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终有其时——树蘑菇
时间:2023-08-26 23:15:30

  雷娅一下子想起了桑切师徒做出的魔龙,看来这群附身权贵的法师运气比他们还差。她正想下楼,却听见角落里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声。一个受伤的法师倒在地上,身穿绣着伦伯兰之叶的长袍,胸口到处都是血。从他骨折的情况来看,他是被怪物直接扔到三楼来的。
  雷娅简单地帮他止了血。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这法师却一言不发。楼下的奈尔突然高声叫喊,好像在请求那怪物找回理智:“将军,将军,仪式还没有结束,请您回到这一边来!”
  怪物无动于衷,奈尔绝望地挥舞着手臂。“不要被怒火吞噬了。我的声音您能听见,您肯定能听见,对不对?”
  “没用的。”受伤的法师气若游丝地说。“转换受阻,他失去了固定的形态,连自我意识也在这个过程中磨灭了。我警告过他冒进的结果,可是他不听。艾厄尼奥斯完蛋了。”
  想到那东西是贝拉特,雷娅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重现造物者创生的过程,使人类获得神明赐予长子龙裔的力量。”法师露出凄惨的笑容。“三代人的心血,大量的牺牲,结果却是这么……”
  怪物抬起了头,大吼了一声,结果嘴巴的前半截掉了下来,露出一大排狰狞的牙齿。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奈尔却一动也不动,坚信自己可以将它唤醒。
  “您知道我是谁。”他哀求着。“我们是一心同体,求求您别走……”
  怪物高高地扬起一只爪子,雷娅俯冲而下,一把将奈尔抓了起来躲到了一边。只差一点儿,他的脑袋也要和肩膀分家了。
  “是你!”奈尔摇摇晃晃,惊魂未定。“你是昨天晚上的……”
  “给我站着别动!”雷娅训斥道。她转身时怪物扑来上来,于是她使出全力喷出了火焰。烈火像屏障一样将他们隔开了。怪物的惨叫声响彻王宫,它全身的脓血都像油脂一样易燃,瞬间就把它变成了一个大火球。
  “停下……停下!”奈尔大声吼道。
  但她不敢停下。放在平时,这火焰的温度足以熔化岩石,但却不能轻易烧穿这怪物的外皮。它那破破烂烂的鳞甲确实像龙鳞一般具有一定程度的耐火性,而且皮肤非常厚。万一烧不死它,他们都会有大麻烦了。
  奈尔竟然拔剑往她身上砍,幸亏凡铁无法穿透她的鳞甲。雷娅浑然不理,她的火焰终于烧穿了鳞甲,烧化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肤组织。它的身体渐渐缩小,从龙形还原为人形,最后变成了一个浑身着火的高大男人。这一口吐息用尽了她体内所有的空气,累得她眼冒金星,可这就足够了。那个男人——贝拉特的身体仍然在燃烧,这火会一直烧到他全身化成灰烬为止。雷娅看着他倒地挣扎,心里微微感到了一丝愧疚。但贝拉特已经不是人了,死亡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不!”
  奈尔握着剑冲了上来。这一剑没有砍向雷娅,而是砍向了贝拉特。剑光闪过,焦黑的头颅飞了出去,被奈尔抱在了怀里。紧接着空中出现了一道蓝光,那个垂死的法师用传送法术赶了下来。作为代价,他大口大口地吐出了鲜血。奈尔一只手抱着贝拉特的头,另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
  “你疯了,把那东西放下!”
