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犹如山崩一般隆隆作响。最初的龙即为龙裔的始祖,是万相之神来到那片土地上之后造出的第一个生物。千万年来他一直带领着大群,直到自己垂垂老去。
“你为何从归路上来?”他问雷娅。“数百年间,我从未在这里见到任何一位同族。”
“我是被你们遗弃在故乡的胚胎。”雷娅答道。“卡德摩斯抚养我长大,他因造物主的诅咒而死,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重回大群,可是你们却始终不允许他回归。难道他的功绩和这么多年来的忏悔都抵不过先前犯下的罪孽吗?”
她感到自己对祖先出言不逊,然而卡德死了,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大群从未阻止卡德摩斯回归。”始祖说。“他选择了人类,同时也选择了土地。他从精神上禁锢住了自己,相信自己不能再穿越天之壁,于是在下面徘徊了一生。”
“我不信会有这样的事!”雷娅大声说。“我前半生中一直以为自己是人类。照你的说法,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土地,可为什么我还能来到这里?”
“你的悲痛之情比火焰还要炽烈。”始祖的声音非常平和。“扪心自问,难道你不知道原因?他已经死了,地上再无能牵绊住你的东西。”
雷娅凝望着身前那近乎呆滞的巨大瞳仁。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里去了。”她喃喃地说。
“你可以回去,但要记住我的忠告。”始祖说。“忘记你的人类之心,像真正的龙裔一样自由地活着,不要受到任何束缚,只有如此,你才能避免走向和卡德摩斯一样的结局。”
他告诉雷娅,大群已经各奔东西,分散到了不同的世界里。有的成员在新环境中迷失了自我,甚至失去了身为龙的回忆。如果雷娅愿意,可以试着去将他们带回来,不然这些迷失的龙终将沦为怪物。
“回到故土或许能帮助他们找回本心,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待,为想要回到故乡去的龙指路,可至今谁也没有回来。”
“你说真正的龙裔是自由的。”雷娅说。“可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呢?你这样担心同族的命运,甚至愿意留在这里充当坐标,难道这就是不受束缚的表现吗?”
始祖的眼睛合上了。雷娅看得出,它哑口无言。
第7章 不焚山
雷娅降落在一处高崖上,这里有着大片裸露的岩壁,看上去比其他地方结实。三人站稳了脚跟,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先前村庄所在的位置。在吞噬了大量生灵以后,那道裂缝终于平静了下来。盖吉斯一直在轻声念叨些什么,雷娅开始以为他在念咒,后来才发现那是某种祷词。法师正在为死去的人祈祷。
谷底的烟尘散开了。村庄被抹去后,从地下翻涌而上的泥土形成了一片新的平地。其表面遍布裂纹,并且还在轻微地上下起伏,看上去就像是风平浪静时的大海。雷娅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地意识到土地本身是一种生物。它感到饥饿时,便像现在这样吃喝一番,然后重新陷入沉睡。它没有理智,不辨善恶,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主宰着这个世界。龙裔和人类不过是外来的神明创造出的生命,是寄生在土地表面的虫豸。区区虫豸为了掌控大地争斗了数百年,可睡梦中的巨人只要轻轻翻个身,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消灭……
“走吧,看够了。”阿莱克说。“这个地方也不是绝对安全。”
“那里还有人!”盖吉斯忽然伸手一指。
雷娅本以为无人能从这种级别的灾难中幸存,但是盖吉斯没有说错,在西北方向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确实有几个人影。他们挤在某座倒塌房屋的房顶上,就像置身于一座被洪水围困的孤岛,四周都是那种龟裂并活动着的土地。或许那座房子原本地势较高,在它即将被吞没时,裂缝的活动恰好停止了,对那几个人来说,这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刚刚这么想,就看到其中一个男人从边缘滑了下去,想要跑到一百码开外没有受到地裂影响的高地上。他刚跑出几步就消失了——地上的裂纹突然扩大,瞬间就将他吞了下去。屋顶上的人本想追随他的脚步,看到这一幕,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这可糟了,这可太糟了。”盖吉斯紧紧地皱着眉头。“那些土翻了上来,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屏障。但它还很不稳定,逮住机会就会吃人。可就算他们站着不动,那座房子也会慢慢沉下去。雷娅,我们能不能去把他们救上来?”
