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娅眨了眨眼睛。
三人无声地跳下那座高台，四处看了看。龙域像是一座露天圣殿，有巨大的石柱，却没有屋顶。他们刚才所见的建筑是一些姿态各异的雕像，距离他们现在所站之处还有一些距离。三人转过身来，发现原来底座下方是一座足有两层楼高的锻造炉。和人类铁匠使用的粗陋炉子相比，这座炉子不但巨大，而且设计极其精美，通体遍布装饰性的雕刻。那些花纹中既有明显的伦伯兰植物，也有由扭曲的文字变形而成的纹路状符咒。炉膛中没有点火，但是这些花纹却闪耀着火焰的光泽。
“……我觉得这里有点像七塔。”盖吉斯说。
实际上这里比七塔广阔得多，毕竟生活在此的并非人类，而是巨龙。这圣殿也不是龙域的全部，只能算是它的核心区域。他们的头顶还漂浮着其他大小岛屿，像是主星身旁的伴星。岛屿之间没有任何相连的通道，这也很好理解，因为龙裔全都擅长飞行。
雷娅想起了卡德。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龙域，也从未对她描述过那里的景色。只有一两次，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只能躲在小屋里的时候，他提起过自己在故乡时的生活。他说由于巨龙长年累月地在那里嬉戏、打架、磨爪子，龙域的大部分地方看上去和废墟差不多。每到清晨和黄昏，幼龙就会像鸟群一样聚集在一起练习飞行，因为那两个时段内的日光最为柔和。她发现自己很难从眼前的龙域中找回这些细节，毕竟它是重新由钥匙召唤出的，祖辈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殆尽。可是她望向炉心时，心中还是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是因为火焰——自从龙息之剑回归底座，真火就顺着剑锋进入了炉心，像是动脉中奔流的鲜血一般，沿着看不见的通道，在构成这座岛屿的岩石中到处流淌。作为龙裔，她能感知到这一切。
而那火焰是永恒不变的。雷娅带着淡淡的感伤想道。
“……盖吉斯，你现在要做什么呢？”
法师好像比她还要激动。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对了，我……我要仔细检查一下这座炉子，古代法师在上面留下了不少信息。太多了，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简直像是乞丐进了金库一样。这可能得花一点时间，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先四周参观一圈。”
“你自己待着没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这里不可能有别人，你是知道的。”
雷娅还是有点不放心。她又叮嘱了他一遍，才和阿莱克两个人走向圣殿的另一头。这里的空间实在是太大了，就算是在王城，也没有这样能容纳几十辆马车同时通过的步道。他们走出了一段距离，见到两排栩栩如生的巨龙雕塑。每座雕塑的口中都含着一团真实燃烧着的火球，不知是出于什么原理，可以一直漂浮在空中。到了晚上，想必这些火球会成为龙域的光源。每一头巨龙的脚下都修筑了水池，池中竟然真的蓄满了清水，而且还在潺潺地流淌。
“这大概是给你们喝的水。”阿莱克蹲下来打量着池身。“你说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是云气里的水分，龙域内的魔法可以将它们直接转换为水源，古代法师想得很周到。”雷娅说。
“而你竟然知道这件事？我以为你没来过这里呢。”
她指了指地下：“真火就相当于我们的文字。我一看到这些水池，答案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脑子里了。”
阿莱克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看着她。
“我以为你会更激动，毕竟这是你的故土。”
“没有必要激动。大群已经走了，这里也没有他们生活过的痕迹，只能算是一座法师创造的宏伟建筑。”雷娅很自然地说。
“所以，你打算把它献给人类？”
“为什么不呢？这本来就是人类的造物，我的同族也不会再回来。”
“我以为……”阿莱克话说了一半，忽然闭上了嘴巴。他望着步道的尽头，眼神变得更加黯淡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要离开？”
“别说傻话了，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吧。”雷娅笑了。“但是我肯定还会回来的。我在想凯拉佩话中的含义，或许龙域重现会成为一个转机，我有一个想法……”
阿莱克在等她解释自己的计划，但是雷娅还不想这么快将它说出来，她还需要思考。
“如果真如七塔的法师所说，在龙域上可以完成那个转换实验，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她转换了话题。阿莱克咧了咧嘴角，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说实在的，我不相信。”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试验成功了，我们就会成为同一种存在？”雷娅轻轻地说。“然后……”
“或许吧。”阿莱克唐突打断了她。“或许。”
他逃避着她的目光。
他们在圣殿范围内到处参观了一下，没再继续谈这些令人尴尬的话题。他们走到圣殿边缘时，天色暗了下来。两人停在那里，欣赏了一会儿阳光从雨云缝隙中洒落的壮美景象。雷娅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盖吉斯，主动提出要回到锻造炉那边去。两人回到原地，看到法师安然无恙。他坐在锻造炉正前方，身边地面上到处是他自己用颜料笔写下的文字。一条条投影似的符文漂浮在空中，将他围在中间。他正聚精会神地钻研符文中的内容，用手指着自己读到的地方，嘴唇无声地蠕动着。雷娅喊了他一声，他才慢慢地扭头看向他们。她看见法师的眼角闪烁着泪光，他哭了。
