是一声不吭。雷娅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在这时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红龙,我见过你。”
雷娅飞快地转过身来,盯着那张满是皱纹的棕褐色脸庞。
“你知道?”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族长的通用语说得非常流利,几乎没有口音。她的脸皱成了一团,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微微的光芒。“你高高地飞在天上,一点也听不到我们呼唤你的声音。”
“……我很抱歉。”雷娅不确定她是随便说说,还是意有所指。“族长,带着村子里的人离开这里吧。地裂再临时,所有人都会死。”
“逃避是你们龙裔的做法。你们长于此道,只因你们有这样的特权。''老族长的口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威严。“何况我们能逃去哪里?逃走又要付出多少牺牲?这些你根本就不明白,也不在乎。不必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你也不过是一种兽类。”
伴随着老人越来越高亢的说话声,雷娅忽然感受到了涌动的魔力之潮。
“你是法师!”
她大意了,让族长的外貌蒙蔽了双眼。雷娅退后几步,正准备呼唤阿莱克和盖吉斯,有什么东西飞速地冲出了土壤,缠住了她的脖子和手臂——那是开着紫花的藤蔓,和攀附在房屋外墙上的植物相同。她下意识地想要变形,可嵌入脖子的藤蔓比铁箍还硬,幸亏她及时停了下来,不然脑袋非得给削掉不可。雷娅眼前泛出了一片白光,透过模糊的视野,她看到阿莱克和盖吉斯一前一后冲出了屋子。老族长口中念念有词,那两人脚下的土地中突然钻出了一块大石头,将他们撞得飞了出去。带着紫花的藤蔓缠上了盖吉斯,阿莱克则飞快地拔出了宝剑,用龙息烧掉了眼前的植物。老族长举起了右臂,地面好像被她变成了水面。阿莱克站在抖动的波纹中,险些失去了平衡。
“是你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雷娅集中注意力,用高温烧掉了脖子上的藤蔓。“你是银手党的人!”
那棵大树突然倒了下来,将她和老族长分隔在了两边。老人向后退了几步,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长长的法杖。
“我不听从那个仆人的命令。”她用阴森森的声音说。“他所作的一切不是为了将军,只是为了他自己。龙啊,是我想要见你。这次你不能再假装听不见我的声音了。这里的泥土和草木全都效忠于我,你们不可能逃出我的掌心。如你所见,地裂将要来临了。见证我的胜利,或是和我们一起去死。”
“你以为凭这样的魔法就能阻止地裂?”雷娅喊道。“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阿莱克已经帮盖吉斯解开了束缚。雷娅变形飞向自己的两位伙伴,捞上他们直冲天空,一心想要脱离族长的控制范围。村庄四周的树木在魔法的控制下活动了起来,伸出枝条想把她抓住。雷娅左腾右挪,盖吉斯念着咒语,阿莱克挥舞宝剑,三人合力才勉强摆脱了树木的纠缠。她现在的高度超过了所有的树木,但是那些树却在急速长高,无数枝条在她的头顶汇聚、合拢,像笼子一样把他们困在了中间,然后……
不早不晚,像是命运注定了一般,土地就在这时张开了它的大口。
顷刻间那些魔法拔高的树木失去了根基,四散倾倒。谷地人的房子像粘土做的玩具一样破裂、粉碎,消失在了深渊之中。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那位老族长仍在坚持。魔法引发了滑坡,大量的岩石和泥土流进了那道缝隙中,暂时抑制住了它的扩张。地面上升起了一道道石柱,上面托举着失去了立足之地的村民们,她想要将他们送到高层相对安全的山崖上去。族长确实是一位无比强大的法师,有那么一会儿,她看上去要成功了,只可惜人类终究无法战胜土地。裂缝吞没了整座村子,在某个时刻,也夺走了族长的生命。石柱纷纷倒下,留在上面的村民——男人、女人,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坠入了深渊。
山谷中回荡着惨呼声。雷娅想救他们,哪怕只能救出一个也好。可她只是一头极小的龙,身上的负担已经太重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在空中盘旋着,看着人们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老族长说得不对,她并非听不见,也不是不在乎……她只是无能为力。
*
——旧历 473 年的记录——
那一年春天,为了替卡德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雷娅飞到了海上。她战胜了风暴,杀死了据说每隔百年才会浮出水面的大海怪,带着它那有着神奇治愈效用的脑浆和满身的疲惫回到了帕夫里。卡德大概是不会高兴的,他向来不赞成雷娅为自己冒险,可是她才不在乎他会怎么想。雷娅在小山坡上变回人形,一边活动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慢慢地走向他的小屋。远远地她就感到了不对劲——小屋前后到处都是人,按照卡德的性格,他根本不会接待那么多的访客。
雷娅呆住了,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奥蒂刚好推门出来,两人的视线恰好对上了。奥蒂先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举手示意雷娅留在原地,然后自己跑上了小山坡。她一边跑一边掉泪,两只眼睛红通通的。
“他不在了!”
