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牌楼有如仙界琼楼,夕阳将白色染成橙黄,光晕缠绕在少女身上,便有如华光在身。而抬头仰视牌楼的她,便是华光里新生的天鸟。
在远处围观的弟子们还以为霍忍冬打算做什么。
毕竟是被冤枉而赶出宗门的,会愤怒吧?会暴躁吧?
可她只是默默将自己的弟子令牌摘下,再重新归还。
感激这里曾庇护一时,如今清清白白离开,两不相欠。
戚慈看着这一切,伸手向霍忍冬,径直道:“走吧。”
分明是被门派抛弃、逐出师门,从此沦为人人鄙弃的散修,他却语气轻松,甚至这样伸出一只手,就像是在邀请霍忍冬去踏春郊游。
霍忍冬看着他,方才还有些沉重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如芒在背,她却好似未觉,只抬手放在戚慈手心,看着他的眼睛,眼眶依然抑制不住地再带了一丝红意,眼中却已经有了笑意。
“好。”
这个笑便是天衍宗弟子们最后看见她的模样了。
*
勉强支撑着走出天衍宗范围,霍忍冬因在牢狱内遭受李颜的元婴威压直接攻击,到底是受了内伤。
脸色苍白,连如花唇色都消退了。
戚慈松开牵着她的手,微微俯身,一手绕过女子后背,一手穿过她膝弯,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随后,他召出一件飞行法宝,抱着她坐了上去。
这是一件扇面形状的飞行法宝,速度比雷刑剑差远了,从没见戚慈用过。但好在扇面宽大,足够容纳他这样随意盘坐其中,再将霍忍冬认真护在怀里。
光天化日的,如此姿势实在亲密,但霍忍冬没有挣扎,只是静静靠在男子胸口,感受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阔耳狐阿狸从她衣袖中探出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再一跃而下,在扇面角落找了个位置趴下睡觉。
法宝在空中徐徐飞翔,霍忍冬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公子,我们去哪?”
戚慈:“天大地大,任你遨游。”
说着,他一手握住她的腕子,继续输送灵力为她治疗。
他说的轻巧,但她知道,两人的前路荆棘满地、凶险难测。她把李颜等人得罪的够狠了,形势甚至比之前遭受韩家大难时还要难过。
然而她此刻蜷缩在戚慈怀中,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好像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的。
男人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低头。一缕雪白发丝垂落,正落在她额头,有些瘙痒,霍忍冬下意识吹了吹。
戚慈垂眸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怎么,后悔了?”
“有一些。”霍忍冬老实应道。
“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戚慈佯装不虞,“上了我的贼船,想走也走不了了,况且我早就问过你的。”
“不,我只是后悔如果有今天,当初就应该和你浪迹天涯,不该拜入宗门的。”
戚慈一愣,看着她的眸光渐深。
夕阳的光晕温暖,将少女的睫毛和她眼中的他都照得十分清晰,她一只手抓着他襟前的衣领,另一只手微微垂下,被他握在掌中,两人的身体紧紧相依,传递彼此的温热。
霍忍冬眨了眨眼,感觉和面前人的距离在缩近。他的脸逐渐靠拢,好像是要……
心绪纷乱之下,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鼻尖迎来的是戚慈俯首后逼近的气息。
清爽的男性味道靠近,但他没有那日酒醉强吻时的蛮横,反而温柔如水。
他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一样。
“你……”霍忍冬微微颤抖,睁开眼看他。
戚慈俊美的五官近在咫尺,他的眼瞳很深,好似有无数浪潮暗涌其中。
他们脸贴着脸,毫无距离,但他没有闭上眼睛,就这样近在咫尺、默默地看着她,让她一寸寸看清自己眼底的情愫,看清那所有的汹涌爱意。
看清夕阳的光晕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上一层名为温柔的枷锁。
两人背离师门,抛弃所有,此行渺渺无期。什么小师叔、师叔祖都成为过去,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却只想吻住怀中的人。
*
银海书斋的总店建在白玉京最繁华的街市,每日都有无数修士、散客登门。
在这里,没有买不到的消息,没有购置不到的材料,一切愿望好像都可以实现,灵石财宝如流水倾泻。
连同大家眼里的书斋斋主,都是光风霁月、谪仙一般的人儿。