“你还好吗？”
“没事，真的没什么。”盖吉斯赶忙用袖子擦去了眼泪，符文的投影一下子消失了。“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真的，上一次地裂结束后，伦伯兰的人在这里实现了真正的龙变。他们把整个过程都记录了下来，用魔法藏在了这座锻造炉的构成式中。现在莫洛甘派面临的困难，他们也早就预见到了，并且在这里写清楚了它的成因。龙裔的火种与人类的魔力源泉都来自造物主，这两种彼此对应却又不相同的力量。创生之道只能改变人类的形态，却不能赋予他们最为关键的火种，因此地面上的实验注定会失败，只有在这里才会成功——在真火的环绕下，由真正的龙裔提供援助……"
“那些由人类变成的龙，他们后来怎么样了？”雷娅想，不知道焦土战争的时候他们会帮助哪一边。
“这倒是没有详细记载，但我想结局应该不会太差，不然他们就不会把这些信息留给后人了。”盖吉斯站了起来，抬头仰望那巨大的锻造炉，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你说，七塔会让我参与研究吗？”
“当然了，要不是你，我们也找不到这个地方。”
他抓了抓自己乱七八糟的卷发，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抱歉，你是龙，这里是你的地盘，我们应该先经过你的允许……”
“少啰嗦。”雷娅微笑着说。“你少说两句，我就替你去向女王和七塔首席说几句好话。”
盖吉斯抽了抽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太谢谢你了，我真的，真的非常……”
“有人！”阿莱克突然举起了手弩。
雷娅也发觉了。左前方传来轻微的响动声，石柱后迅速闪过一个黑影。空旷的圣殿中竟然隐藏着敌人，她的感官什么时候起变得那么迟钝了？
“盖吉斯，你可以用传送咒语，对不对？”她盯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
“是啊，但是我原有的坐标都被毁掉了，设置新坐标要花点时间……”
“选个最好弄的，马上动手。阿莱克，你保护好他。”
凭刚才那一眼，她已经大致肯定来的人是银手党。先不去想他们是怎么跟来的，留在原地只能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雷娅深吸了一口气，变形，冲刺，一下子越过几百码的距离，一爪子拍在那雕像上。雕像的上半身打得粉碎，后面躲藏着的弩手也吓得跌坐于地。她感应到了翻涌的魔力之潮，于是不假思索地伏低身子，及时躲开了一道射向自己的雷光。这次她看到的可不是幻觉，圣殿尽头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支军队。十来个法师像亲卫队一样将奈尔簇拥在中间，首领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上显现出恶狠狠的笑容。为了占领这龙域，银手党几乎是倾巢而出，雷娅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法师们同时朝她射出咒语，她用猛烈的火焰抵消了狂轰滥炸的魔法，掉头飞向锻造炉的方向。
“好了吗？”她大声问，盖吉斯显然也知道危机迫近，急得满脸都是汗水。
“可以了！虽然不能保证旅途舒适，但还是先溜为妙。抓住我的手！”
雷娅变回人形，正要去抓他的手，忽然间他的身体抖了一下，手臂垂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
盖吉斯脸上慢慢露出惊讶的表情，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胸口上，那是一截沾满鲜血的剑尖。
阿莱克用一把短剑从后面刺穿了他。
雷娅感到自己的大脑一下子炸开了。
法师再次举起手臂伸向胸口的剑尖，仿佛想确认它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凶手残忍地转了转手上的剑柄，又是一脚将盖吉斯踢翻在地。他抛下短剑，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仰头看着天空，脸上带着雷娅见过最扭曲的笑容。这时她才确信这一切都不是障眼法，他是真心要置盖吉斯于死地。她扑向法师，试图通过灼烧的方式为他止血，但是这伤势已经无可挽回了。阿莱克了解她的治疗方式，特地确保了她无法将盖吉斯救活。
“怎么……这是怎……”盖吉斯用微弱的声音说。他睁大了眼睛，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明白阿莱克为什么突然要杀自己。
“你疯了！？”雷娅怒吼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幽灵。”阿莱克的声音很冷静，他的眼神也很清醒，看不出任何受到他人控制的迹象。“他是桑切和佩罗斯的继承人，使用他们的工坊。为了找到龙域，我已经让他多活了很久。”
“复仇？”她简直不敢置信。“你在说什么？佩罗斯和桑切早就死了，赫墨斯商会也没有了。盖吉斯根本没有参与过那些杀人的勾当，这样的复仇有什么意义？”
“我不在乎。”阿莱克慢悠悠地说。“反正，这都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已经将那张无形的面具撕了下来，扔在脚下踩得稀烂，雷娅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这近乎疯狂的言论。她低头望着盖吉斯的脸，法师的皮肤越来越苍白，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浅。“坚持住，我已经把血止住了。”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法师闭上了眼睛。
