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光微黯,整个人好似变了一个样子。他平时总爱挂着点痞气的笑容,就算说着杀气腾腾的话,也还是漫不经心的、三分真两分假。
可霍忍冬知道,他现在说的是实打实的真话。
两人的肩膀挨得很近,在无人打扰的湖边,戚慈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霍忍冬手指微冷,妄想逃脱。
他却掌心滚烫,纹丝不动。
霍忍冬咬唇,垂眸悄悄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少女的手常年做农活,掌心算不上多么细嫩,手指依然纤细,指腹却略带薄茧。
这样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感受着他手掌过分灼热的温度,几乎让她想要将手抽离回来。
戚慈却犹嫌不够,甚至动了动指尖,让两人十指相扣。
这样的姿势已经不是正常男女关系会有的了,显然已经超出了某些范畴。谁都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戚慈之心,昭然若揭。
霍忍冬觉得自己应该收回手,可却有些贪恋这样的温度,只骗自己说,等一等,再等一等吧。
*
小弟子们每日上课、修行、做任务,忙忙碌碌于一些繁琐小事,不曾有机会上主峰的混元殿。
此处为金丹期以上长老、道君们商议要事之所,轻易不得踏入。
天香峰的秋水真君正在向掌门禀报女娲祭的准备事宜,忽然门外涌起一阵不详之风,一道人影踏着阴影,肆无忌惮迈入殿内。
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背脊一僵。
掌门曹明镜缓缓开口:“师弟回来了,这次任务倒是结束的快。”
“一个被污染的随机秘境而已,杀光就好了。”
戚慈随意道,他目光掠过低垂着眼的邹凌海,“和黑域差得远。”
在场的谁都知道,这位是天衍宗的天之骄子,封印黑域的大英雄,若没有他,白玉京恐怕不会有今天。
邹凌海心里天人交战几回,又接到了自家师父的眼神,只得暗叹一声,拱手上前。
“慈惠师叔,您不在这段时间,我家小徒弟和溪洞天的霍小友闹了些矛盾,小侄在此和您赔礼道歉了。”
他深深弯腰一躬:“小徒佩玲顽劣,没有教导好是我的过错,所幸未酿成大祸,霍小友也成功筑基了,实乃大喜事一件。还请小师叔给佩玲一个机会,让她替霍小友摆上一场盛大的筑基宴,将功补过。”
混元殿内沉默了半晌。
“将功补过,她也配?”
戚慈嗤笑一声,“你还是先跪在戒律堂里诵经念佛一百遍,祈祷你的好徒弟将来不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吧。”
说着,戚慈缓缓走到掌门曹明镜身旁的金座位置坐下,目不斜视。
有其他元婴期的师兄弟看见了,目露不赞同,但碍于他气势逼人,谁都没开口。
下首站着的邹凌海没得到台阶,虽面上看似十分镇定,实则呼吸的频率早就越来越快了,法衣内也有虚汗微渗。
戚慈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似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强作镇定。
分明都是金丹期修士,他还比邹凌海小两百岁,可戚慈这样随便坐在这里,便是大殿恢宏、金座高耸,宝光灼灼,好似掌门身边那莲花金座也不过是衬托他的背景。
戚慈抬脚,用足尖点了点金座下雕刻的龙头,随口道:“你那徒儿,残害同门、心术不正、喜攀比、好争斗、善欺凌。此等劣徒,罚她面壁思过十年不为过吧?”
邹凌海目光一顿,差点要大叫出声。
其他几位长老也面有不满。这时邹凌海的师父,元婴道君李颜终于开口了。
“十年太长,佩玲年幼,心性未定。她又是真传弟子,十年耽误修行,不如就三年吧。”李颜拍板道,似乎不容他人拒绝。
李颜道君今日乘坐的玉如意是有器灵的,但不知为何,这法宝如意竟然在靠近戚慈的时候,仿佛惧怕什么一般,光芒黯淡了许多。
“杀人还得偿命呢。李道君一句话就免了徒孙罪责,真是好法子。”
“也是,心根都烂了的人,不管面壁多久都不会悔改,反而白白浪费了门派供奉。”戚慈嗤笑一声,“李道君说多少年就多少年吧,我没有异议。”
李颜脸皮抽了抽,他压着怒火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凌海,你还不去找件法宝,送上门给霍小友赔礼道歉。”
邹凌海沉默着,刚准备答应。
戚慈却先一步站起来:“不必找了,我看你这如意就挺好。”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顿。
李颜眉头一跳,他这玉如意里有天生器灵,是家族供奉的法宝,全天下也只有这一条,不仅仅是桃花谷的镇脉灵宝,也更是他自己压箱底的宝物。
然而此时此刻,戚慈开口便是要他这柄玉如意!
何等狂妄!
李颜大怒,实则心中剧烈挣扎,思量着自己和戚慈如何掰扯才能保住这件珍品法器。还没察觉时,一股灵气竟在不知不觉中,越过混远殿的廊柱,倏地窜入了他的额心,再没体而入!
