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姨娘在后院里还要仰仗秦氏的鼻息生存,根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添妆来,只在冉婉临行前,塞给了她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已是她十数年来积攒下的全部私房。
虽是抬妾,镇国公府倒也没亏待了冉婉。
除了当日赏花宴上孟氏亲手给的贵重镯子,还有一沓银票,以及冉元生即将升任七品朝请郎的调令。
虽只官进一品,对冉元生来说却也已是不得了的调动了。
毕竟他在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的官位上庸庸碌碌十数年,都不曾前进一步。
从七品,正七品。
一字之差,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眼下只是送一个不重要的庶女进入镇国公府做妾,就能让他凝滞不前的官途有了松动,着实令冉家上下欢喜不已。
定下的时日太近来不及筹备,再加上某些不能与外人道的缘由,镇国公府自知愧对冉婉,出手十分大方,光银票就足足给了十万两。
此举是镇国公府向冉婉施展的善意和歉意,落在冉家人眼中,却变了味。
秦氏只当这是镇国公府给的“买身钱”,忙不迭就做主写了一张卖身契,郑重的放在红木匣子里让冉婉带上,务必交到国公夫人的手上,以示冉家诚意。
冉婉就这么捧着装有自己卖身契的匣子,坐在软轿里被抬进了镇国公府。
直到被带进偏院,坐定在床畔,冉婉还觉着一切都好似做梦一般不真实。
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她就嫁人了,甚至连自己要嫁的人的面都不曾见过。
茫然无措间,冉婉忽而想起临出门前,秦氏对她说的那番话——
“今日出了冉家的门,你便不再是冉家的人了。日后你生是镇国公府的人,死是镇国公府的鬼。你安安分分的,冉家便不会亏待你娘。“
此刻那字字句句仍在冉婉耳畔回响,震耳欲聋。手上装着卖身契的匣子,重逾千斤,压得她几乎捧不住。
如意就站在冉婉的身侧,浑身紧绷着,吓得大气不敢出。
都说高门大户规矩多,何况是镇国公府这种地方,规矩只会更多。
如意生怕自己一个随意的举动就会给冉婉惹祸,此刻站在床畔一动不敢动,连抬眼打量都不敢。
“吱呀——”
伴随着房门发出的一声轻响,一个丫鬟从门外走来,未语先笑。
“奴婢喜巧,见过冉姨娘,”丫鬟走到冉婉面前,态度恭顺的屈膝行礼,解释道,“怠慢姨娘,实是世子有事缠身,无法前来。夫人吩咐了,国公府没那么大规矩,姨娘一切随意即可。”
得知那位国公世子有事要忙,冉婉反而松了口气。
她抬眸看向喜巧,小心打量了一番。
喜巧长着一张圆脸,眉眼弯弯,当真应了她的名字,模样看着就讨喜。
“夫人吩咐了,日后就由我来照顾姨娘,”喜巧大大方方的任由冉婉打量,声音清脆道,“姨娘有事尽管吩咐奴婢。”
在冉婉打量喜巧的同时,喜巧也悄悄观察着这位新进门的漂亮姨娘。
长得是真水灵,看起来年纪也是真的小……
喜巧心下还没感慨完,就见冉婉抬起手,冲她示意了一下手中捧着的红木匣子。
“这个,是嫡母命我转交给老夫人的,还请你帮个忙。”
“姨娘折煞奴婢了,”喜巧忙道不敢,双手接过匣子,“奴婢这就给老夫人送去,姨娘可还有旁的吩咐?”
见冉婉摇头,喜巧再次冲冉婉屈膝行了礼,随后捧着匣子退出了房间。
如意站在旁边紧盯着喜巧的一举一动,在人离开后,还学着比划了几下。
冉婉瞧着如意那怪模怪样的姿势,奇怪问道,“你这是在作甚?”
“我……奴婢,奴婢是在学规矩,”如意涨红了脸,小声嗫嚅道,“奴婢是跟着姑娘来的,若是再同以前那般没规没矩的,怕是会给姑娘丢人。”
不管是秀姨娘还是冉婉,都是好相与的,且善待下人,从未立过什么规矩,说话做事都随意惯了。
如意方才见了喜巧的一举一动,恍然意识到,此刻她已经不再冉家了,而是跟着冉婉进了镇国公府。
在如此高门大户当妾室,冉家又给不了任何帮衬,冉婉日后的日子还不知有多难过。
如意帮不上冉婉什么忙,只想着能少给冉婉惹麻烦也是好的。
虽然那些规矩她不会也不懂,但她可以学!
冉婉被如意怪模怪样的姿势逗得失笑,旋即又抿紧了唇。
何止是如意忐忑,她也不知日后在这镇国公府中要如何进退自处……
*
喜巧是家生子,原先是跟在孟氏身边伺候的,在府中长大,捧着冉婉让她转交的匣子,轻车熟路就寻去了镇国公夫人的院子。
果然不出所料,孟氏也在,正和镇国公夫人说着话呢。
听闻喜巧求见,孟氏同老夫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诧,莫不是冉婉那边出了什么事?