雷娅没想到盖吉斯会主动提出请求。这虽然是件好事,但仔细想想却很难办到。她还没回答,阿莱克抢在前面开了口,用的是他惯有的讽刺语气。
“你觉得雷娅可以怎么把他们救上来?”
“这个……用飞的?”
“用飞的。”阿莱克重复了一次。“她能在哪里落脚?停在地上会被土地吞噬,踩在那房顶上?那地方能承受她的重量吗?还是你有办法让她可以像蜂鸟一样悬停在空中?”
“我可以一个一个把他们抓上来。”雷娅说。
“是啊,就好像那些倒霉蛋知道你是龙一样。你就这么飞下去,我猜他们会不顾一切地逃走,那可就适得其反了。”
“这么说,你有什么高见?”她直接反问阿莱克。
“走吧。世界上到处都有死于地裂的人,不可能救得过来。”
雷娅不喜欢他的语气,但是他的话也有道理。
“我……我有个主意。”盖吉斯结结巴巴地说。“带我下去,我可以救出那几个人。”
“这可太让我吃惊了。我以为在你们这些法师眼里,俗人都和蚂蚁差不多。”阿莱克干笑了一声。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但是我觉得……我特别想救他们。”盖吉斯低下了脑袋。这么扭捏可不像他,但是他的眼神很真诚。
“我相信你。”法师还想说点什么,雷娅打断了他。“但是你要有把握。来吧,再不抓紧时间,那房子就要完全沉下去了。”
她让阿莱克原地等待,载着法师再次起飞。他不住地道谢,指导她降落了在对面山上的树林中。
“雷娅,我希望你帮我弄倒这棵树。”经过一番思考,盖吉斯伸手指向一株又高又粗的杉树。“我已经看好了,它倒下时会经过那栋房子上空,而且树顶会落在那一边的山坡上,那几个人可以把它当做桥梁。”
雷娅大致能理解他的想法,但她不得不提出异议。这棵树非常古老,它的宽度几乎和雷娅的身长相等,光凭她的力量恐怕难以完成这个任务。盖吉斯早有准备,他让雷娅把自己放在那棵树的枝杈上,用小刀在树皮上刻下了一个简单的半圆形的图案。他用手指着图案的中心,口中念念有词,直到它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雷娅感到脚下震了一下,杉树巍然不动。
“我以为它会有什么变化。”她四处张望着说。
“确实有。你现在试着撞一下,一定能把它弄倒。”盖吉斯显得很有把握。“这才是最高级的魔法。设计能够破坏大树的符咒要花费很长时间,改变力的作用方向却很简单,也更加高效,虽然它同样需要精准的判断……这就留着下次再说吧。”他难得自己收住了话头。“来吧,别担心,我还会帮你的。”
雷娅将他送到一旁的树上,深吸一口气,用尾巴狠狠抽击那棵杉树。盖吉斯的魔法确实起了作用,但是它的效果还不够,杉树只是摇晃了两下。她干脆低头绷紧身体,一边想象自己是一头肉甲犰,一边狠狠地冲撞树干。她试了一次,两次,感谢自己结实的头盖骨,杉树终于折成了两段。她紧张地注视着那倒向谷地的粗大树干,万一方位有偏差,那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可它确实歪了一些,如果按现在的角度落地,那几个幸存者不可能够得着……
密林中响起了海潮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盖吉斯用法术控制住了倒下的杉树,让它在空中旋转了小半圈,最终正正地横在了幸存者们的头顶。以他的水平来说,这活计做得是再漂亮不过。雷娅停在树上,看着那几个人依次爬上杉树桥。其中有两个男人,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她在吃饭时见过的孩子。她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幸存者们慢慢地爬到了对面的安全区域,这时她才回去找盖吉斯。
“你成功了,他们都活下来了!”她四处寻找法师的人影。“你在哪里?”
