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娅端详着那几个法师的残影,他们在死前还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试图阻挡扑面而来的高温。时至今日,她很难再去想象当时的场景——人类和龙裔像两支军队一样厮杀不休,直到其中一方近乎灭绝。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获胜的一方也注定要成为土地的养分。既然是这样,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希伦娜他们向她求助,可她并非神明,只是某个被驱逐种族的末裔,本来不该活在世上的个体。人类的命运和她无关,她也没有责任去干涉。
可她却毕竟是人类抚养长大的孩子,无法做到置身事外。可即使她伸出援手又能怎么样呢?结局大概率不会变,她只会让自己痛苦不已。这一百年来,她逐渐理解了卡德那种逃避一切的心态,思考本身会令长生成为一种诅咒。
不要再去胡思乱想。她告诫自己。放下那颗人类之心,像真正的龙裔一样生活。你只是来帮忙的……只需要完成朋友的委托……
法师念起咒语,将构成那几个人形的光芒分解开来,吸入了自己的右眼。这样的魔法显然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身躯摇摇欲坠。雷娅上前了一步,犹豫该不该去干涉,可是盖吉斯紧紧地攥着拳头,硬是屹立不倒。他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意志力,雷娅对他的恶感一下子消退了不少。
直到所有光点都消失后,盖吉斯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知……”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雷娅赶紧上前把他翻了过来。盖吉斯一动也不动,那只完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死了吗?”阿莱克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他和雷娅不同,对法师的安危一点儿也不关心。
就在雷娅去摸他的颈侧时,法师忽然活了过来,一边大喘气,一边冲着她微笑。
“我知道了。”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龙域在不焚山,就在伦伯兰的遗址上,那里有一座方尖碑。谁能想到呢?那可是伦伯兰!”
“我可能是听错了,他说龙域在法师的老家?”阿莱克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这小子精神错乱了吧。”
“伦伯兰早就没有法师了,那里连飞禽走兽都没有。”盖吉斯在雷娅的帮助下坐了起来。“法师界经历了好几次惨烈的内战,最后一次被称为‘恸哭之夜’,因为那片土地被魔法留下的痕迹彻底污染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他们搬到了七塔去。”
“人类和龙裔曾经合作过,龙域建在法师聚集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雷娅说。
“不是‘可能’,是我亲眼看到了。这些古代法师的记忆明明白白地显示了这一点。”盖吉斯坚持道。
“好吧。”阿莱克说。“既然你这么肯定,那可别后悔。不焚山靠近南海,离这里很远,而且中途会经过银手党盘踞的谷地。”
“你打算怎么办?”雷娅问他。
“当然是做两位的护卫,”他微微欠身示意。“只要你们没有意见。”
“我以为你对银手党的理念很感兴趣呢。贝拉特死了十年,你还跟他们搅在一起。”
“没办法,奈尔许诺说要给我很多钱,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好去。”他无奈地说。“但是老实说钱没拿到多少,他的脑子也越来越不清醒,我早就想离开了。怎么,你们不相信我?”
“只要雷娅相信你,我就相信你。"盖吉斯尖声尖气地说。
“那你可以放心了,我和这位女士是过命的交情。你说是不是,雷娅?”
有时候,她真不知道现在的阿莱克究竟是不是在真心实意地说话。雷娅刚想指出这一点,脚下突然摇晃了起来。沉积于此的无数灵魂碎片正从沉眠中苏醒,纷乱的情感和回忆冲击着她的脑海,令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地上的盖吉斯更是蜷成一团,难受得满地打滚。
“怎么回事?”阿莱克咬着牙关问。
“刚才那个法术似乎有些不好的影响。”雷娅觉得眼前出现了幻象——两侧的峡谷正在向他们靠近。
“到地上去,快!”
她果断地抓住二人起飞,以极快的速度脱离了幽地。一接触到日光,寒意登时就消退了。盖吉斯也很快恢复了正常,开始大声地背诵一首赞美太阳的诗歌。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还避免了被幽地吞噬的命运,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三人经过白夜镇时,他还在说个不停,用添油加醋的语气描述了自己如何在第一次召唤中失去了眼睛,又如何用废墟中找出的晶矿做出了这只完美的义眼。
“自从有了它,我使用法术比以前厉害多了。它唯一的缺陷就是看不见东西。”
雷娅并没有在留意他在说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下面的鬼镇上。
“阿莱克,”她忍不住开了口。“你想想下去看看吗?”
“算了吧。”他很快做出了回答。
雷娅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里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
——旧历441年的记录——
到达白夜镇的第一个晚上,远征队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宴会。尽管镇上的氛围不太正常 ,维尔维斯人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老传统。安东抓着镇长一通软磨硬泡,讨来了仓库里囤着的苹果酒。队员们坐在镇广场上,一边喝酒,一边吃着自带的肉干和商会送的面包,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以后,没有比这更好的放松了。
雷娅四处张望,发现缺了一个人:“怎么没看到阿莱克?”
