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手党败局已定。大部分法师都在决斗中死去,普通士兵只能举手投降。但七塔还没有完全取得胜利,因为奈尔和德文还活着。丑陋的德文是法师中的佼佼者,奈尔的宝剑也附有强大的魔法。两个人被逼到了圣殿边缘,身后就是无边无际的虚空。鲶龙们纷纷落地,骑手翻下龙背,将奈尔和德文围在中间。其中一人向前走了几步,他的服色尤其华美,头盔上雕刻着一条小小的金龙。
“投降吧,奈尔。”
她边走边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苍白而又美丽的面容,希伦娜来了。
“我不会向将军以外的任何人下跪,特别是向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奈尔吼道。
女王轻笑了一声:“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子,奈尔叔叔。你知道我为了今天这一刻准备了多久吗?你不理解,而这就是你的败因。”
她话音未落,奈尔举起宝剑狠狠劈下。剑刃迸发出汹涌的魔力,连躲在后面的雷娅都能感到一股狂风扑面而来。科瑞恩一个箭步冲到希伦娜前方,召唤出屏障进行防御。
“别再挣扎了,你们该为自己犯下的叛国罪忏悔才是!”他高声吼道。
德文大笑了一声:“科瑞恩,老家伙,这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令创生之道蒙羞!”
他举起右手,掌心中出现了一簇散发出不祥气息的黑色闪电。以它为中心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七塔法师发出的光束都被那吸了进去,反过来壮大了它的力量。科瑞恩拼命地朝身后的战士们做手势,让他们用箭矢这样的有形之物攻击德文,可箭雨也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外面。黑色闪电越来越耀眼,这一击一旦发出,必然会造成可怕的杀伤。雷娅冲了上去,想在事态变得无可挽回前阻止他。她目光上移,忽然看到空中还有一头孤独的鲶龙。龙背上的骑手握着王城战士的长柄斧,却没有穿铠甲——那是阿莱克!他操纵鲶龙冲向德文,骑兽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法师变出的屏障将它硬生生挡在了空中。阿莱克直接从龙背上跳了下来。双手高举着长柄斧。斧刃上闪烁着日光,它的目标不是德文,而是奈尔。
德文的魔法慢了一步。奈尔在最后一刻稍一侧身,保住了自己的脑袋,但胸膛却被斧刃划开了。德文一头一脸都是鲜血,他踉跄后退,手上的黑色闪电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圣殿边缘霎时间炸开了一个大洞,王城和七塔的人都被震得摔倒在地。雷娅跑上前去,只看到德文被炸剩下的半截身子,奈尔和阿莱克都不见了。她赶忙从边缘处向下看,只见满身伤痕的阿莱克用手抓着半块破碎的岩石,整个人悬在了空中。狂风呼啸,他的身体晃晃荡荡,随时都会掉下去。
“把手给我!”
两人对视了一秒,然后阿莱克松开了手。
雷娅不假思索地跟着冲出了边缘。如果他想这么去死,那可太便宜自己了。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她眼睛上,阿莱克小小的身影一下子就被厚厚的云层吞噬了。她奋力振翅,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向下俯冲,到处寻找着坠落者。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找到阿莱克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地面太近了。这时去接他,只要稍有不慎,阿莱克全身的骨头都会碎成粉末。雷娅谨慎地调整自己的速度和姿势,但她的动作也不能太慢,因为再不展开翅膀,她自己也有摔死的危险。
五百码……四百码……三百……
龙和人类保持相对静止的瞬间,她一把将他抓了过来。地面近在眼前,雷娅最后努力飞了两下,偏移了坠落的方向,他们一起掉进了冰冷的洛斯托河。
第9章 亡者之声
“站起来,把你的剑捡起来。”
教官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他是母亲从北方故乡请到维尔维斯来的剑术指导,本领高强,却不近人情。那时候阿莱克刚满六岁,父亲让他跟着这位教官学剑。那是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挫折,埃特夏师傅一次次用木剑将他打翻在地,丝毫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手下留情。阿莱克的鼻子和膝盖都在淌血,身为城主的儿子,他硬是憋着没哭,可是眼泪早已在眼眶里打转了。疼痛和愤怒冲昏了他的脑袋,阿莱克抓起木剑,拿出战士冲锋的劲头扑向埃特夏,结果被教官轻易地抓住了手腕。那一双大手像铁箍一样抓着他,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原地上。
“你总是这样有什么用?”他疯狂地扭动身体,埃特夏师傅的声音多了几份无奈。“我刚才教你的技巧呢?”
“杀了你!"阿莱克不管不顾地大声喊叫,事后他的小伙伴用这件事嘲笑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我要杀了你!”