  雷娅没有喷火——她不愿意对着活人喷火。她想强行把两个人分开,那法师用尽最后的力量举起了右手。又是一道蓝光,他和奈尔两个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旧历545年的记录——
  经过十一年的时光,她还以为自己把它给忘了,可事实证明它给她留下的印象比她想象的要深刻许多。她毫不怀疑贝拉特已经死了,被她的火烧成了灰。事后巴克利也告诉她,参与了试验又忠于贝拉特的法师几乎一个也没有活下来。奈尔拿走的那颗头颅只能是个纪念。就算他还能培养出一头一模一样的怪物来,她也能再杀它一次。可每次想到奈尔那近乎疯狂的表情,想到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颗头的样子,她又觉得悚然心惊。
  这就是人类——为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
  她手上被脓血溅到的位置还在刺痛。幻想出的怪物虽不真实,却也能造成精神上的伤害,他们可不想再经历这种幻象的折磨。盖吉斯提出了一个滑稽但却实用的建议——唱歌。他让雷娅和阿莱克跟着自己哼唱菲拉摩尼亚的小调,在赶路时将注意力集中在歌词上。这样一来,即使思维引发了幻象,出现的也都是些无害的事物。阿莱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作为佣兵他自有控制思想的方法,不需要跟着法师一起犯蠢。雷娅倒是欣然接受了,自己的记忆生出了那么大的怪物,令她颇有点不好意思。盖吉斯边走边唱,她就跟在后面哼哼两句。虽然不懂歌词,也能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那几个能听出来的词汇。
  “我美丽的菲拉摩尼亚……鳟鱼在你的溪流中起舞……你的胸脯像牛奶一样光滑!”
  伴着不成调子的歌声,路边竟然出现一排怀抱鳟鱼起舞的裸女,逗得他们哈哈大笑。三人就以这种方式暂时摆脱了恐怖的幻境,踏入了寸草不生的黑色世界。
  破晓的光线落在山峰一侧,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盖吉斯提到过的方尖碑。它矗立在山谷中一大片平坦的空地上,后面不远处就是伦伯兰的断壁残垣。碑身是雪白的,表面刻满了某种神秘的古代文字。别说雷娅和阿莱克,就连盖吉斯也完全看不懂。他绕着方尖碑转了好几圈,试图用魔法破解它的秘密,可却一无所获。
  “真奇怪。”
  雷娅现在对他已经很了解了。每当法师说出这句话,就代表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你确定是这个位置么,为什么不去伦伯兰的废墟里看看?”
  “一定是在这里。我能感到有暗流在这下面涌动,可就是找不到能让它流出来的出口……”盖吉斯用手抚摸着方尖碑表面。“毫无疑问,伦伯兰的法师把龙域给藏起来了,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怎么知道,他们都死了几百年了。"阿莱克说。
  “你说得对!”法师用力一拍手。“还有这个法子。要想从死人嘴里问出秘密,只有再一次召唤灵魂!”
  “这里可不是地堑,你上次在地表使用那个法术不是失败了吗?”雷娅打断了他。
  “没关系,月照谷地那件事以后,幽地的力量已经扩散到了地表。这个地方本身也很适合召唤,只要试试就知道了。”不等她阻止,法师就很有自信地趴在地上画起了符咒。等他高举双臂,开始召唤灵魂时,魔力之潮忽然在空中炸响。盖吉斯被气浪掀翻,摔到了几码外的地上,一张被熏黑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
  很难评价他的法术成功了没有。虽然施法者自己炸飞了自己,但方尖碑前确实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和地堑中绿色萤火构成的轮廓不同,他们看上去栩栩如生,仿佛肉身被凝固在了时空之中。这些人都是法师,身上穿着形制奇特的长袍,上面的图案精美绝伦,看上去远比现在的袍子要讲究。其中五人所处的位置离方尖碑稍远,个个神情悲苦。有两个人还在哭泣,眼泪凝固在了腮边。最后一位女性法师站在碑前,用手抚摸着碑身上的纹路,似乎正在欣赏它的做工。她长着一头瀑布般的美丽银发,像盲人一样用一块布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他们是伦伯兰的守护者。你看他们衣服上的图案,那不是伦伯兰之叶,而是伦伯兰之实。”盖吉斯轻声说。“现在七塔中也没有谁有资格穿这样的衣服。据说在焦土战争后,守护者们垄断了通往创生之道的秘法,不愿意分享给别人,最后导致了伦伯兰的分裂与毁灭。”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我感觉他们好像在这里等我们似的……你们说会不会就是他们藏起了龙域?”
