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伸出一只手,把女王拉了起来。
“我们可以慢慢讨论这件事,但是我必须先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世界。”
*
河水伴随着他咳嗽的动作溢出了嘴角。他艰难地翻了个身,让水从鼻腔和嘴巴里流出来。透过眼泪,他看见一个红头发的身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打量着自己。
“她知道啦,她全都知道啦!”佩罗斯的声音在他脑内的迷雾中大喊大叫。“她救了你,可现在她明白你是个满嘴谎话的渣滓了。你完蛋啦,她很喜欢那个可怜兮兮的小法师,可是你当着她的面杀掉了他!她要过来了,现在就过来了,我真期待你要说什么……”
“闭嘴。”阿莱克低声说。
雷娅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你一直在为希伦娜工作。”
这不是问题,只是一句陈述。
“是啊。”阿莱克看着地面说。“那个女孩做事很有一套。”
“是她让你去杀盖吉斯?”
“恰恰相反,她叫我先别动手。要不是收到了女王的来信,在疯牢里他就没命了。”
“看着我,”雷娅的声音里没有愤怒。“看着我,阿莱克。”
他们目光相接,雷娅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痛。
“这就是你现在在做的事?”
他曾经盼望过能再见到雷娅,可她毕竟是属于天空的生物,而他成了匍匐在烂泥中的蛆虫,他知道雷娅关心自己,然而她这样的存在不可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他赢了,只用几句谎言,就将她一直蒙在鼓里。
“是的,与商会和佩罗斯相关的人必须被全部铲除。”
“杀害无辜算什么复仇?”她质问道。“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没有意义,这只是我的工作,也是我唯一的生存方式。”阿莱克说。
雷娅移开目光,显然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希伦娜想要找到龙域,她是不是对你说,要等找到龙域后再处置盖吉斯?”
“她还要我给奈尔通风报信,引诱他离开疯牢。奈尔也需要龙域中的技术,他抗拒不了这份诱惑,所以才中了希伦娜的圈套。”阿莱克疲惫地说。“有了你的帮助,盖吉斯的逃跑计划也显得更加真实。”
“她消灭了叛徒,你消灭了仇人,真是皆大欢喜。”雷娅冷笑了一声。“我千里迢迢回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被我以为的朋友们当成工具来利用。”
“恭喜你看清了人类的本质,我们就是一种满口谎言的生物。”他也笑了。“你走吧,去找个更适合自己的世界生活,你有这个权利。”
“那你们打算怎么对付末日?阿莱克,盖吉斯是唯一一个和伦伯兰守护者沟通过的法师,你杀了他,万一转化实验出了问题怎么办?”雷娅的声音越来越高。“结局还是一样,就算消灭了奈尔,也解决不了地裂的事。”
他耸了耸肩。
“希伦娜自有安排。至于我,我才不关心这些。地裂来了更好,我的工作就可以全部结……”
他话还没说完,雷娅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摔在了地上。她现在人形的状态下也有这么大的力气吗?他开始后悔自己出言无状了。雷娅没有掐着他的脖子,但是她手上力量太大,他喘不上气来。
“别装成这幅样子,好像你盼着去死一样。”琥珀色的眼睛烧成了金黄色。“你想活下去,所以才用复仇当借口苟活到了今天!”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阿莱克索性闭上了眼睛。“来吧,为盖吉斯报仇,我很愿意死在你的手上。”
他听见雷娅急促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她干脆地扔下他站了起来。
“我要去找希伦娜。”她用冰冷的声音说。“再见,阿莱克。”
她退后了几步,变形,起飞,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道别的时间。阿莱克孤零零地站在河边,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心里明白这是他和雷娅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去向。
回到女王那里去吗?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道路,但是他其实不太愿意这么做。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为艾厄尼奥斯做出的奉献已经够多了。或许他应该找个好地方了结了自己,雷娅说得对,他杀的人已经够多了。阿莱克长吁了一口气,沿着河流慢慢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任凭自己的双脚带着自己前进。夜幕降临,林间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浓重。他停了下来,终于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天黑的速度太快了。
他不清楚从龙域坠落后究竟掉到了哪里。既然身边就是洛斯托河,那这里应该仍属于不焚山范围内,这黑暗也是幻觉的一部分。阿莱克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他在灰蛇中学到了如何应对幻象,先前和雷娅盖吉斯一起登山的时候,这一招非常好用。但是当他再次睁眼时,眼前的洛斯托河被染成了血红色。
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拔出了腰上的短剑。龙息之剑留在了浮空岛上,这把剑质地比较轻,是他的备用剑。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就是用这把剑杀死了盖吉斯。
那个喋喋不休的小法师,有时候会让他想起他的发小。真正的佩罗斯——那个会在苹果树下表演魔法的佩罗斯,而不是那颗以揭开他的伤疤为乐的头颅。正因两人之间存在相似之处,他在下手时才没有丝毫的犹豫。佩罗斯曾经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的背叛比什么都让他难以承受。如果法师在他面前复活,阿莱克还会选择再杀他一遍。
“可我不是那个背叛了你的人,阿莱克。”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击中了他的心事,吓得他头皮发麻。阿莱克迅速转身,举剑对准了眼前的黑暗。
“滚出来!”