盖吉斯没有答应,他也不在刚才的树上。雷娅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施法时掉了下去,摔死了。
“盖吉斯!”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听见下方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帮我一把,我卡住了……”
她循声而去,看见盖吉斯四仰八叉地困在了一大堆枝叶之间,繁密的树荫救了他的命。
“你竟然能控制这么大的杉树。”她笑着将他拉了上来。“看来你比我想的要厉害多了。”
“厉害?不是,那不过是狗屎运,我还以为我做不到呢。”法师嘀咕了一句。“那些人都活下来了?”
“是的。”雷娅说。“我得向你道歉,先前我没想到你主动会这么做。”
“怎么做?”
“就是……去救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我以为你会同意阿莱克的看法,毕竟你是法师。”她停下来想了想。“而且你特别推崇桑切,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是那种残忍无情,为了研究创生之道不顾一切的人。”
“这倒也没错。”盖吉斯叹了口气。“扪心自问,我也不是个特别有良心的人。可要是看着这些人去死,会让我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眼看着所有的家人死于地裂?”
“……还有这种事情?”
“是啊。菲拉摩尼亚就在埃尔拉南边,地裂发生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掉了下去,只有我飘了起来……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魔法天赋。”盖吉斯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他倒不是特别悲伤,只是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虽然嘛,身为俗人时的生活已经和现在无关了,但有几个法师有这样的经历呢?所以无论日子过得如何,我都坚信自己是特别的,从末日中拯救人类就是我的使命。这么说确实有点不知死活的味道,银手党的法师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打趴下,更不用说七塔的老爷们。救世理当由他们顶上,根本就轮不到我,可我就是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点。”
“谁说你做不到?”雷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比七塔和银手党的人都要强,所以我才被派来救你。我愿意跟你一起走,也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无论别人怎么想,我都认为你是个出色的人类。”
“你也是一头出色的龙。”盖吉斯捂着自己的义眼,就好像那个矿石做的眼球会感到疼痛一样。“要是其他龙都和你一样,那我怀疑他们为什么要打焦土战争,末日本来不该像现在这么棘手的……”
他们回去找到阿莱克,然后慢慢走下山去。谷地中有一条直通南边的大路,只要避开那些仍在起伏的地面,他们就能比原先预想的更快到达不焚山。盖吉斯一路都在向他们介绍伦伯兰的背景,作为最古老的法师聚居地,它没有毁于龙焰,反倒是毁于法师之间的内战。滥溢的魔法侵蚀了表象世界,就像鲜血染红了溪流一般,永久性地污染了这片土地。整座不焚山里的物理法则都是歪曲的,相当于一大片幽地,甚至比幽地还要难以捉摸。
“看到那个黑乎乎的山头没有?它本来可不是这个颜色。大战之后,连飞鸟也不会在那上面停留。可不要以为走到那里才会出事,魔法影响的范围很广,从山巅一直延伸到山脚以下。现在我们四周有草有树,看着很安全,其实早已踏入不焚山的领域了。千万留神,不要胡思乱想。”他走在最前面,不知为什么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义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注意幻觉!注意奇怪的声音!”
他的紧张情绪起了反作用,雷娅也被感染得疑神疑鬼了起来。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溪流潺潺的流水声,听起来都和平时不一样了。他们那时还不知道,一个人越是绷紧神经提防幻觉,反而越容易落入幻觉的陷阱。三人刚登上一座山头,盖吉斯忽然尖叫了一声,指着他们刚刚经过的道路:“银手党!他们追来了!”
雷娅回头一看,果然看到无数闪烁的火把。银手党竟然派出了一群万人大军追捕盖吉斯,前锋部队中还有一群戴着兜帽的法师,这怎么可能呢?法师们举起苍白的手臂指向三个逃犯,随时就要念出致命的咒语。他们脚下是一团浓雾,像幽灵一般在地上滑行……
“醒醒!”她用力握住盖吉斯的手。“这不是真的,是你的幻觉!”