“他说要保养自己的剑,”鲁伯特说。“刚才我看见他在马厩那儿。”
“真奇怪,像这样的场合,他竟然会缺席。”
“大概又是老毛病犯了吧。”大个子猎手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也不和她解释所谓的“老毛病”是什么。雷娅干脆站了起来,决定去找他。她不太喜欢陈年苹果酒的味道,也不想跟这些越来越亢奋的猎手们一起唱歌。阿莱克不在马厩,她转过两个路口,终于看见他坐在一个木桶上。猎手低着脑袋,正卖力地给自己的佩剑上油。
“晚上好。”雷娅坐到了一旁的台阶上。
阿莱克头也不抬地答应了一声,依旧埋头苦干。在她看来,那把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油脂。
“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其他人可要把酒喝完了。”
“我不喜欢那种宴会。”阿莱克嘀咕道。
他不喜欢宴会?那雷娅也能说自己是贵妇了。只是她不太忍心公然指出这一点,因为阿莱克看上去很紧张。
“你有什么心事瞒着我们?”
阿莱克差点割了自己的手。“我没有!”他一边抗议,一边躲避着雷娅的目光,雷娅可不打算轻易地放过他。
“你可是队长,像这样遮遮掩掩的,会影响团队的士气。明天我们就要去挑衅那头龙了。”
阿莱克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没错,我是队长……”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你肯定觉得这样很傻。我和鲁伯特他们经常合作,但这是我第一次带领远征队。他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在我手上。可是我觉得……我怀疑……我到底能不能承担起这份责任?最近我经常在想一件事——万一他们当中有谁出了意外,我该如何回去面对他的家人呢?”
他抓紧了自己的剑柄。“出发以前,我父亲就不想要我做这个领队,他认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或许他才是正确的。”
“狩猎不是什么游戏,这是每个猎手都要学的第一课。”雷娅觉得挺有意思,阿莱克竟然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受伤和死亡都是家常便饭,大家已经习惯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会怪你。”
阿莱克抬起头来,有点失落地看着她。
“雷娅,原谅我,可是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这样的年轻女孩会当上猎手?你想过这种时时面对死亡的生活吗?”
雷娅沉思了一会儿。
“我小的时候,山狼经常袭击帕夫里村。”她慢慢地说。“它们个头比不上这里的座狼,但是更聪明,更凶残,还喜欢吃小孩子。有一次我和好朋友在田野里玩,一群山狼突然从林子里冲了出来。我飞快地爬到了树上,朋友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大人们赶到时,只看到了衣服的碎片,山狼把她拖到林子里面去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尸体,只好在一座空坟前面举行了葬礼。”
帕夫里村向来和平,所以这样的悲剧令人格外难忘。
“后来卡德师傅把那群山狼全都消灭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天天跑到他住的地方去求他,把我懂得的甜言蜜语说了个遍,他才终于答应教我剑术。”雷娅笑了。她稍微歪曲了一下这个故事的细节,但是阿莱克想必听不出来。“我想,要是我能和他一样厉害,就能拯救下一个即将被山狼吃掉的人。就算我达不到那个水平,至少也可以选择冲上战场。死了也比事后去听那些家属的哭泣声来得要强。”
要是没有当上猎手,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雷娅想象不出来。这是最自然的选择,也是最适合她的选择。
“你要是生在维尔维斯就好了。”阿莱克歪着脑袋看着她。“安东他们刚见面的时候笑话你,实际上他们都很佩服你。等这次任务结束,你想不想去我们那里做客?”
他的口气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雷娅望着那双蓝眼睛,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阿莱克看着她,手上还在不停地擦拭着宝剑,他根本没留神……
“当心……!”