黑暗中空无一人。他东张西望,看见血色的水面上冒出了一连串的气泡,河水突然间像喷泉一样升入空中,将一个人影托到了土地上。来者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鲜血,唯有胸前的血迹已然变黑,死去的盖吉斯正站在他面前。
“我不是他,可你却杀了我。”法师悲哀地说。他的义眼不见了,眼眶中只剩下一个骇人的大洞。“你知不知道,我因为第一次实验失败的缘故,已经命不久长了?只差一步我就能实现自己毕生的夙愿,可你偏偏要在这时候杀了我。”
“你的夙愿和我无关。”阿莱克举剑对着他。“去你该去的地方。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是吗?”亡灵露出伤感的笑容。“可你拿剑的手为什么在发抖呢?”
阿莱克暗骂自己愚蠢,威胁一个幻觉只会让自己愈陷愈深。法师缓缓朝他靠近,沾满鲜血的手指眼看就要碰到他的剑锋了。他试图再次通过调整呼吸强迫自己清醒,但是迫近的亡灵动摇了他的内心。他大喊了一声,抡圆了胳膊砍出一剑,正中盖吉斯的脖子。那手感不像砍中了人体,倒像是砍中了一堆硬泥巴。法师脖颈上的血肉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剑,他硬拔了几次都没能拔出来。鲜血像活了一般,沿着剑身往下流动,目标正是他的手指。他既不想丢下宝剑,也不愿意让它碰到自己的手。
“我把你当成朋友,和雷娅一样的好朋友,我这辈子交到过的朋友很少。”盖吉斯歪着脑袋,像没事人一样说个没完。“而你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给我滚!”阿莱克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了。他左手一抬,射出一支弩箭,正中盖吉斯的眉心。法师一动不动,反而冲着他笑了笑。他那惨白的皮肤沿着被弩箭射中的伤口裂开了,一张脸生生分成了两半。阿莱克眼睁睁地看着另一张面孔从盖吉斯的皮肤下面钻了出来,没有脸皮,只有裸露的血肉,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阿莱克再也不敢交朋友了,他的朋友全都死了!”佩罗斯狂笑着说道。“可怜的阿莱克,糊涂的阿莱克,他害死了所有的朋友,还以为多杀几个人就能赎罪呢!”
一双手像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腰,它们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多玛的中年妇女。她跪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张开的嘴巴就像黑漆漆的洞口。
“我请你放过我的丈夫,他只负责送货,从来没有杀过人!可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呀?”
另一双手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热乎乎的鲜血沾湿了他的肩膀。
“刽子手,杀人犯!”艾索普尖叫道。“为什么偏偏是你活下来!”
死者的声音越来越响,更多被他杀害的人出现在他身边,一双双手抓住他的身体,要活活地将他撕成碎片。阿莱克奋力挣扎,拳打脚踢,耳边还听到佩罗斯在大笑:“谢谢你特地到这个地方来,让我能这样出现在你面前。多谢你,我亲爱的阿莱克!”
阿莱克用力掰开抠住自己喉咙的手指,终于从死人堆里解脱了出来,掉头逃向森林。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就好像他是集市上负责逗乐的小丑。他一直跑到自己呼吸困难,肺部热得像着了火,可亡灵们的声音却始终没有消失。他早该明白这一点——无论他逃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都不可能逃脱这折磨自己一生的梦魇。
他踩在什么东西上绊倒了。爬起来的时候,他看见那条血色的河流依旧拦在自己面前。阿莱克笑出了声。
“那就来吧,来啊!”他张开了双臂大吼了一声。腥臭的河水沸腾了起来,水流像海啸一般席卷而来,一下子就将他吞没了。
视野中一片鲜红。随着时间的流逝,红色渐渐化成了黑色。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漂浮在虚空中,虽然不觉得窒息,但也游不出这片区域,他被黑暗给困住了。
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还是新一轮的精神折磨?阿莱克认为有必要采取措施,他取下腰上的小刀握在手中,思考着在这泥浆一样厚重的水体里,能不能用这小小的金属片刺穿自己的喉咙。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丝光芒。
那光来自他自己的胸口。借着幽暗的照明,他看见那些亡灵都环绕在他四周,似乎被一道无形的障壁挡在了后面。阿莱克万分惊讶地解开了自己的扣子,从皮甲内侧取出了光芒的源头——一片珍藏了多年的追光鸟羽毛。古旧的鸟羽现在像融化的金子一样明亮,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魔力。他将羽毛捧在手心,直觉告诉他,这是唯一能救赎自己的东西。
“阿莱克。”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金光中出现的人影,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鲁伯特?"