  他朝着身边一位长发长须的法师伸出手,想看看他有没有反应。雷娅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
  盖吉斯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长袍,法师的身形就在嘶嘶声中化成了一股烟雾。“我错了!”他像被火烫了一样收回了手指,然而现在已经晚了,其他几位法师接连消失,只有碑前那位女性法师留了下来。雷娅和阿莱克同时瞪了盖吉斯一眼。他吞了口唾沫,一步步地朝她挪了过去,侧着脑袋观察她的形象。
  “书上说参与了恸哭之夜的法师中有些人把自己的眼珠子挖了出来。”他悄声细语,生怕气息吹到那女法师身上。“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蒙着双眼。真可怕,不知道什么样的幻象才会让人主动毁掉自己的眼睛。”
  “答案并非幻象,而是血一般的现实,她再也不愿看见同侪自相残杀的场面。”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他们三个全都吓了一跳。女法师转过身来面向他们,目光透过遮眼布落在三个人身上。
  “你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盖吉斯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
  “我是被束缚于诅咒之地的亡灵。”女法师的声音像地下汨汨流淌的暗泉,脸上的忧伤之色更浓了。“我是悲剧的记录者,我是史书的回声。”
  “我们不需要你写诗,只需要你回答问题。”阿莱克走上前来。“你叫什么名字?”
  “和你说话的人曾是守护者凯拉佩。伦伯兰消逝时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并非死于刀兵或是法术,而是自愿献出了生命,为了能够像现在这样和百年后的来者对话。”
  “凯拉佩,我们是来寻找龙域的。这位盖吉斯找到的线索指引我们前来这片无人之地。”雷娅说。“你被召唤出来应当不是偶然,是否能请你告知我们关于龙域信息?我们并非为了一己私欲,只是想要用那里保存着的知识拯救受到地裂威胁的人类。”
  凯拉佩沉默了一阵,雷娅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
  “龙裔为了拯救人类而来。”她轻轻颔首。“不枉我们为了守护这个秘密而死。”
  “你说什么?”
  “历代守护者都坚信不应与龙裔为敌,也没有插手那一场大战。龙裔离开以后,有无数的施法者想要将龙域的碎片当做自己的奖赏,我们能做的只有藏起它的遗址,并将真相带入坟墓。我留了下来,期待在龙裔回归这个世界时,将故乡还给它们。人与龙本是同源而生,终究应该重归于好。”
  “它在哪里?”盖吉斯有些着急了。
  “就在此处。它粉碎了,你在这山上看到的一切,都是它残骸的一部分。”
  “你一定在开玩笑。”
  凯拉佩没有回答,雷娅从她的神情看出她有所保留。“守护者,我想听听全部的故事。为什么守护龙域遗址的会是人类法师?”
  亡灵的唇畔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神明坠入深渊前,人与龙之间的友谊尚且坚固。为了加深彼此间的联系,两族相互赠送了一件重礼。龙裔送出了一把威力无匹的宝剑,里面含有它们自己的火种。凭借它的力量,人类战胜了傲慢的造物主。人类则汲干了魔力之泉,为龙裔造出了一片永恒的乐土,让他们能够自由地在上面生活、繁衍,歌颂风暴与彩虹。为了适应龙裔的生活方式,那乐土不在地上,而在空中,它是一座永恒漂浮着的岛屿。”
  她在此时停顿了一会儿,让三个人消化她刚才所说的内容。
  “焦土战争到来时,我的同侪再次汲干了魔力之泉,这次却是为了制造出足以毁灭龙域的强力诅咒。龙裔无法阻止浮空岛的崩落,因它本是人类的魔法所造,而他们没有使用魔法的能力。而那将它维系于天的权柄,那关键的“钥匙”,他们也早已失却了。”
  盖吉斯张大了嘴巴,好像渐渐地领悟到了什么。
  “龙域是人类法师建造的,那就代表它……它具有魔法造物的特质……”
  “是的,源泉的造物不会受到外在形态的束缚。只要手握钥匙,就能将它再次创造出来。”
  雷娅想起科瑞恩在她眼前召唤出第七座高塔时的场面,一下子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从古至今,魔法的原理向来就是如此。凯拉佩朝他们走来,三个人害怕发生身体接触又会令她消散,只能不停地向后退。
