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默默念出小鼎上的古语刻字:
“它叫——梦、闻、道。”
和戚慈二人游历山野时,曾路过一个名叫圩城的小城,在那里得到的仙器被瘴毒污染,变成梦魂鼎。当时它以一己之力控制了全城的百姓,甚至还拉了他们二人入幻境,让她一次次挣扎在被韩家人诅咒而死的噩梦里……
戚慈说梦闻道可启人道心、强壮神魂,亦可引人入心魔、杀人于无形。
曹明镜虽为假化神境界,终究没有渡劫入化神……他能逃过仙器的力量吗?
*
白云袅袅、仙鹤呦呦。
天衍宗一派仙风道骨的仙家气派。
来来往往的白衣弟子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朝着驾云而来的人下拜行礼:“——见过冲恒尊者、明镜道君。”
为首一名身穿白衣广袖,鹤发童颜的老者笑眯眯点头,抬手止住了众人行礼的动作,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
他的目光穿过行人,落在最后方一名穿着普通衣袍,甚至身上还有些泥沙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刚辛苦爬上问心途,正站在人群后四处张望着。他身材高大,面容俊美,此刻深深吸了口仙门清澈的空气,感叹道:“……真是三山亦在沧波里,自是神仙未解愁啊。原来神仙真是住在仙山里!”
见年轻人一腔赤子之心,冲恒也跟着心情大好,他抚须长笑道:“哈哈哈,你这个傻小子。”
曹明镜很久没看见过师父这么明快的笑容了,他动作一滞,下意识落后了半步,远远望着明明已经两千两百岁的冲恒尊者仿佛返老还童一样,不厌其烦地和那个年轻人说着一些稚儿都懂的问题。
“仙人们是不是都不会老不会死?”
“修仙者并非仙人,寿数若充足,面容自然青春焕发,但若是寿命到头,人也会鹤发鸡皮。”
“尊者,那处山头为何能悬浮在水上?……”
“三个头的牛!”
曹明镜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对方交谈,就对这年轻人产生了厌烦感。
不知过了多久,攀谈许久的二人已经师徒相称,冲恒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他招手:“明镜,快来见过你的小师弟,戚宵。”
“宵儿,这是你大师兄,他已元婴修为,你日后要多多和诸位师兄师姐讨教,时时勤勉。”
戚宵拱手行礼,双眼明亮:“见过大师兄!师兄真厉害,我才炼气期,师兄已经元婴境了。我与师兄的修为差得太多,往后还要多多叨扰师兄不吝赐教。”
曹明镜面上自是一派儒雅温和:“戚师弟言重。”他甚至还拿出了见面礼。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噩梦开始了……
戚宵天赋异禀,是近百年来冲恒唯一亲口收的弟子。他明明比自己小了将近八百岁,却后来居上。
曹明镜用了足足五百年,磋磨在元婴后期大圆满境界,可戚宵只用了短短五百年,就从炼气期的入门新弟子,一跃到了元婴初期境界,任谁见了不得夸一句天赋异禀。
无数的夜里,他在蒲团上气得呕血,心叹老天的不公。为何勤勉努力终究不及天赋灵根?这根本不公平!
师门上下被戚宵衬得黯淡无光,小弟子们开口闭口就是戚道君,每天谈论的都是戚宵都去了哪里斩妖除魔,又去了哪里试炼探险。甚至只要是他出现的授课,抢着来听的弟子们都要踏破门槛。
“快去快去,戚道君的课舍要讲剑术!”
“等等我,马上来!”
屋内,曹明镜攥着手里的法籍,在书页上生生捏出五个黑色的指印。
而噩梦不会就此结束,戚宵在成就元婴后,甚至还娶到了同样天赋不俗的修仙世家之女纪云仙,生下了一个天赋更甚夫妻俩的儿子,成就一段姻缘传说。
先天剑骨,出生就有祥瑞环绕。连许久不理世事的冲恒都被惊动,亲手为婴孩祈福。
曹明镜远远看着他们站在光里,垂头,却看到自己已经宛如鸡爪的手指。
他颤抖着握住自己的手,不停地搓,不停地搓。可他已经老了,在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的五百年里,戚宵如日中天,他却因长久突破不了元婴大关,寿数只剩下两百年了。
路过的小弟子们议论着:“冲恒尊者年纪大了,越来越不管俗务,是不是该定下一任的掌门了?”