“只差一步。”他轻轻地说，眼泪顺着沾满鲜血的面颊淌了下来。“只差……那么一步。”
强烈的痛苦与悲哀冲击着她的心。雷娅放下了盖吉斯的手臂，让他平躺在地上。她站了起来。银手党围绕着锻造炉站成了一个半圆，十字弩从四面八方瞄准了她。奈尔不急不慢地走上前来，身边跟着一个身穿黑袍，面目丑恶的法师。他的名字叫德文，本来早该被阿莱克杀死在疯牢里了。
“你就这么等不及吗？”奈尔对着阿莱克点了点头。
“肚子不吃不会饱，野兽不杀不安心。”阿莱克扔下雷娅，举步走向银手党的阵营。
“这就是佣兵。”奈尔转向雷娅，脸上带着胜利的姿态。“只要你掌握了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什么事都会为你办到。”
“看得出来。”雷娅冷冷地说。“我想起来了，你们俩都参与了贝拉特那个不完全的龙变实验，难道就在那时候发展出了感情？阿莱克，你也为将军暖床啦？”
隔着老远的距离，她都能看到奈尔脸上有一根筋在跳动。
“胡说八道也改善不了你现在的处境。”他冷笑了一声。“我再说一次，好好和我们合作。你想知道以前的法师是怎么对付落单的恶龙的吗？”
雷娅正想再说几句狠话，可这时她留意到了阿莱克的动作。他背对着雷娅，左手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伸向腰侧的皮革袋子。猎手都喜欢把狩猎道具装在这种袋子里，即使成为了佣兵，阿莱克依然保留了这个习惯。她迟疑了，不确定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有人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地上的盖吉斯睁开眼睛看着她，似乎想告诉她什么事情。
“小心。”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却还是努力地动着嘴巴。
“……他们来了。”
说出这句话以后，菲拉摩尼亚的盖吉斯永远地沉默了。
伴着嗖嗖声，数道金色的影子以快捷无伦划过众人头顶的天空。箭雨从天而降，瞬间就射倒了几个人。银手党中发出一阵惊呼，一些士兵掉转十字弩想打下这些不速之客，可谁也没有成功。金影靠近时，雷娅终于看清了它们的本体——那是一群鲶龙。与她过去见过的骑兽不同，这些动物身形纤细，表皮的颜色很浅，介于金色和淡黄色之间。每一头鲶龙背上都坐着一位金盔金甲的骑士，手持长柄斧和十字弩。这大概就是希伦娜所说的，专门为了作战而培育出的飞行部队。银手党中法师不少，但他们的反应速度和灵活性都不及这些乘坐魔法骑兽的普通士兵，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便一下子慌了阵脚。德文正要开始念咒，阿莱克在这时扔出了藏在手里的东西。
伴着巨响和一股紫色的浓烟，站在他面前的几个人被炸得飞了出去。雷娅还记得那东西的名字——维尔维斯特制的烟火弹，专门用来对付横冲直撞的大型魔兽。
但是奈尔没有受伤，德文用一道类似坚冰的屏障保护了他。银手党首领大声下令，让手下迅速地集结阵型，决心与来敌血战一场。烟火弹造成的浓烟渐渐散去，阿莱克不见了。
炫目的蓝光接连亮起，七塔的法师也加入了这场大战。雷娅不得不带着盖吉斯的尸体躲到了一根石柱后，以躲避飞来飞去的光束和弩箭。她看到了科瑞恩，老人戴着兜帽，将一根拇指粗的法杖横在胸前，用像铜钟一样洪亮的声音念着咒语。银手党法师把他当成靶子，发出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可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咏唱着，把抵挡的工作都交给了自己的下属。地面在他的咒语声中粉碎，岩石化为波涛，在淹没几个银手党法师后又迅速固化，将捕捉到的俘虏活活挤死在里面。散逸的粉末又幻化成碎冰一样锋利的冰凌，引导从天而降的弩箭，将两个试图逃跑的法师钉在了地上。冰冷的雨水拍打着龙域，氤氲的水汽更增强了法师的力量。雷光轰鸣不止，屏障在法术重击下粉碎，咒语编织出的光带像毒蛇一样灵活而凶狠，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了道道痕迹。继恸哭之夜后，人们还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混战。
雷娅轻轻放下盖吉斯，下定决心要抓到阿莱克。她潜入了战场，眼见一名七塔法师因为施法速度太慢，而被敌人放出的光带活活勒死；眼见一名银手党法师被弩箭射成了刺猬，死前放出了一群狂暴的雾鸦，将飞得过低的鲶龙吃得血肉模糊。王城和七塔为这次袭击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他们依旧低估了银手党。雨水冲刷着圣殿中的鲜血，到处都是尸体，雷娅险些被它们绊倒。她没有找到阿莱克，这个人仿佛隐了身，和空气融为了一体。她禁不住开始思考这一切背后的真相，银手党和王城相继赶来，只能说明他们都得到了龙域的坐标，除了阿莱克以外，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他杀了盖吉斯，又攻击了奈尔，到底是哪一边的人？雷娅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她希望这不是真的，因为希伦娜和科瑞恩一个字也没有对她透露。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把她和盖吉斯当成是诱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