她话音未落,阿莱克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终于割破了自己的拇指。
“算了。”他反而笑了起来,随手把宝剑放在一旁。“你说得很对,大家都是猎手,没必要畏畏缩缩的。”
他包上了拇指上的伤口,两个人一齐回到了宴会上。阿莱克及时阻止了其他人再喝下去,詹米已经有点糊涂了,伸手在白色的地砖上摸来摸去,还以为刚才下了雪呢。
第6章 月照谷地
库雷港上空飘着一股浓浓的黑烟,盖吉斯那倒霉的工坊已经被银手党摧毁了。除了尽快上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雷娅降落在了远处的树丛里,盖吉斯施展了一个小小的导航魔法,大致规划出了路线。他们将穿过希努洛森林,沿着月照谷地的边缘南下,最后登上不焚山。为了避免被留在附近的银手党人发现,三人选择步行上路,直到晚上才由雷娅带着另外两人飞行。天亮前他们休息几个小时,然后再重复这一流程,尽量隐藏自己的行踪。要是一路顺利,大概四到五天以后,他们就能看到不焚山漆黑的顶峰了。
雷娅早已习惯了独自旅行,如今身边多了两个伙伴,她反而觉得不太自在。盖吉斯那张嘴巴从早到晚都不闲着,在雷娅表示自己听厌了那些无趣的魔法理论以后,他便开始没完没了地讲述自己的过去。他生于菲拉摩尼亚的小村庄,父亲是个农夫,可他从小就展现出了魔法天赋。他的家人死去以后,法师穆雷·艾拉姆将他收为弟子。艾拉姆在当地很有名望,可惜他去世得太早,而盖吉斯作为农夫之子也受到了同门的排挤,被赶出了导师的工坊。他在南境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既没有高明的法术,也没有支撑研究的资金,有的只是对于出人头地的渴望。盖吉斯对自己发誓,要在末日来临之际拯救人类,让那些不重视他的家伙永远忘不了他的名字。这确实是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只可惜他每天都要重复两遍,还假装听不懂雷娅的抗议。雷娅猜想,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强化自己的信念。盖吉斯这个人虽然平时疯疯癫癫的,在有些方面却又特别世俗。
阿莱克的情况又大不相同。老友重聚本来是一件好事,可她却并不感到欣喜。上一次见面时,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在交谈时还流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感。十年后的阿莱克——这个经验老道、冷酷无情的佣兵阿莱克——却让她感到十分陌生。他对待雷娅还像从前一样友善,可是他的笑容却是虚伪的,他只是把年轻时的自己做成面具戴在了脸上。
他也不怎么睡觉,似乎龙变实验也夺走了睡眠的能力。雷娅从梦中醒来时,经常看见他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眺望着晦暗的地平线。他的神态有时会让雷娅想起死去的卡德。卡德虽然愤世嫉俗,可他的眼神总是温暖的,阿莱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连一丝的温度都没有。
出于这些原因,雷娅发现自己很难和阿莱克聊起从前的事情。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如何避开银手党的搜索,以及疯牢内部那些不为人知的情况。
“许多法师虽然出于各种原因追随银手党,但是对复活贝拉特没什么兴趣。这一部分人以及离开了疯牢,到月照谷地之类的地方自立门户去了。与其说奈尔默许了这种行为,不如说他一点也不关心他们的去向。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培养疯牢地下的怪物上。普通士兵都认为他被将军的灵魂附体了。”
“真有这么一回事吗?”雷娅问。
“只不过是极度的忠诚罢了。奈尔年轻时,贝拉特救过他的命。后来在将军因为身患绝症而不得不接受龙变仪式时,他自愿陪同主人一同冒险。结果两个人都活了下来,还一道获得了长生,这是绝无仅有的。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一般的上下级。”阿莱克怪里怪气地笑了一下。“确实令人感动,只可惜将军喜欢女人。”
雷娅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和他聊下去。她想起疯牢中奈尔的那副诡异的神情,仿佛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痛苦。他所作的一切真的能被称为忠诚?还是说这都是出于对将军的爱?人类的情感是如此的复杂,她永远也无法完全弄明白。
两天后他们走出了森林,见到了一条横贯东西,看不见尽头的断崖。崖下是延绵不绝的山丘,这些山的位置如此之低,看上去仿佛陷进了地下一般,这就是知名的月照谷地。它和大裂谷一样,都是上一次广域地裂的产物。虽然不像大裂谷那样幽深可怕,但是面积非常辽阔,而且地形极为复杂。山丘间流淌着改道而来的洛斯托河,河水千年来不断冲刷着丘陵,使它们更加地支离破碎。河畔有一些适合人类居住的缓坡,但由于悬崖峭壁的阻挡,交通十分不便利。雷娅他们本来打算绕开谷地前进,虽然路程更远,但可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可是事情并没有照着计划进行下去。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雷娅正载着二人沿着谷地东侧往南飞,忽然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有什么东西干扰了她的认知。刚才她一直沿着一条溪流飞行,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溪流不见了,下方成了郁郁葱葱的山林,难道她在不知不觉间拐弯了吗?雷娅飞得低了些,留神观察地面。山林的尽头是一处长着青草的陡坡,他们一小时前曾经来过这里。
“怎么回事?”阿莱克敏锐地留意到了异常。
“我们在绕圈子。”
她降落在地上,盖吉斯再次使用导航魔法,在他们经过的路上留下了发光的路标。本来这样做应该万无一失,可就在他们重新启程后没多久,回头确认那些路标的位置时,却发现它们全都不见了。
“不可能吧,你连这种水平的魔法都用不好?”阿莱克开口抱怨道。
“除非我主动停止施法,否则这种路标根本不会消失!”盖吉斯着急了。“它们没变,是这里的环境改变了,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