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娅落在回廊上,发现自己被前后夹击了。她后面是五六个举着十字弩的卫兵,面前则是两个戴兜帽的法师,以及一个双鬓斑白、戴着面具的中年人。这个人就是银手党的首领奈尔。
“我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奈尔对她说。“龙,只要你愿意合作,我保证不会伤害你。艾厄尼奥斯注定要走向衰亡,女王给不了你任何好处。可我却能帮你实现龙裔的复兴。”
“你的面具挺好看的。”雷娅说。
卡德曾经讲述过自己遇到奈尔的经历。当时他藏身在白夜镇上,而奈尔则陪着将军的侄子前来狩猎。这人本来像奴隶一样殷勤地服侍这位少主人,可一接到将军的指令,就亲自把他给杀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雷娅忍不住问道,而卡德只是耸了耸肩肩膀。
“你不要问我。可能那个侄子当时受了难以治愈的重伤,贝拉特不想要这个虚弱的继承人了,这也是他做得出的事,而奈尔就像一头忠心耿耿的猎犬。”
正因如此,贝拉特将长生的秘诀分享给了他,这主仆二人一同活过了百年以上的岁月,他们之间的联系比任何人都要紧密。在威罗茜宫时,雷娅目睹奈尔为了将军奋战到了最后一刻,甚至当他变成了毫无人性的怪物时,还想唤回他的理智。
“别想着复活贝拉特了,我已经把他烧成了灰。”她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好歹是个首领,他要是真的能回来,你又得跪下给他舔脚了,这真的值得吗?”
奈尔脸上没有被面具遮挡的部分失去了血色。
“我从来不是将军的奴仆!”
“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难道是情人?”雷娅有意激怒他。“那你也可以去幽地找他呀,葬在一起也挺浪漫的。”
奈尔突然抱住自己的头,表情显得极为痛苦。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渐渐地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面具下的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什么都不明白。”他笑着对雷娅说。
“他不在幽地,他就在这里。”
雷娅脑中闪过十年前的景象——那颗烧剩一半的头颅高高飞过空中,被一个法师抱在怀里……奈尔做了一个凌厉的手势,法师们开始高声念咒,魔力之潮一浪高于一浪,转眼就要将她包裹在内,她无路可逃了。
多年的游历锤炼了她的意志,情况越是危急,她心里越是冷静。弩箭嗖嗖地射向她的后背,她起跳,变形,用尾巴梢击碎了回廊上方那座摇摇欲坠的石墩。石墩的碎片坠落下来,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大洞,激起了大量的烟尘。她趁机腾空而起,以法术和弓弩追不上的速度快速上升,一路上又随手破坏了几座连廊和回廊,让奈尔他们一时半会爬不上来。她本来想直接突破顶层逃走,却听见轰隆隆的落石声中夹杂着一个细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大声地呼喊着。她循声而去,很快又找到了一扇紧闭的门。
“退后!”
大门被她砸飞了,尘土飞得到处都是。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咳嗽,她走过去想拉他起来,那个人反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咳咳……救救我,我的名字叫盖吉斯。”法师十分艰难地说。
雷娅曾把盖吉斯想象成一个十分强大的施法者,只因他身为不受七塔管理的边缘法师,却研究出了其他人难以想象的成果,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年轻人确实和强大这个词毫无干系。他瘦弱不堪,还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缀有补丁的褪色长袍。脖子细长细长的,看上去很难支撑住那颗长满乱发的大脑袋,满是雀斑的脸上也是一副傻里傻气的表情。只有他的眼睛显得很奇特——右眼没有瞳仁,眼白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芒,显然是一只义眼。
“我看到你变形了,你就是那头龙,艾厄尼奥斯女王的好友。”法师热切地说。“你是来救我的。”
他精神得很,看来银手党没有亏待囚犯。这房间里有书架、书桌和软床,盖吉斯的嘴角还沾着苹果皮。
“证明你自己的身份。”雷娅没有忘记这一道关键的程序。
法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哦对了,是该这样,请你帮我……”他展示了自己手腕上的镣铐,请雷娅帮他解开束缚,她一眨眼就完成了这个请求。
“你力气可真大。”盖吉斯看着裂开的铁链感叹了一句。“看吧,我是来自菲拉摩尼亚的盖吉斯,老师的名字是穆雷·艾拉姆,这就是他传授给我的‘签名’……”
他手腕抖了一下,掌心中出现了一颗由魔力凝结成的冰晶。冰晶悬浮在空中,六个角上各自有着繁复且变幻不定的图案,看上去就像一种精巧至极的艺术品。这种华而不实的小法术在法师界被称为“签名”,专门用来防止他人变幻容貌冒名顶替。不经多年的训练,绝对无法做出一模一样的效果。
“挺漂亮的吧。”盖吉斯颇为得意地说。“我练习了好长时间呢,就连穆雷师傅本人也做不到这么细致,可惜能展示出来的机会不多……”
“真好。”雷娅草草打断了他。“跟我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她带着盖吉斯来到回廊上,向下看了一眼。四五层楼下到处都是火把的光芒,整座疯牢的人都在向上涌,很快就要到这里来了。
“坐上来。”雷娅变回龙形让盖吉斯骑到自己背上。还没等她起飞,就有几支箭矢落在了她脚边。雷娅冲进了中央区域,绕着圈子躲避着箭雨,法师哆哆嗦嗦地抱着她的脖子。
“别掉下去,千万别掉下去!我可不太喜欢这下面的东西……”
“那你就抓紧一点!”雷娅伏在断桥上,法师发射的光带把她身旁的石头打得粉碎。“下面的东西是什么?”