李颜道君大惊,下意识要从玉如意上跳下来,然而却已经迟了。
被雷击的刺痛感倏然点燃了他体内的经络!
原本立于高天之上的元婴期道君不顾形象地痛呼了一声,下一刻,竟是直直从玉如意上跌下来,眼看要摔落在地!
站在底下的邹凌海立刻上前伸出双臂,硬生生在师父真正坠地之前将他接住。
然而才触碰到李颜道君的身躯,邹凌海便忍不住缩回了手,和师父一起摔成一团。咬牙去看指尖,竟然有丝丝缕缕的雷电缠绕其上!
此等感觉……只有在度金丹、元婴雷劫时,被那九天之上的劫雷劈在身上时,才有此时此刻这般痛楚。
李颜的身子不断战栗,他眉目满是不可置信。怎会如此,他分明已经到了元婴初期境界,法体也到了难以被摧毁的强度。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脆弱如凡人般,不堪一击。
玉如意凭空消失,有道傲慢的声音从金座宝光中传出。
“挺好,这赔罪礼物,我收下了。”
*
当晚,霍忍冬看着戚慈送来的东西:硕大一柄翡翠如意。
处处彰显着土豪的尊贵,明明是挺有灵性一法宝,却畏畏缩缩,嘤嘤哭泣,有些难以描述的猥琐感。
霍忍冬:……当摆设都碍事。
第68章 女娲祭上
到后来,这柄来历蹊跷的玉如意也没派上用场,只能压箱底吃灰。
不光如此,霍忍冬发现外出上课时,路遇的管事、弟子们对她格外殷勤热情,与之前判若两人。
门派里作威作福的王佩玲原地消失不见踪影,连同跟在她身后的两名跟班,王卫、王连,也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她洞府门口祈求原谅。
说要是不得她一句谅解,他们就要被慈惠真君扔到思过崖关上十年。
……这像是戚慈能做出来的事。
为前段时间的针对出了一口恶气,溪洞天的药农们天天看好戏,大呼过瘾。
霍忍冬对他这种幼稚的行为见怪不怪,并未放在心上。
下月初三,白玉京女娲祭,全城放假一日。
女娲祭的前半月城中就开始热闹了,不光白玉京城内,连下属的四个镇子,大街小巷都陆续出现不少有商业头脑的人。
他们售卖一些用鲜花、彩带做的花衣,象征着吉祥如意的头冠、小饰品,驱除邪秽的傩面与描画着神使模样的折扇,皆是祭祀当日能用到的东西。
摊贩们推着装满琳琅满目货品的小车,从街头走到街尾,吆喝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
还有不少一看就是跑出来玩的门派弟子,整个白玉京上上下下喧闹至极。
神女游街是从白玉京大门口的青铜古钟敲响时分开始,传统为正午一刻。
届时,神女与三名神使乘坐的花车要从白玉京的中央钟楼向城东区出发,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将四个镇子游一遍,播撒甘霖惠泽凡人,再回到中央,举行篝火传颂,方算是结束。
要是运气好,距离近些的凡人村落也能受到恩泽。
女娲祭是每年的大事,城中神女游街的道路已经提前搭好了色彩鲜艳的七色蚕纱,隔一段距离就挂上一盏红灯笼,一个个小柿子似的挂在房屋楼阁处,阳光照下来整条街都是鲜亮的色彩。
霍忍冬既然受了司宏阔的嘱托,就准备好好干。她今日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和另外两个扮神使的女弟子一起去了中央钟楼。
平日里无人踏足的钟楼,此刻上上下下人声鼎沸,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其中叫喊的、急跑的,乱成一团。
司宏阔手里握着个千里眼、大喇叭的法器,正到处指挥弟子。见她来了,忙挥手打招呼,将人往楼上领。
虽然花车只有一名神女和三位神使,但周围的配套人员也不少。
天界大元帅、天兵天将、雷公电母、土地公婆……
别说凡人喜欢这种神仙的戏码了,连修仙者都喜欢。
钟楼一二层挤满了换衣服上妆的人,大部分是男子,天兵天将的衣服本来就重,他们又热又累,混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声音更是一个比一个响亮。
单单从他们中间挤过去,霍忍冬就觉得自己耳朵嗡鸣,已经开始晕眩了。
这就是女娲祭背后的故事吗……她在心里腹诽。
别看在凡人百姓面前井井有条,其实背后指不定如何乱呢。
所幸司宏阔似乎挺有面子,他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一点架子。如今到了钟楼,霍忍冬才意识到他也是个有身份的真传弟子。那些忙得晕头转向的演员们瞧见了他,也是要停一停喊上一声司师兄的。
司宏阔用特权,为她们腾了一间比较宽敞干净的房间,还叫了两个负责上妆帮忙的小师妹。
“今日人多眼杂,人手又少,师父特意叮嘱我要照顾好你,你们就在这里准备,到了时间自然有人来叫。”
说着,他抬手招呼来那两名小师妹,手中还捧着色泽鲜亮的华丽衣服首饰。
霍忍冬一眼就看出来不对:“这不是神使的天衣。”
两名小师妹对视一眼:“师姐,这是女娲神女的天衣。”
司宏阔挠挠头,压低声音:“害,你也知道。王佩玲被师叔祖罚去思过崖面壁了,要三年才能出来。现在临时找人也来不及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霍师妹,由你当这个神女正好。”
霍忍冬头疼:“那神使岂不是缺一人?”