老夫人递给孟氏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吩咐下人,“让她进来。”
喜巧捧着匣子进门,先恭恭敬敬向两位主子行了礼,随后便奉上匣子,说明来意。
孟氏看着匣子,惊异道,“她说是她那个嫡母让转交的?”
出身武将世家,性子爽利的孟氏,对秦氏属实没甚好印象。
私下里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磋磨人的小手段,还要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嫡母大度的样子,如此表里不一,令人生厌。
听闻是秦氏让冉婉转交的东西,孟氏旋即面露厌色。
等匣子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孟氏更是怒火飙升,险些拍桌而起。
“她这是什么意思?!”
虽说是妾室,冉婉也是镇国公府正儿八经抬进门的,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
秦氏却送了一纸卖身契来,当他们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了?!
“莫动气,”比起孟氏,老夫人倒是沉稳不少,安抚道,“也并非是坏事。”
“娘?”
“孩子是个好孩子,只不过遇上了个不慈的嫡母,”老夫人看着那张卖身契,示意丫鬟合上匣子,“进了镇国公府的门,便是镇国公府的人。那冉家上下都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有这东西在,日后若是……有也有个说道。”
对此时正立于风口浪尖上的镇国公府来说,所行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不可踏错。纵使只是纳个妾,也马虎不得。
是以在定下冉婉之前,冉家上上下下,包括一切姻亲,镇国公府都调查过了一遍,对秦氏等人的品性了如指掌。
有这张卖身契,说不得在日后还能派上用场。
不过……
“把这个拿回去还给她,”老夫人一字一句道,“这是她的卖身契,让她自己好生收着,别弄丢了。告诉她,国公府没那些没用的规矩,不必忌讳。还有,珉儿呢?”
第6章
喜巧依言重新捧起红木匣子,答道,“世子被孟少爷请走了,说是要晚些才能回来。”
听到是孟家少爷,孟氏同老夫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挥退了喜巧。
孟家是孟氏的娘家,也是朝中能排的上号的武勋之家。
当初孟氏嫁入镇国公府,是京中勋贵们都看好的门当户对。
可惜如今……孟家被接连削弱兵权,镇国公府也渐渐被皇权打压,如履薄冰。
知晓皇帝多疑,孟家同镇国公府虽为姻亲,被数次弹劾两家“结党营私”后,也不得不主动拉开距离,明面上减少来往,生疏了不少。
镇国公年事已高,把兵权交给自己的嫡长子萧敬雄后,便闲赋在府,不再过问军中朝堂一切事宜。
而封任镇边大将军的萧敬雄,又常年镇守边疆,无召不得归京。
两家若是有事相商,多由孟彰出面,以表亲相聚之名,把萧程晋约出去玩耍。
孟家虽有人位列朝班,但孟彰身无官职,亦无军职,在京中是有名爱玩爱闹的纨绔子弟。
而萧程晋人在京城,远离边疆大营,哪怕被今上特意提封了国公世子,手中也无甚职权。
如此表兄弟凑做一起约酒玩耍,倒也不引人注意。
只不过今日是萧程晋纳妾的日子,勉强也能算得上件喜事,孟彰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萧程晋约出去,怕是朝堂之上又闹腾出事了吧?
孟氏眉心紧蹙,心下不安。
再想起那些跟国公府过不去的言官,孟氏就心头火气,恨到牙痒痒。
“人进门了,朝堂上的反应,咱们不是早就料到了?”老夫人的面色也不太好看,冷声道,“让他们闹去吧,等珉儿出京……”
孟氏闻言,也收整了面上的神色,呼出一口气。
“人刚进门,珉儿就不见踪影,属实说不过去,”孟氏起身,向老夫人请示,“孩子是个好孩子,儿媳先去看看,同她说说话?”
“你去吧,”老夫人颌首,顿了顿道,“随珉儿同去一事,你也同她说说。”
“儿媳省得。”
*
“你说什么?”冉婉看着原封不动又被捧回来的红木匣子,语气艰涩的询问喜巧,“老夫人说,让我自己收着?”
“对。”喜巧应声点头,把红木匣子交到如意的手上,如实把镇国公夫人交代的话都一一传达。
冉婉听后却沉默了。
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太懂……
就在冉婉满心迟疑纠结,坐立不安的时候,门外传来通传声,说是孟氏到了。
冉婉忙掩去纷乱思绪,忐忑不安的起身迎接孟氏。
冉婉恭恭敬敬的向孟氏行了礼,“夫人。”
临出阁前,秀姨娘教导冉婉,被抬进高门大户,没有娘家帮扶的妾室,地位比婢子高不了多少。
要摆正自己的身份,把镇国公府的长辈们当成主子对待,不要识不清自己的身份,贸然往上凑,反倒引得长辈们厌弃。
冉婉回忆到这,把孟氏请到上座,自己则垂首束手站在下方,没敢落座。
孟氏看着她这幅谨小慎微的模样,心尖像是被针尖戳了一下,立时就软了。
“你也坐,莫要紧张,我就是来同你说说话,又不是要训斥你,”孟氏打趣道,“瞧你这吓得,我有这么吓人么?”