“贝拉特的残骸。"法师干脆整个人趴在了她的脖子上。“奈尔把它埋在了下面,十年来一直拿各种各样的魔力滋养它,就好像银手将军还会像喇叭花一样再长出来似的。他偷听了我在集会上的发言,认为我掌握的技术是复活贝拉特的关键,所以把我请了过来。老实说这也蛮有趣的,可是他培养出的东西有点吓人。我已经有其他研究志向了,可不想中途被什么怪物给吃掉……”法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双手却越抱越紧,勒得她几乎透不过起来。她真诚地希望自己像卡德师傅一样身上长满棘刺。
“你不会就是这么拒绝奈尔的吧!”她一边躲避攻击一边吼道。
“所以你看到了,他不愿意放我走。”盖吉斯的声音发抖了。“而且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奈尔和贝拉特都参与了龙变试验,他肯定知道更多将军身上的秘密,却不愿意透露给我知道……”
他忽然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倒吸了一口气。为了防止他跌落,雷娅只好降落在了顶层的回廊上。她迅速检查了一下盖吉斯的状况,法师脸色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也无法正常地呼吸。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赶紧解开了他的衣领,却没有看到任何伤痕。盖吉斯的眼中也是一片茫然,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窒息而死。
“这是我们挽留客人的方式。”
拐角处的房间里走出了一位身穿黑袍的法师,后面跟着两名卫兵。雷娅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那种内心扭曲的施法者。两名卫兵举起了十字弩,远远地瞄准了她。
“知道这是什么吗?”法师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举起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像逗小孩一样对着她晃了两下。“这里面装着的小东西就是盖吉斯的气管。龙啊,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把这东西还给他。"
“你要是再威胁我,我保证你会死得比他还惨。”雷娅冷冷地说。
法师手指合拢,把那小瓶子收进了袖子里。“千万不要以为杀了我或是砸碎这个水晶瓶就能救他,这一套诅咒相当于我的签名,只有我才能解开。”他笑得愈发恶毒。雷娅看了一眼正在地上的盖吉斯,他双眼上翻,身体也抽搐了起来。该怎么办呢?她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这个法师的命,但也不想就此放弃对希伦娜的承诺,特别是这还关系到千万人类的存亡……
银手党的法师俯身扔出一把匕首,让它骨碌碌地滚落到了雷娅的脚边。那匕首的锋刃上涂了某种难闻的液体,显而易见地是毒药。
“用它刺你自己的腿,不然就看着盖吉斯活活憋死。”他提高声音说。
雷娅一动也不动。
“你反正也走不出这座堡垒了。照我说的做,你才有机会活命。我只倒数三下,三……二……”
站在他左手边的卫兵忽然软倒在地。法师一脸惊愕地扭过头去,右边的卫兵扔下十字弩,手腕一抬,射出一道闪光。法师发出一声惨叫——他正要施法,手掌却被一支小小的弩箭射穿了。卫兵趁机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将他按倒在地,膝盖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后背。
“解开诅咒,德文师傅。”
卫兵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抽出了自己的佩剑。雷娅看得清清楚楚,那把剑上镶嵌着一块狭长的红色宝石。
尽管手臂被扭向了身后,法师也在了全力挣扎,试图念出咒语弹飞钳制住自己的人。剑光一闪,一小段黑乎乎的东西裹挟在一股鲜血中飞了出去——那是法师的手指。
“我听说法师的手非常重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被我这把剑砍下的手指不可能接上或再生,就算用上魔法也不行。”卫兵凑近大叫大嚷的俘虏耳边。“我也数到三,那位盖吉斯咽气以前,你就会成为一个没有手指的人了。”
“你这……”法师口中爆出一连串难听的咒骂。
“三。”
卫兵又剁掉了他一根手指,还把焦黑的断指放在他眼前转了转。
“二。”
宝剑第二次落下以前,法师终于崩溃了。他结结巴巴地念出了几个音节,地上的盖吉斯忽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不错。”卫兵赞赏地说着,松开了法师的手。“德文,我一直觉得你是这帮人里面最晓事理的一个。”
他一剑刺在德文的后颈上,杀死了他。
雷娅扶起盖吉斯,看着那卫兵提着宝剑朝他们走来,灼热的剑身还在滴血。这一百年来,她时不时地会在梦里见到这把剑。
“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想到你要从上层逃跑,就提前到这里来等着。”卫兵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满脸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一头金发已经有一大半变成了灰白色,可是他的轮廓一点儿也没有变。