司宏阔摆手:“没关系的,她们俩一左一右站着,中间再摆些花束,少一人问题不大。”
主办方都这么说了,霍忍冬有什么办法。她一切听从安排,只得点了点头。
司宏阔将最重要的三名女子安排好,便去忙活了别的事。
历代被选中参加花车游街的神使扮演者,皆是皮肤白嫩、模样秀气的少女,一般都是天衍宗各大支脉的真传、内门弟子,以容颜出众出名。
霍忍冬的呼声太高,所以司宏阔还舔着脸找上门帮忙。
换衣上妆的步骤是十分麻烦的,霍忍冬光看着那一层层的珍珠粉往脸上扑,将面容扑白白的一层,又是描眉又是画唇又是挽发,两名嫩生生的小师妹转眼就成了木偶娃娃……她就觉得累。
等到她们二人大致换好服装,就轮到了霍忍冬。
方才看别人的时候还好,到了她自己才体会到上妆的难熬:那些沉重的发包、簪子头冠顶在脑袋上;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脂粉往鼻子里钻。
霍忍冬打了好几个喷嚏,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给她上妆的师妹是个话痨。
对方一边描眉,一边笑着打趣:“师姐,你的皮肤比珍珠粉还白嫩,我都不敢多扑粉呢。”
已经画好妆的一名师妹也笑:“就是,我们这些神使站在神女旁边,真是一点颜色也没有。”
她们你一嘴我一语的闲聊,等上妆结束,霍忍冬的脖子也酸得动不了了。
“好了!”
霍忍冬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面前的水镜中,她微微一愣,露出震惊的表情。
小时候爹娘还在时,她在家里也是不做粗活的小姑娘。后来独自一人生活,她又要耕地又要采药,并不如何打扮。
越长大,她的眉眼轮廓逐渐张开,才有了清丽脱俗的外貌。她当然知道自己容貌是出众的,否则那韩庐一介修真子弟,也不会愿意娶她。
只是她从不知道,经过胭脂水粉妆点过后的脸,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她仿佛都不认识镜中的人是自己了!
镜子中的女子好像是另一个人,一个完全让霍忍冬倍感陌生的,衣饰华丽、一笑倾城的角色美人。
时间临近午时,日头正毒,距离花车出街还有半个时辰,街道上开始飘起饭香。
因为参加祭祀的大部分都是筑基期以下的弟子,修为不够不能辟谷,因此举办方还贴心地为他们准备了茶点。
省的花车还未归来,天兵天将先饿死在半道上了。
霍忍冬装扮妥当端坐在桌边,见有两名小厮拎着食盒,专门送来糕点茶水,均是精致非常。
再看那些小厮,身着深蓝短褂配鱼尾木符,赫然是银海书斋的打扮。
一名师妹打开茶壶盖子闻了闻:“哇,有新鲜的青竹露。”
“还有日日卖空的白豆糕呢,我想吃很久了!”
“银海书斋真是名不虚传,有他们赞助太好了。”
一名年纪小的小厮低低俯首:“斋主应了秋水真君来帮忙,因此很看重这次女娲祭,特意吩咐要好好伺候诸位。”
“几位仙子有什么想吃的,小的马上就去办。”
“多谢你家斋主费心了,如此已经足够。”
小鱼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正准备告辞,余光忽而瞥见一人正盯着他看。
他将脸转过去一瞧,就对上了一双明净清澈的杏眼。
一名女子端坐于桌边,穿着和其他神使不同的彩虹色天衣,乌黑柔亮的秀发挽成飞仙髻,上面戴着金光灿灿的宝冠,整个人雍容华贵,如同神女亲临。
小鱼呼吸一窒,不敢细看,迅速将视线撇开,在旁边的人身上晃了一圈,又垂下去。
“小的告退。”
他和金甘二人退出了嘈杂的钟楼,七拐八拐来到一家不远不近的酒楼。
包间里,身着白衣的俊雅公子正凭栏独酌。
独孤易瞥了眼小鱼,后者立马报告:“斋主,东西已送过去了,两名神使都很喜欢,只不过霍姑娘已经筑基,倒是不吃东西了。”
独孤易露出满意的表情:“筑基,我就知道她非等闲女子。”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盏:“你看见她了,如何?”
小鱼愣了下,瞥了眼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哑奴,低下头道。
“——闭月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