雷娅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
“我以为他能撑到你回来……可偏偏在今天早上……”
脑中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判断奥蒂在说谎,只想冲进那间小屋去,亲眼看看卡德师傅是不是还活着。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声不响地死去,还偏偏赶在她不在的时候?奥蒂想要拦住她,雷娅本来不予理会,可她的腰突然被奥蒂给抱住了,两个人一齐摔倒在地上。
“雷娅,求你先别去。”奥蒂哀求道。“你一点儿也没有变老,他们会看见的。”
“让开,你给我让开!”
雷娅一点也不在乎村里那些人会怎么想。她想要挣脱,可是做惯了农活的奥蒂力气很大,牢牢地把她按在地上。
“他们会看见的,他们会起疑心的,还有葬礼要办呢……求你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雷娅终于摆脱了奥蒂的控制。她转过身来,看见已是中年人的奥蒂那张悲伤而憔悴的脸庞,忽然恢复了一部分理智。自从他们回到帕夫里,奥蒂帮了他们不少忙。如果她任性妄为,最终只会给奥蒂带来麻烦,那就是恩将仇报了。
她忍了下来,听从奥蒂的建议,乔装成卡德的旧识再去参加葬礼。仪式上来了不少人,卡德摩斯虽然脾气古怪,但是在村里名声不错,只因他生前几次驱逐了进犯的魔兽,还将用剑的技巧教给了村里的年轻人。雷娅听见身旁的人在低声交谈,讨论卡德的具体年龄。从外貌来看这位屠龙者显然属于早丧,但他来到帕夫里也有五十年了,他究竟活了多大岁数呢?谁也不清楚。卡德摩斯至死没有泄露自己的身份,被当做一位德高望重的剑术师傅安葬在了山岗上。
雷娅一直守在墓前,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她手上握着一张折起来的字条,那是奥蒂转交给她的卡德的遗言。她一直没有勇气将它打开,就好像一旦她看了上面的内容,就不得不接受他的离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心中的思念之情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她向自己屈服了,为了再看一眼他留在世上的痕迹,打开了那张字条。
纸上只写着两句话,字迹歪歪斜斜,说明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写就的:
别去惹麻烦。
也别再胡思乱想,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救了你。
雷娅攥住纸条,心里涌起了一股将它撕碎的冲动。如果活着就必须体验这样痛苦的离别,那她还不如早早死去。卡德明知龙裔的命运无法改变,却还要去做这样无谓的牺牲,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别再胡思乱想”……他就这么简单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只剩下她一个,注定要永远孤独地生活在大地上。
她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事后回忆起来,雷娅也只记得脑中有这一个念头。她在悲伤带来的混沌状态中振翅起飞,将寒冷与对死亡的恐惧忘到了脑后,借此到达了以往从未企及的高度。穿过无数云层后,天空的颜色便逐渐褪去,化为了一片空茫的纯白世界。她在这不辨方向的虚空当中奋力拍打着翅膀,不在乎自己要去往何处,只是要不停地前进、再前进。不知不觉中眼前的白色泛出了七彩的光芒,而这并不是她的幻觉。根据卡德的描述,虹光组成的通路正是天之壁的缝隙,而她径直从那里穿了过去。平生第一次,她学会了如何在世界之间穿梭,而此时卡德已死,这真是一种天大的讽刺。
雷娅在世界的交汇处遇见了那头龙。它静静地漂浮在虚空中,硕大的体型几乎脱离了生物的范畴,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山峰,又或是一颗悬在天上的星星。她飞近时,老龙缓缓地睁开了一只眼睛。雷娅的整个身躯只和它的瞳仁一般大小。
“你是谁?”她向着那只黑色的瞳仁提问。
“我是最初,也是最后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