  “年轻的施法者,你和龙裔一起来到这里,说明你的能力足以承担这一段往事。”她对盖吉斯说。“容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这和我的想法关系不大,你得先告诉我们,要上哪里去找那所谓的‘钥匙’?”盖吉斯讷讷地说。
  “你们已经将它带来了。”
  凯拉佩那双被遮盖的眼睛看向的既不是盖吉斯,也不是雷娅,而是阿莱克。
第8章 引蛇出洞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过了好一阵,阿莱克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间,慢慢地拔出了那把龙息之剑。
  “可以理解。”他低声说。
  古代法师思考得很长远。只要这把象征友谊的武器还在,龙域就永远不会失落。换句话来说,背叛也就意味着毁灭。阿莱克双手捧着宝剑走向凯拉佩,后者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用苍白的手指轻抚剑身。然后她举起手臂,指尖在虚空中轻点了一下,这个简单而优雅的动作仿佛唤醒了整座山峰。在她身后,那座方尖碑由尖顶开始渐渐向下隐去,最后只剩一个方方正正的底座。以那底座为核心,荒地上浮现出无数线条状的符文。这些纹路像城市中的道路一样向四方扩散,一直延伸到了视野的尽头。如果符文显现的位置都属于魔法阵的一部分,那它大得简直难以想象。雷娅走过凯拉佩身旁,低头看着底座,那上面有个大小正好合适的槽位。
  “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凯拉佩说。
  雷娅和阿莱克互相看了一眼。
  “还是你来吧。”他想把剑塞到她手上,雷娅挡了回去。
  “别傻了。这件事要人类去做才有意义。”
  阿莱克无可奈何似的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龙息之剑插入了槽位中,只有剑柄露在外面。他们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可是底座却毫无变化。
  “释放它的力量。”凯拉佩点头示意。
  阿莱克皱起了眉头。雷娅轻轻按住他的手背,协助他引出剑上的真火。火焰点亮了底座四周的符文,二人身旁忽然冒出一股强烈的旋风。她赶忙叫盖吉斯也站到底座旁边来,三人尽量靠近彼此。凯拉佩站在原地,仰头看向天空。狂风吹拂着她的衣袍,将她的银色长发吹得四处飘散。她的遮眼布不知什么时候起消失了,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两道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她看上去比刚才更像一个幽灵——一个可怕,而又崇高的灵魂。
  “龙啊,记住我的话。”凯拉佩说。“分离招致灭亡,结合才可存续。两族的未来都落在你身上,这就是伦伯兰的凯拉佩最后留下的记录。”
  她的身影化成了一缕烟,瞬间就消失在了龙卷中。三人脚下发生了一阵猛烈的震动,就好像他们正身处于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一股强大的力量由下而上袭来,在它的推动下,底座所在的小小平台急速升入了空中。雷娅压低自己的重心,一只手抓着阿莱克,另一只手拎着盖吉斯的领子,半点也不敢放松。幸好法师虽然吓得大喊大叫,但他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底座,一时半会没有跌落的风险。她想开口说话,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上升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像是在由大地坠入天空。雷娅勉强转过头来看向一旁,只见不焚山中诸多散落的岩石也在魔法的作用下升空,将他们所在的平台簇拥在中间,就像一场逆向发生的流星雨。大小石块各自按照某种法则聚拢在一起,有的形成了小型岛屿,有的则凝聚成底座下的基石,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正在创造着自己的艺术品。小小的平台迅速扩大,没一会儿就成了一片宽阔无比的广场,甚至这片广场上还冒出了各式各样的建筑。她听见了金属互轧发出的嘎嘎声,底座下似乎也出现了某种装置,又将他们往上推了一截,停在了广场的半空中。突然之间,那双巨手停下了工作,噪音也止息了。三人终于来到了龙域,这里高居云端,寂静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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