鲁伯特的身影也是半透明的,但他明显和其他亡灵不同。他看着阿莱克,粗犷的脸庞露出和生前同样温暖的微笑。又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大个子猎手身旁,他们分别是安东和小詹米。
“阿莱克,你都已经一百多岁了,怎么还是这么幼稚!”安东抱怨道,詹米则大笑了起来。
“你们……你们这是……”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人影越来越多,将他簇拥在中间。除了远征队的十三名队员,他还看到了自己的父母,鲁伯特的父亲,甚至还有童年的剑术老师埃特夏。他们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向上浮去。浓重的黑暗变淡了,头顶上闪烁着星光的夜空依稀可见。他想起雷娅的话——追光鸟的羽毛中蕴含着魔力,可以储存主人的记忆。他明白了,帮助他击退幻觉的不是奇迹,只是纯粹的运气。他对亡者的思念,以及所有的积极情感——早已被他本人埋葬在脑海深处的情感,都被羽毛记录在内,并且在这特殊的环境下救了他一命。
“你们不是真实存在的人。”阿莱克低声说。“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幻想。”
“没错,可是我们都在这里,证明你自己也想活下去。”埃特夏说。他高高瘦瘦,头发理得很短。阿莱克几乎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但显然羽毛还替他记着。雷娅难道是预见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才把羽毛还给了他?
事到如今,发现自己还有如此光明的一面,比让他承认自己堕落还要痛苦。阿莱克感到自己的双脚触到了地面,流水声也渐渐地消失了。他跪在地上,久久地不愿抬起头来。一方面希望这些回忆创造出的人尽快消失,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多陪伴自己一会儿。
“阿莱克。”
听到这个声音,他的心跳登时漏了半拍。人群无声地分开了,雷娅在他面前跪下,用虚幻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不。”他拼命后退,躲避着她的触碰。“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产物。”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真正的雷娅绝不可能这样温柔地对待他,他也不值得她温柔以待。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雷娅轻柔地说。“我是这其中唯一的生者,你害怕我会遇到危险。阿莱克,你虽然被困在幻觉中,但是你已经察觉到了真相,事情还没有结束。”
她说的话应该来自他自己的脑子,但是阿莱克确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不会遇到任何危险,因为你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喘息着说。“就算明天地裂毁掉了整个艾厄尼奥斯,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是这样吗?”
半透明的雷娅显得有些难过,但她还是朝着他笑了。
“思考,用你的头脑思考。只有你能看清这一切,你也能预料到后果,因为你了解我的为人。”她平静地说。“去吧,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
他只迟疑了片刻,雷娅和其他人一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阿莱克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正站在森林中,远处似乎能看见某种建筑。他朝着那建筑走去,心中肯定这是另一种幻象。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竟然是威罗茜宫,而且是它大修前的样子。阿莱克只进过这宫殿一两次,想象不出自己见到它的理由。唯一的解释,就是它是由其他什么人制造出的幻境。
事情还没有结束……
阿莱克深吸一口气,按住剑柄,走进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第10章 复仇
——旧历 534 年的记录 ——
希伦娜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高塔上的房间。
它被装饰得很漂亮,挂画、摆件与地毯都是难得的艺术品,是将军专门请人为她布置的。她在这精致的牢笼里生活了三周,一步也没有踏出过房门,每天除了阅读、弹琴,就是望着天花板上的彩绘图案或是飘动的窗帘发呆。这房间所在的位置太高了,即使打开窗户,她也看不到地上的景色,眼前只有弥漫着雾气的云海。
对于王城内涌动着的暗流,她本来也只是略知一二。不关心,也不明白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将军派人客客气气地将她请到这座塔上来居住,却不让她离开?有个负责照料她起居的女仆(她叫玛丽安,还是贝拉来着?)偷偷告诉她,城里有人想要推翻将军,将她,希伦娜,推举为女王,因为她正是艾厄尼奥斯王族的后裔。希伦娜觉得这很荒谬,她父母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种说法,现在他们不在了,推举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艾厄尼奥斯的直系血脉早就断绝了,一百年来,统治王城的人一直是银手将军贝拉特。母亲教导她历史的时候,要她一定得记住这一点。希伦娜接受了严格的贵族教育,从小就学会了安分守己。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过两年结婚的时候能嫁到哪个遥远的王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