银海书斋顶层密室内,昂贵的洒金帐子层层垂落,袅袅熏香升腾。精致的红木家具掩映里,深处的美人榻上躺着一名身量高挑的男人。
他垂头闭着眼,一手撑着脑袋,好像睡着了。如墨的黑色长发顺滑地披散在肩背,像流淌的星河。
独孤易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寝衣,从袖口露出的修长手指洁白如玉。
他光是这样躺着都是一幅绝美画卷,也难怪白玉京诸多女修都视他为闺中情人。
只是当香炉里熏香燃尽,独孤易眉头忽然一皱。随后他手腕一翻,紧紧握住美人榻的扶手,青筋暴起、指甲剐蹭。
因为动作剧烈,白色衣袖卷起,那双如玉的手之下,小臂、手肘……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陈年旧伤。
独孤易喘息着,以灵力压下痛楚。他坐直身体,眼神有些涣散,但神智十分清醒。
“斋主,小人为您燃香。”
侍童小鱼扣了扣门,端着香盘走进内室,轻手轻脚往香炉里添加香丸。
独孤易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这种痛,其实……并非第一次承受了。
与几百年前相比,这痛,简直太轻微了。
独孤易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拿过锄头,握过铁锨,扛过沙包的手。
他是凡人出身,长在一个即将毁灭的言情书网,到他这一代,家族累积的财富挥霍殆尽,饶是他天资聪颖、容貌出众,也必须为生计打拼。
没人可以想象,为了一个馒头,他都付出过什么。
所幸天命眷顾,他在二十岁那年入山砍柴时,发现了一处移动秘境。
这只是个很小的秘境,秘境主人是个死去的无名散修,也就筑基修为。但独孤易如获至宝,他得到了功法秘籍,甚至还有简单的法宝武器。
他以为自己能成为神仙了。
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灵根普通,资质平平无奇。
不管再怎么刻苦修炼,不分昼夜吸纳灵气,他的十年努力不及天之骄子一月。
他荒废了田地,抛弃了亲人,卖掉了祖宅,好不容易取得炼气修为,一路摸爬滚打到了白玉京。
却只换来别人的白眼和奚落。
“哈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快滚开,别脏了我们大小姐的眼。”
“乞讨的?喏,算我们尊主今天心情好。”
独孤易看着那些修士骑在威武神兽身上,穿着叫不出材料的法衣,带着面容美丽的随行侍女,踩在他们这些贫苦散修的头上。
只觉得……好不公平啊?
凭什么,只凭他们有一个好的出身,好的天资,他就只能甘为旁人脚下的泥吗?
独孤易不信天也不信命,若是信,他当初就该死在凡人家族的田地里,日日和麦子相伴了。
侍童小鱼点的香起了作用,旧伤造成的隐痛渐渐缓解。独孤易轻抚眉心,神情逐渐舒展。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斋主,已是酉时了。”
“天衍宗那边有什么动静。”
“忍冬仙子和慈惠真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驱逐出山门,现在算算时间,怕是已经快走出白玉京地界了。”
独孤易躺下,声音舒缓:“告诉韩家那帮废物,他们的机会到了。这次再弄不死戚慈,他们也不用再回秋水镇了。”
侍童小鱼拱手下拜,不敢抬头:“谨遵斋主吩咐,小人即刻去传话。”
“还有,告诉他们一件事。”独孤易睁开眼,细长的凤眼眯起,“我要她。”
第96章 被掳走了
扇面法宝飘飘摇摇出了白玉京,沿着山林边缘缓缓前行。
顾及到霍忍冬身上的内伤,他们飞得不高,偶尔有小鸟从身旁掠过,一派岁月静好。
霍忍冬靠在戚慈怀里,不由想:若是一辈子都能这样,也挺好……
只是这种想法刚刚生出,背后的男人忽然一把扣住她的肩头。霍忍冬一愣,还以为是他察觉了自己的羞人想法,还没来得及回应,脸色却和戚慈一起变了。
有危险——
顷刻间,脚边的落日剑极速颤动起来。
周围一片山林充斥满了“嗡嗡嗡”的响动,好像有无数金铁齐鸣。
一刹那,铁马金戈与千万汹涌的气势翻山倒海,周遭的树叶簌簌而下,狂风呼啸而过,裹挟着风雷之势向两人的方向扑面而来——!
霍忍冬努力睁大眼,可她根本什么也没看见。
在遇袭的电光火石一瞬,男人猛地侧身挡在她的面前,以自身为盾,为她挡去了最凌厉的一波攻击。
二者灵气相撞,发出“轰”的一声。
此时,戚慈的雷刑剑并未出鞘,身上却有最锋利的剑气展开,竟是生生地将那样的异动给压了下去!
而周围的树林却没那么好运了,片片被斩成两半的叶片飘落,所有树冠都像是被割头一样,齐刷刷断了半截。
霍忍冬惊魂未定,戚慈一手将她扶住,回头压抑着声音低吼。
“什么人,滚出来!”
他话音落下,一道道黑漆漆的模糊影子陆续出现在远处的林间,脸上以面具覆盖,好似一条条鬼影。
在黑衣人们出现以后,树林里飘起浓浓的白雾,淅淅沥沥的小雨莫名其妙落下。
突然之间,天就黑了。
这样的暗杀阵仗唤醒了霍忍冬的记忆,当初戚慈将她从韩家救走时,也遭遇了如此阴雨绵绵的袭击!
