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把女仆的话放在心上，然而泄密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一夜之间，那些负责送饭送水、打扫房间的仆人个个都成了哑巴。只要希伦娜主动对他们说话，他们的眼睛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恐惧。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女仆没有说谎，心里不由得害怕了起来。将军不让她离开这座塔，他会不会为了挫败那些叛党的计划而直接将她除掉？希伦娜在恐惧中度过了好几天，有一个晚上，她听见下方楼道中传来了脚步声，以及金属铠甲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知道到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她从床上跳起来，躲进床柱与墙壁间的角落里，把身子蜷成了一团。其实躲藏也没有用，房间只有这么大，她早晚会被发现的，但至少这么做能给她心理上的安慰。希伦娜低着脑袋，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能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粒灰尘。窗外传来了某种奇特的动静，像是有只硕大的蝙蝠正在拍打翅膀。希伦娜抬起头，看见窗帘飘了起来，比以往飘得更高了。
一个红头发的女人正站在窗台上。
希伦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离地面有几百码的距离，她是怎么进来的？或许她不是人类，而是某种精灵，因为她的打扮也很奇特。她身上穿的似乎是男装，一头火红且参差不齐的长发没有梳理也没有编起来，就这么随意地散在大风中，简直像是蛮族人的作派。希伦娜一肚子都是疑问，可不知怎么的，她并不感到害怕。这个陌生人比希伦娜要大上几岁，长着一双非常明亮的琥珀色眼睛，看上去没有丝毫恶意。她们四目相对，红发女人露出了笑容，希伦娜忽然感到自己惶恐的内心平静了下来。
“你是谁？”她开口问道。
“我叫雷娅。”那个陌生人说。“有一位朋友托我来救你出去。跟我来，希伦娜。”
她伸出一只手，那意思明显是要希伦娜也爬出窗户。希伦娜犹豫了。相信这个人是一回事，跟着她爬到窗外的高空中又是另一回事。她正要开口，房门外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大门是从外面反锁的，来人敲门完全是出于礼貌。
“希伦娜小姐，我是威罗茜宫的总管奈尔，将军派我来接您到宫里去，有些事务需要和您面谈。抱歉让您等候了那么久，将军最近事务繁忙。”
奈尔的口气也很平和，听不出任何欺骗的味道。希伦娜想，说不定她担心的事并不存在，将军对她根本没有歹意。一切都是虚惊一场，那个消失的女仆可能也只是生病了……她向后退了一步。
“别相信他。”窗台上的女人说。“如果只是来找你，他们没必要带刀带剑的。”
“可是我又怎么能相信你呢？我根本不认识你。”希伦娜用颤抖的声音说。
“是巴克利派我来的。你知道他吧？那个著名的学者。”
巴克利是希伦娜父母的好友。她见过他几次，但也说不上和他很熟悉。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将军很讨厌他。她肯定把心理活动都表现在脸上了，因为雷娅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确实说服不了你，自己拿主意吧，希伦娜。你的内心是怎么说的呢？我听说你已经在这塔上被困了几个星期，难道不想出去透透气，看看夜空下的美景吗？”
“怎、怎么看？……”
“我会带着你飞。”雷娅的语气非常自然。
希伦娜吞了一口唾沫，心跳得比刚才更快了。她的理性在抗议，告诉她这实在是疯狂，可在她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突然苏醒了过来，让她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渴望。
“我……我不想摔死。”她踌躇着说。雷娅又笑了。
“相信我，你是绝对不会摔死的。”
事后回忆起来，希伦娜也说不清自己那时候的心态。大门打开时她握住了雷娅的手，然后被一把拉出了窗外。她尖叫了起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红色，紧接着她发现自己骑在了什么大型生物的脊背上。那不是马也不是骑兽，而是一头红色的龙，雷娅是一头龙！
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挤进了房间，奈尔大喊着下令，让他们到窗口处往外射箭。一个法师高声念起了咒语，发光的锁链伴着羽箭一起冲出了高塔，却被雷娅轻而易举地闪开了。听着掠过身侧的嗖嗖声，希伦娜紧闭双眼，死死地抱着龙身上突起的部分。她叫个不停，可风声却盖过了她的声音……
“不用害怕，只要坐稳了，一点问题都不会有。”雷娅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响了过来。她们已经脱离了塔上的攻击范围，再也不会被追上了。红龙降低了速度，希伦娜微微睁开了双眼，发现他们正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上方。在她心里，好奇终于击败了恐慌。夜空中虽然冷，但是飞行比什么都有趣，她突然希望自己也是一头龙。
“快看下面。”雷娅招呼她。一阵大风吹散了云雾，露出下方一大片璀璨的灯火。王城的居民习惯用长明灯向众神献上自己的祈祷，希伦娜很了解这种习俗，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也想不出任何词汇来赞美这一幕。