冉婉嗫嚅着忙道不敢,这才找了张凳子坐下,却也不敢坐全,只小心坐了一半。
对此孟氏很是无奈,却并无不满,只有心疼。
能养成这般性子,可见冉婉在冉家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进门匆匆,非是国公府刻意慢怠你,”孟氏一颗慈母心泛滥,看着冉婉跟个兔子似的,不自觉就放软了声音,“若无意外,珉儿很快会启程前往边疆,届时你要随他同去。”
边疆?!
冉婉赫然瞪圆了一双杏眼,呆立当场。
她刚刚拜别秀姨娘,踏入镇国公府的大门,这怎的突然就要被“发配”到边疆去了?!
孟氏对此也无奈,然先前往外透出的消息,给即将前往边军大营历练的萧程晋纳妾,就是为了能跟去边疆,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话放出去了,萧程晋前往边疆,冉婉自然就得跟过去,否则不是前后矛盾自打脸,助长某些人大力弹劾镇国公府的气焰?
“你放心,珉儿不会欺负你的,”孟氏见冉婉六神无主的模样,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若是珉儿敢欺负你,你就尽管写信回来同我告状,我让他爹收拾他!”
冉婉闻言,面上显出一抹笑意,一闪而逝,她很快又紧张地抿紧了唇。
孟氏一直盯着冉婉看,自然没错过她方才微微勾起的唇角,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虽说萧程晋是被送去边军大营历练的,但慈母心作祟,能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着,她在京城也更放心一些。
冉婉知晓孟氏不是来同她商量的,而是来告知她此事的。
好歹孟氏还亲自来了一趟,而不是随便让下人递个话就打发了,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尊重。
左右此事已成定局,她也反抗不了,倒不如顺从。
只不过……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听孟氏这意思,怕是连年都无法留在京城度过了?
冉婉思及此处,便小声询问道,“何时出发?”
“三日后。”
*
“三日后?”
临江茶楼里,孟彰借着“听曲”的名头把萧程晋约了出来。
楼下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伴随着一阵轰然叫好声,热闹非凡,而二楼角落包厢里的气氛,却低沉凝滞到令人心头发沉。
“不成,”孟彰摇头,压低声音道,“三日后就晚了,祖父的意思,是让你最好今晚就走。”
见萧程晋眉头微蹙不说话,孟彰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放到桌上,推到萧程晋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萧程晋拆开信,看清上书所有后,旋即咬紧了后槽牙,面露怒色。
萧程晋要前往边军大营一事,是早就定下了的。
然朝堂之上紧盯着镇国公府一举一动,皇帝又存了削弱兵权拿捏镇国公府的心思,定然不愿意看到萧程晋顺利前往边疆。
一群看不起武将的言官,绞尽脑汁的想要把镇国公府奏倒,为此无所不用其极,子虚乌有的罪名都能捏造出来。
萧程晋无妻先抬妾一事,更是令他自己名声有损,弹劾他私德不修的帖子瞬间犹如雪片般堆满了皇帝的御案。
此事倒还算在萧程晋等人意料之中。
偏偏有那些不长眼的,弹劾萧程晋不算,声称“上梁不正下梁歪”,矛头竟直指萧程晋的爹,现任镇边大将军萧雄。
一群为了自身稳固的言官,拼命打压武将,胡乱攀扯,手段拙劣不堪。
虽是子虚乌有之事,最怕三人成虎,事情闹得更大,怕是皇帝便会顺势而起,出手打压镇国公府。
为今之计,只有尽管让身处舆论风暴忠心的萧程晋尽快离京,远离朝堂纷扰,以免夜长梦多。
“你走了,我爹他们才更好在朝堂上使力,”孟彰屈指在桌面上点了点,冷声道,“一群乌合之众,蹦的太高,终会引来反扑。咱们两家不论,其他武将也不能任由这群言官蹦跶。”
萧孟两家为姻亲,在多疑的皇帝眼中,更是首要提防“合力造反”的对象。
萧程晋还在京城待着,孟家投鼠忌器,在朝堂之上被言官指着鼻子污蔑,也不好做些什么,以免致使萧程晋离京一事出变故。
只要他能顺利离开京城,孟家在朝堂之上的运作,也不至于处处受擎肘。
孟家兵权被收拢,镇国公府这一代又只有萧程晋一个独苗。
他一个人的身上,扛着萧孟两家的未来,决不能出什么闪失!
萧程晋把信投进炭盆,看着橘红的火舌上卷,薄弱的纸张顷刻间被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