没等盖吉斯反应过来,更可怕的一幕出现了。大军中出现了一头巨型怪物,比雷娅的龙形态大得多,全身披着类似龙裔的鳞甲。它的身体到处都有腐烂,脑袋更是烂掉了一大半,只剩半个的颅腔内长着密密麻麻的獠牙;这东西没有翅膀,却长了七八条长长的脚爪,移动起来像蜘蛛一样迅速,沿路洒下发臭的污血和脓浆……
“上来,你们俩!”
雷娅变形了,然而一眨眼的功夫那怪物已然凌驾于他们头顶。污血滴到了雷娅的爪子上,隔着厚厚的鳞甲她都感到一阵岩浆灼烧般的刺痛。这很奇怪,因为真正的岩浆根本伤不着她。只有错乱的魔法才能制造出如此的怪物,它身上的脏东西里包含着强烈的腐蚀性诅咒。
雷娅正准备喷火,阿莱克抢先跳了出来,手上的龙息之剑冒出了明晃晃的烈焰。他们俩正要动手,盖吉斯尖叫了起来。
“住手,住手,火焰对它没有用,它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可它看上去无比真实,真实到她相信只要有丝毫迟疑,那张残缺的巨口就会将他们吞噬掉。法师采取了无比英勇的举动,他冲出来撞开了阿莱克,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挡在身前,口中迅速念出了一大堆咒语。污血往他头顶滴落下来,没等触碰到他就化成了一片灰色的烟雾。怪物渐渐消失了,银手党的大军和法师也消失了。稀薄的空气中什么也没剩下。
盖吉斯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
“天呐,那是创生之道能做出来的东西?”
“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幻觉?”雷娅同样是惊魂未定。那怪物显然来自她的记忆,它真实存在于世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
“内战的时候,他们在几乎每一块岩石上刻下了噩梦符咒。法师作战最需要集中力,所以双方都想从击溃对面的精神下手。就连动物都会受到这种魔法的影响,所以它们都跑光了。”盖吉斯转过身来望着她:“我很好奇,刚才那个怪物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据说银手将军他……你知道的。”
“是啊,那就是贝拉特在仪式失败后变成的模样。”
雷娅发出一声叹息。
*
——旧历 534 年的记录——
义军还被佣兵们挡在殿前的阶梯上。雷娅在威罗茜宫上空盘旋着,直到爆炸发生时,她还在犹豫要不要介入这场战争。狂暴的气浪将宫殿的穹顶掀开了一个大洞,她此刻飞得比苍鹰还高,却依旧能听见下方建筑中传来魔力之潮迸发出的巨响,像滔天海啸一般回荡不止。
贝拉特和法师界关系良好——他自己就具有魔法天赋,只不过没有选择创生之路(所谓“银手”就是这么来的,他的手掌可以发出亮光,欺骗了好多不明所以的农民)。这位权势滔天的将军不会甘心接受败局,一定是和他手下那群法师们做出了什么大动作。雷娅放弃了袖手旁观的念头,直接从敞开的洞口飞了进去。刚进到王宫内,她立马就见到了终身难忘的景象——墙上、柱上到处都沾满了暗红色的肉状物质,看上去像是某种生物组织的碎片,有的部分还覆盖着少量的鳞甲。威罗茜宫的主厅有三层楼高,她所在的顶层已经因为爆炸的冲击而垮塌了一小半。雷娅走到走廊破碎的边缘上往下看,只见主厅正中盘踞着一只丑恶无比的巨型怪物。它的外皮像龙,肢体像蜘蛛,长脖子末端长着一个硕大的蜥蜴状头颅。这怪物全身的皮肤都在肿胀、剥落,那种暗红色的物质正是从它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地板上到处是支离破碎的尸体,其中有些还穿着法师长袍,不知他们是不是因为魔法失控而被自己的造物给吞噬掉了。主厅中有几个挤在角落的生还者,其中就包括雷娅昨晚遇见的那个奈尔。他满身都是血污,跪在地上仰望着怪物,脸上带着震惊至极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