“好看吧？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是人类，能够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
“谢谢你。”希伦娜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平生第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王城是自己的故乡。
雷娅带着她去到了学者巴克利的地盘上。希伦娜见到了许多陌生人，但是她认为这些人类都不如雷娅友善。那一夜过去后，她们两个成为了最亲密的朋友。
*
——旧历 545 年的记录——
王城军在塔莫湾扎下了营寨。这里距离不焚山麓不远，只要抬头就能见到悬浮在天上的龙域，就像是晴空中的一抹暗色痕迹。
为了照料、安抚在大战中受伤的士兵，希伦娜忙了一整夜。这支军队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叫做黄金营的绰号，因为魔力矿石打造出的铠甲是金色的。它由希伦娜一手组建，她认识每一个成员，跟他们一起参加了无数次的训练，深知失去他们任何一人都是整个王国的损失。七塔的首席法师科瑞恩留在龙域上收拾残局，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天亮以前，希伦娜终于得到了些许空闲。她坐在帐篷外，眼望着不焚山渐渐变亮的轮廓，心里想的不是后续的计划，而是雷娅。
瞒着她就是最合理的选择。不自知的诱饵才是最好的诱饵，而且万一让她知道了换取阿莱克合作的条件，她一定会反对到底。话虽如此，她还是有一万个愤怒的权利。希伦娜很理解，换成是她自己，肯定也……
女王将长发捋向脑后，提醒自己不能再这样想。换位思考并非领导者应当具备的品质，她已经很累了，心力交瘁，不必再为了无谓的事情焦虑。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科瑞恩终于回来了。
“您辛苦了。”她收起心绪朝着老法师笑了笑。“怎么样？”
“现场一共找到了八具银手党法师的尸体。另外有四人被我们俘虏，目前正受到严密的监视。十二人，这个数字和阿莱克西斯向我们提供的名单相吻合。这场战役算是我们赢了，经过检查，龙域上也没有留下长期诅咒的痕迹。”
“费里哀图奥那边呢？”
“如果情报无误，疯牢内还有法师三人。从记录上看，他们专研创生之道，并不擅长法师决斗。伊夫林已经带队去了，如果计划进展顺利，今天晚些时候我们就能得到她的消息。”
希伦娜点了点头。“有没有找到奈尔的尸体？”
“德文的法术发生了逆流，把他当时站着的地方完全炸碎了。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当场就被炸成了碎片，二是他被抛到了空中，从高空坠落了下去。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生还的可能性都几乎不存在。当然，保险起见，我们也派出了搜索地面的人手。”
“就这样吧，我相信他已经翻不了身了。”希伦娜伸手按压额角，试图缓解隐隐发作的头痛。真奇怪，她为了拔除银手党这个毒瘤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却毫无半点放松感。
“您做得很好，女王殿下。”科瑞恩忽然弯下腰，朝她躬身行礼。
“您大可不必这样讲，显得我像个小孩子。”希伦娜苦笑着说。
“跟随您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法师自诩为超脱世俗者，其实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投机。科瑞恩作为七塔的首领，能够坦然地说出这一点，已经算是非常有良心了。当然希伦娜没有表示自己的想法，而是岔开了话题：“您搜索地面的时候，见到雷娅和阿莱克了吗？”
“没有，我想那时他们已经……”
科瑞恩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希伦娜身后响起了沉重的撞击声，她转过身来时，雷娅已经变回了人形，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在这一瞬间，她想出了一大堆解释的说辞，可这些话迅速地缩回了喉咙里。
“我想你现在应该都知道了，我也不会再为自己辩解。抱歉，雷娅。”她尽量坦然地迎接着雷娅的目光。“如果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我来是为死去的法师盖吉斯争取他应得的权利。”雷娅打断了她。“他救了你们所有人，虽然他本人的生命在你们眼中毫无价值。”
希伦娜看了看科瑞恩，后者登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向前走了一步。
“由我来说明吧。”老法师的声音透着一丝尴尬。“龙啊，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阿莱克全都告诉我了。他现在不杀人浑身难受，你们为了让他当间谍，把盖吉斯当成筹码送给了他，尽管这可怜的家伙什么也没做。”
“严格意义上来说，盖吉斯并不无辜。”科瑞恩沉重地说道。“他从桑切那里学到的法术确实是邪恶的，召唤亡灵的行为本身就会唤醒幽地，加速地裂的到来。白夜镇附近的地堑发生扩张，就是与他的实验有关。他还年轻，做事缺乏指导，轻易地跨过了那条界限。”
“难道你们不需要他的法术寻找龙域？”雷娅的眼睛里闪烁着厌恶的光芒。“你们拿不出更好的方法，就把脏活推到一个边缘法师头上？”
“你不理解，即使是为了阻止末日，有些事也是绝对不能做的。我在法师集会就警告过他，可是他却固执己见。还有一点，这法术不仅会危害整个世界，而且还害了他自己。你看见他那只眼睛没有？他的肉体已经被魔法毒害了，全靠晶矿的力量苟延残喘。即使阿莱克没有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说了这么多，也不能掩盖谋杀的事实。”