教官叹了口气。
他断断续续地跟着埃特夏学习了一年。后来埃特夏辞去了剑术指导的职位,加入屠龙远征队前往南境。在队伍出发前几天, 阿莱克偷听到他和鲁伯特的父亲在谈论自己。
“我的方法不适合那孩子。他缺乏天赋,性格上也有缺陷。换一个人指导他,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你的要求太高了,我个人认为阿莱克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鲁伯特的父亲用浑厚的声音说。“他使剑可能永远比不上你,但是艾洛斯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像他自己一样优秀的首领。”
“希望如此,但是我担心他缺乏成为领袖人物的素养。”埃特夏答道。
*
“他真的是那么说的?‘缺乏成为领袖人物的素养’?”
佩罗斯一边走路,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衣摆和袖子。他刚开始自己的见习生涯,时时刻刻都得穿导师指定的大袍子。他们在树林中前进时,袍子的下摆好几次挂在了荆棘丛上,佩罗斯还没有学会保护衣物的咒语。
“是啊,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阿莱克抱怨道。“他凭什么说这种话,谁能从一个六七岁的小鬼头身上看出领袖气质?再看看他自己,吹得有那么厉害,最后还不是进了恶龙的肚子。”
“别这么说嘛,你还是很尊重埃特夏师傅的,所以才那么在乎他的评价。”佩罗斯捧着自己撕裂了一大半的袖子,无可奈何笑了笑。
“我才没有这么想。”阿莱克嘀咕着。其实佩罗斯说对了一部分,从小到大,不认可他能力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的父亲艾洛斯,另一个就是那位不苟言笑的教官。但他不会承认这一点,不想让佩罗斯认为自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不用否认嘛,我也是一样的。要是我的导师哪天夸我几句,我愿意在篝火大会上跳个三天三夜。”
他们说着来到了一片生长着野苹果的树林,这是他们孩提时期最喜欢来玩耍的地方,阿莱克就是在果树下拯救了追光鸟,得到了它的羽毛。现在是秋天,正是苹果成熟的时候。佩罗斯对准树梢举起右手,开始念念有词。树枝摇晃起来,法师憋红了面孔,终于用魔力将两个苹果拽下了枝头。阿莱克捡起骨碌碌地滚到脚边来的果实,自己先大啃了一口,随手将另一个递给自己的朋友。
“抱歉,没想到摘个苹果也要花这么长时间。”佩罗斯嗫嚅道。
“自信点,这可是魔法,整个维尔维斯都没人比得上你。”阿莱克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佩罗斯捧着那颗苹果,很认真地看着它。
“下次我们一起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要学会用魔法种出果树来,我向你保证。”
“不用保证,我相信你能做到。”阿莱克满嘴苹果,含含糊糊地说。
“种点别的也行。这苹果个头不小,可惜不怎么甜。”
*
他在满心的愤慨与仇恨中砍下了那一剑,佩罗斯的脑袋也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落了下来,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夜空中。
魔龙被消灭以后,阿莱克和雷娅带着卡德摩斯躲进了山里。卡德受伤严重,状态很差,雷娅不得不留下来照顾他,因此回来打扫战场的人只有阿莱克一个。他本想将佩罗斯的头颅找回来埋葬,法师身首分离是在魔龙死去前,按理说不该被龙息烧成了灰,可它却不见了。他问过了黑泉镇的居民,他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阿莱克说服了自己放下了这件事,不再关心叛徒的残骸在什么地方腐烂。可是有一天晚上,那颗消失的头颅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可怜的阿莱克,糊涂的阿莱克。”法师用唱歌般的声音说。他没有身体,长长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浮在虚空中,脸上挂着生前从未有过的恐怖笑容。“埃特夏师傅说过什么呢?你怎么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呢?最最没用的阿莱克,害死了父母和所有的朋友,一个人逃跑啦!”
“害死他们的人是你!”阿莱克朝它大吼。“是你把我们骗去了南境!”
“我告诉了你们龙的消息,可难道我有能力组织一支远征队吗?”死人的眼里闪烁着嘲弄的光芒。“是你把他们叫到了一起,是你叫他们下到地堑里去。是你害安东摔断了脖子,鲁伯特被魔龙咬成了两段,艾尔和其他人成了雾鸦的食料。这都得谢谢你,亲爱的阿莱克,多亏了你对我的信任……”
他就这样说个没完,在梦中阿莱克也奈何不了他。每天晚上佩罗斯都会出现,用言语撕开他心里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不让他有片刻的安宁。开始他还会流着眼泪醒来,到了后面他就麻木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变得模糊,他的人生成为了一场永远醒不了的噩梦。
那是龙变仪式之后发生的事,算是魔法赠给他的一点小小的副作用。阿莱克动身前往王城前,灰蛇的首领纳斯林曾三番五次地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人们都说纳斯林将属下当成工具,但那时候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提出了忠告。
“你知道先前那些试验品都怎么样了吗?”