莫非是同一帮人……
可现实由不得她过多思虑。
因为下雨,扇面法宝不得不降落到地上。戚慈扶着她站稳,回头朝那边冷笑一声:“如此迫不及待找死,我就送你们一程。”
对面却无一人说话,他们的目光阴沉沉的,好似此刻的天气。
戚慈出剑,整个人犹如雨天中的利刃,倏地一下激射出去。
“咔嚓”一声,有紫电劈开阴沉沉的天幕。
霍忍冬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比斗,只能瞧见数道纠缠在一起的人影,偶尔爆发剧烈的震荡。
在她眼里,那些黑漆漆的暗杀者,与其说是修士,不如更像是人形兵器……
紫色的雷电越来越强,将那一片树林都覆盖。
霍忍冬揪着一颗心,却没有发现——雨,淅淅沥沥地下,雨点啪嗒啪嗒落在地面,打湿了泥土。
土地逐渐泥泞起来,慢慢的……
突然之间,她脚下泥泞的土地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泥潭,她的足部往下陷,瞬间就吞没了脚背!
“啊!”她惊呼一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好似戏台的幕布被撕破,一切树木、山林都如碎片一般,万物扭曲,导致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公子、公……!”霍忍冬很想极力反抗这股力量,可它的速度太快了,突然间地动山摇,脚下泥泞的土地瞬间将她半个身子吞没进去!
眼前一片漆黑,而雨,还在下。
戚慈一生遇见过无数刺杀,他能活到现在,绝非常人眼里的幸运而已。
可今天的这批刺客却让他难以摆脱,显然有备而来。
他们缠斗越久,对方越是有如跗骨之蛆,死死咬住不肯松口。
戚慈猜测,这群人里起码有三四个是金丹修为。
是冲他来的?还是她?
雨势干扰了他的判断,戚慈甩开雷刑剑上的水眉头紧皱,他周身都湿透了,衣裳紧紧贴合身体,勾勒出健硕的身形。
正在思考是速战速决还是刑讯逼供,忽闻身后树林里传来女子的一声惊呼。
“啊!——”
戚慈猛地回头:“忍冬!”
只是迷雾不知何时已经将树林全部包裹,浓得化不开。而且雾里还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戚慈明显感觉到头晕目眩、灵力滞涩。
阴雨绵绵里传来一声笑,这笑声很奇怪,分辨不出男女,丝毫不见轩阔爽朗,声音阴沉沉的,有点虚、有点浮,如脏水上漂浮的油脂。
戚慈以剑气震荡开白雾,却见远处影影绰绰两道身形紧紧挨在一起,女子似被另一人控制住了。
然后那个声音就轻飘飘说:“果然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体质极妙啊,拿来炼丹岂非可惜?还不如与我……”
“公子救我!”
渺渺白雾根本除不尽,戚慈只听见霍忍冬的声音往远处去。
他顷刻间就失了理智,狠狠一剑甩开周围缠斗的杀手,径直冲入山林间,往声音消失的地方飞去。
暴怒席卷了大脑,戚慈整个人如同怒火中烧,可是一连飞了数里,他忽的停下。
风声在耳边静止,哪里还有呼救的女音。
周围树林无痕无迹,根本无人逃离的迹象。
只有头顶的阴雨,还在下。
戚慈微微垂着头,任凭湿漉漉的白色长发贴着脸颊。
“以雾和雨扰我思绪,又模仿她的声音设计将我支开,让我困于山谷,此间种种事,非你们几人就可以做到的。说,你们背后之人是谁?”
他抬头,眼眸发狠:“是韩家?”
“还是银海书斋。”
沉默里,那十几条黑衣人陆续现身。远近不同,但如包围圈一样紧紧将戚慈裹挟其中。
他暗暗侧目,这里面竟然有五个金丹期的修士,他们全都沉默而低调,有的身上带血,有的没有。
两个伤势最重的杀手,从身上滴滴答答积攒了不小的一滩血,其中一个被砍断了胳膊,另外一个的伤口也很可怕,一看就是雷刑剑的手笔。
为首的一个带着面具的金丹期修士往前走了一步,他开口的声音和方才树林中男女莫辨的如出一辙。
“怎么,大名鼎鼎的慈惠真君,也会怕?”
下一句,他又变了嗓音:“公子,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啊!”分明是霍忍冬的声音,栩栩如生。
此人善拟音!
戚慈皱眉,懒得和他们周旋,狠狠一剑劈入地下,大地倏地皲裂:“不想回答就永远不用回答了!把她交出来!”
地面的裂口向四面八方蔓延,如遭地动,周围的树木横七竖八倒下,鸦雀乱飞。
那男人却极速后退,用如浮油一样的声音笑着:“那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