“好久不见了,阿莱克。”雷娅站了起来。
“那确实是好久,大概又有差不多十年了。”阿莱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的本体怎么还是那么小啊,雷娅。”
第4章 龙与灰蛇
——旧历 534 年的记录——
大战结束后,王城的街道上一片狼藉。雷娅在人群中穿行,四处寻找着她的老朋友巴克利。巴克利是一位学者,他的祖父曾经受过卡德的帮助,本人和雷娅的关系也很不错。她必须承认,自己对巴克利的印象有误。先前她认为这人虽然性格有趣,但不太靠得住,但是巴克利实际上却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他是王城起义军中的首脑人物之一,就是他拜托雷娅救出了希伦娜,策划了前一个晚上的宫变,彻底粉碎了银手将军的统治。
她要找的人正在门边上和几位支持义军的贵族交谈。雷娅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着,这些人都不认识她,没有一个朝她望上一眼,这让她觉得特别自在。贵族们刚走,巴克利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还好吧?”他向雷娅打了个招呼。她在他身边坐下,心里也觉得有点累了。
“我们审问了当时在威罗茜宫里的士兵和仆人,他们的说法都是一致的。”巴克利说。“贝拉特完全被魔法迷住了,军队打到宫门口才清醒过来。他要求法师立即对他进行仪式,可能想着只要能成为真正的龙,对付多少反叛分子都不在话下。结果那个不完全的仪式出了大错,他就成了那个……”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后来你都看见了。”
雷娅想起那散发出恶臭的泥浆怪物,以及满地的鲜血。
准确来说,银手将军并没有败给反对势力,他是被自己的野心给害死的。自从经由先前的仪式得到了龙的寿命,贝拉特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更进一步上,以至于忽视了王城中逐渐壮大的反对势力。昨晚也是一样,要不是因为那场失败的仪式,义军也不可能轻易地取胜。但如果雷娅不在现场,或许那怪物已经毁掉了大半个城市。
“幸好它还惧怕真火。”她确实感到心有余悸。“但是有几个人逃走了。有奈尔——他那天晚上去抓希伦娜来着,还有几个忠于将军的法师。你有他们的消息吗?”
“就让他们去吧,这城里还有一大堆事情没解决呢。”巴克利愁眉苦脸地说。“我还得去见七塔的人,真恨不得立马死掉,让那些喋喋不休的贵族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刚才见到希伦娜了。”雷娅说。
“她怎么样?”
“她有点焦虑,因为你们想要推举她当女王。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雷娅说得比价委婉。事实上希伦娜非常害怕,整个人缩成一团,完完全全被自己的未来给吓住了。
巴克利摘下自己的单片眼镜,用袍角擦拭那片透明的固体,似乎在思考。
“没办法,她确实是艾厄尼奥斯王室仅存的后裔,又是将军本人的侄孙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将军统治了多少年?将近一百五十年。他一下子就不在了,所以我们需要有一位国王。别说是她,就是一个布娃娃,也得坐到王座上去。”
“她不想当女王,她想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雷娅说。
“雷娅呀,雷娅,我们和你可不一样。人类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学者用一种深沉的口气说。“她没有别的选择。就算去当贵族夫人,也会有很多人打她血统的主意。那样一来,她将既无权力,也无安宁,难道这就是她想要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同情她也是很自然的事,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还不如来同情我呢。她当上女王以后什么都不用干,我却得去写各种各样的文书……”
“别装了,这些可是你的拿手好戏。”雷娅尖刻地说。“巴克利,我认为你小瞧了这孩子。她实际上表现得很好,而且非常勇敢。布娃娃可没有胆量追随陌生人翻出高塔上的窗户。”
“我只希望她以后也能乖乖听话。”巴克利重新戴上了眼镜。“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呢?”
“反正就是处理各种杂事。我要去看看那些俘虏,要是有人愿意为他们付赎金,那可太好了。义军几乎是一点钱都没剩下。”
“我跟你去吧。”雷娅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看不出啊,你还会对这么无聊的事情感兴趣。”
“我的时间不值钱。”雷娅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帮帮你们这几个熟人以外,我本来也无事可做。”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可命运的纺锤早已开始转动了。在正午的阳光下,她又一次见到了阿莱克,那个来自维尔维斯,有着亚麻色头发的猎手。那时距离他们在十字路口分开,已经过去了将近九十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