“这不是谋杀，只是一种权衡。”
“权衡？”她用讽刺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对了，我还想起另一件事。月照谷地中的原住民说他们曾向王城求救，却没有得到回应。你们那时在做什么，忙着改造鲶龙，组建这支无敌的军队？”她绕过科瑞恩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希伦娜：“这也是‘权衡’的结果吗？希伦娜，你说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有庇护自己的子民，我怀疑这也是假话。你们的真实目的是不是想把王宫和七塔搬到龙域上，让其他凡人自生自灭去？”
希伦娜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快步走上前来。
“当然不是这样。科瑞恩师傅，告诉她。”
科瑞恩咳嗽了一声。“雷娅，你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掌握权力？你想错了。消灭银手党，归根究底是为了消灭奈尔用贝拉特的尸体创造出的怪物。你进入疯牢的时候应该有所感觉吧？那东西深居地底，已经成长得过于庞大，而且不像以往那样害怕真火。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请潜入疯牢的阿莱克用龙息之剑将它消灭，可是它的再生速度太快，剑的力量已经不够了。奈尔一直让它沉睡，是因为他想用正确的龙变仪式赋予它作为贝拉特时的理性，让获得了力量的将军重新君临艾厄尼奥斯。当然，如果这个理想不能实现，他也可以随时让它作为怪物回来复仇，那一天才是末日真正到来的时刻。”
雷娅轻轻皱起眉头，科瑞恩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确实隐瞒了很多事。”他带着歉意说。“地裂……并不是……一个持续性的进程。大地就像魔兽，会循着血的气味狩猎。对我们人类来说，这血腥味主要指法师的活动，迄今为止我们收到的情报无不验证了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法师的活动导致了地裂的发生？”
“土地需要养料，魔法就是最好的养料。埃尔拉的毁灭，是由于当地法师协会擅自开垦大裂谷，想发掘幽地的力量为己用。卡尔迪亚人和他们合作，偷偷地在主城地下进行魔兽合成实验。我可以明确下论断，月照谷地中的悲剧也是出于相似的理由。从阿莱克送来的密信来看，那位族长的魔法强大得超出了界限。”
“她可以催生植物。”雷娅几乎是在自言自语。“那些树木的根系扎得太深了。”
“所以你也能够理解，贝拉特变成的怪物至今还没有引发地裂已经是个奇迹。但如果奈尔将它唤醒，让它爬到地面上来，一定会招致灾难性的后果。因此，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奈尔龟缩不出，因此我们只能把他引出来。”希伦娜紧接着说道。“我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牺牲固然痛苦，但那也是必要的选择。作为艾厄尼奥斯的王，我必须承担起这份重担。”
雷娅不出声地凝望着她，那双眼睛令希伦娜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巴克利在哪里，他也知道这场行动吗？”她轻声问道。
说到巴克利，希伦娜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学者已经老了，他将她扶上王座，支撑她走过了这十年，却不赞成她的计划。她现在再也不必听从他的指示了，但她还是觉得十分遗憾。
希伦娜沉默了。雷娅注视着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的决心值得称赞，但我希望你做这些是为了王国子民……而不是为了你自己。”
“当然是为了我的子民。”希伦娜坚决地说。“从十五岁起，我就立誓要当一位合格的王，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雷娅点了点头。
“这是你们的世界，既然你们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做法，那就去做吧。”
“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
老法师上前两步想要阻止她离开，可雷娅的动作快得就像一阵风。她走了，希伦娜和科瑞恩两人只能站在地上仰望她的身影。
“……科瑞恩师傅，再打探一下疯牢那一边的情况，一定不能出差错。”
老法师随口答应了一声，脸上还是一副怅然若失似的表情。
*
偌大的宫殿中空空荡荡，只有阿莱克一人正沿着长长的走廊前进。
走廊尽头就是高台上的王座，有人正端坐在上面。他体型庞大，身穿华服，双手自手肘到手腕都戴着闪闪发亮的金属饰品。银手将军贝拉特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浓眉下的双眼发出骇人的光芒。
“将军。”他走到台阶下，微微俯身致意。
“灰蛇的阿莱克，你竟然还敢回到我面前。”贝拉特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了你梦寐以求的长生，可你却恩将仇报。”
“您这么说并不公平。为了实现契约，那天在宫外我为您战至最后一刻。”阿莱克彬彬有礼地说。“当然，对于是否要帮助您的后继者，那又另当别论。”
贝拉特狂笑了起来。
“简直是不知羞耻！难道你也和俗人们一样，认为我死在了这宫殿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