“死了。”阿莱克干脆地说。“但是我不害怕死亡。”
“你根本不明白,有些事情比死亡要可怕得多。”老佣兵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精心修剪的络腮胡。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保养胡子,可惜后来胡子在战场上要了他的命。弓箭手凭借这特征认出了他,一箭射穿了他的眼睛。
“那些法师会把你整个人拆开,再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重新拼起来。你的精神,包括你的灵魂,也会经历同样的过程。玻璃碎了会有裂纹,你的灵魂也不可能完好无损。有这么一种可能:你的肉体消灭后会重生,但是你的意识会停留在那一刻,永远困在濒死的恐怖中不得解脱,你懂我的意思吗?而这也只是所有后果中的一种。”
“我进入灰蛇前就告诉过你,只要能够消灭赫墨斯商会,我什么都愿意做。”阿莱克对他说。“何况他们能让我永生,凡人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他去了。在七塔的地下,法师在他的皮肤上纹下了数不清的符咒,然后把他推进了燃烧着魔火的熔炉中。他看着自己和其他受试者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融化,那种痛苦确实很难用语言去形容。他不能抱怨什么,因为他是百里挑一的幸存者,而且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他现在有了漫长的时间去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与之相比,关于佩罗斯的梦境显得无关紧要。再说那本来也是他应得的惩罚,有了佩罗斯的督促,他才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
仪式令他的手臂外侧长出了鳞甲。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只能定期用小刀将它们剜掉。这么做的时候,他有时会想起雷娅。
*
死尸的眼睛变得暗淡了。阿莱克坐在桌前,看着地上那两具尸体,小口啜饮着剩下的葡萄酒。列表上又少了一个名字,他决定休息到这支蜡烛燃尽为止。
地上的老人名叫艾索普,曾经在赫墨斯商会中负责运送货物。他不认识阿莱克,但也很清楚有仇家盯上了自己。商会解散以后他便躲进了王城,混入威罗茜宫成了一名内侍。侍从从早到晚都在宫中工作,但也有回家的时候。阿莱克在他家里躲了一天,大门刚刚关上,他就一剑刺进了艾索普的喉咙。
“这是为了偿还你们对维尔维斯和白夜镇犯下的罪孽。”他对已经发不出声音的侍从说道。
地上还有一个人。侍从的妻子在艾索普进门前抱住了阿莱克的腿,想要提醒自己的丈夫,阿莱克只能把她也杀了。没关系,她和艾索普一样是商会那些勾当的受益者。他早就不费心去思考了,死亡就是最公平的惩罚。房间彻底暗下来以后,阿莱克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候屋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他赶忙站了起来,椅子“咚”一声翻倒在地。
来人已经走进了这座弥漫着血腥气的房子。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斗篷,但是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男人做了个手势,没看他如何动作,大门就重重地关上了。女人走向阿莱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她看上去很年轻,表情却十分严肃,神态中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
“你是灰蛇的阿莱克西斯。”她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一般人说话时很少会养成这样的习惯。“幸会,我的名字是希伦娜。”
“我只认识一个希伦娜,那就是这座王城名义上的主人。”阿莱克望着希伦娜的双眼咧嘴一笑。“女王殿下,我刚才杀了你的侍者。”
希伦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如果传闻属实,艾索普和多玛理应为他们以往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真感动,没想到您是这么的通情达理。”女王好像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依旧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实在想不出来,您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呢?”
“我有求于你,希望你能为王室服务。”希伦娜说。
阿莱克伸手比划了一下,假装用一把无形的宝剑劈中了希伦娜的脖子。
“你肯定知道灰蛇和贝拉特将军签订了契约。他现在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但是合同依旧有效。在这里动手,那位法师大人也保护不了你。”他轻声说。
女王笑了。她本来就年轻,笑起来简直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阿莱克(她知道他的朋友们是怎么称呼他的),我不认为你对将军有多忠诚。你为贝拉特做事,是因为他能为你提供情报。以我对银手党的了解,他们可帮不上你。就算你带着我的脑袋去见奈尔,他也不见得会给你任何好处。站到正确的一边来,你的收益会更高。”
“回想一下你追查到艾索普身份的过程,实话告诉你,这情报是我们有意透露出去的。赫墨斯的残党隐藏得很深,据说法师桑切也留有传人,一直躲在某个角落从事他那邪恶的研究。只靠你自己一个人,很难将从地洞里揪出所有的老鼠。”法师也慢慢摘下了自己的兜帽。“加入我们,王室和七塔会尽力为你提供援助。”
阿莱克见过他,当年他参与实验时,这位法师也在现场。当时他还不像现在这般白发苍苍。
“看起来还是你们法师跑得快。”阿莱克点了点头。“贝拉特死在第二次仪式上,是不是也有你们一份功劳啊?”
“将军之死是他自取灭亡。”老法师简单地说。“这也是我们需要你帮助的原因。”
女王看了他一眼,法师不说话了。她面向阿莱克单膝跪地,低下自己的头颅,完全是一副卑微的姿态。
“不是需要,而是请求。”女王的声音柔和中透着坚定。“我请求你帮助我消灭银手党。奈尔在法师的帮助下酝酿着阴谋,不知有多少无辜者会受到伤害。整个世界——无论南境还是北境,甚至包括你的故乡维尔维斯——都会毁在他手里。帮帮我们,阿莱克。你的一切需求我们都可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