“这还需要定吗,肯定是戚道君。”
“可他在师兄弟十几个里面排最末啊,排行最长的曹道君也元婴大圆满了。”
“但要论修为、谋略、天赋、人品,谁能与之匹敌?”
“曹道君……嘘,他们都说曹道君年事已高,估计难以突破大关,会老死在元婴境界,我们不需要一个早早老死的掌门。”
曹明镜听着弟子们的谈论声音,浑身颤抖起来。
老死。
他会老死……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用了多少计谋才从曹家几十个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冲恒的徒弟。又用了一千多年才爬到现在这个境界,被遗忘、被忽略、被沉埋,就是他最痛苦的事。
重归平庸,悄无声息地老死,对曹明镜来说不亚于凌迟。
于是他下了手,在戚宵夫妇俩率领正道修士队伍去加固封魔印时,悄悄做了手脚。
但命运的轨迹偏了,在这个梦闻道为他编排的剧本里,戚宵一行人没有被击杀,他们反而凯旋而归,平定了松动的封魔印,杀死了全部魔兽。
曹明镜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宛如被剥离所有伪装,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人前。
“就是他,在黑域做手脚想要害戚道君全家。”
“私通黑域,大师兄竟然是这样的人!”
“呸,道貌岸然的家伙。”
连冲恒师父的脸上也是厌恶的眼神:“明镜,你真让我失望。你心窄善妒、道心不正,愧对师门,愧对列祖列宗,愧对自己的师弟师妹,你更愧对了自己的名字!”
“心明如镜,心如止水,你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来人,将他打入水牢。”
曹明镜想要辩解,眼前光影一暗,他已被无数双黑色的手拖入了万丈深渊,头顶没有一丝光,只有一个佝偻着腰的老狱卒在黑暗里巡逻。
他急不可耐地扒拉着牢房栅栏嘶吼着,再也没有平日里仙风道骨的一分模样。
“放我出去!我是前途无量的明镜道君,我是尊者的大弟子,我将来是要当掌门的!我是天衍宗的掌门!”
那老狱卒昏暗的眼睛瞥了眼他,“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
而在护山大阵内,被天衍宗上千年的香火供奉的梦闻道,到底是发挥出了真正的实力——它接受了霍忍冬的心愿,只蛊惑曹明镜一人,将他一人拉入了永远无法挣脱的幻境。
“怎么回事……”
原本陷入死斗,差点就要被吸干修为的秦秋水,忽然见面前的老头动作一顿,好像被人操纵了似的,双眼无神,竟然在野外毫无所觉地坐下了。
他们还留着一条命的金丹修士们纷纷上前,犹豫地看着他。
“这老头是发什么病了?”
“看模样似乎是被迷障了。”
“我杀了他——!”
“护山大阵还承认他是掌门,你别浪费力气了。”
秦秋水看着一动不动的曹明镜,冷笑一声,抬手给他布下一个禁制。
其他人见此,也纷纷出手。在秦秋水的禁制外又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结界和禁制,在几十层结界的加持下,坐在地上的曹明镜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梦闻道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圩城,那时城内百姓的神志沉于幻境,身体一次次重复法器赋予他们的劳动,这样机械性的动作是要耗费精力的,幻境又同时耗费他们的心力,如此这般日积月累,人会被耗死。
而曹明镜同理,他会在噩梦里转世一百次、两百次……五百次。化神修士是很强,但他依然是人不是仙,是人就会死,只待他在幻境里耗尽神魂之力,就会在梦闻道的作用下魂飞魄散。
这就是仙器,没有道理,不听辩驳。
而作为梦闻道的开启者的霍忍冬,她和别人不同,她是能看见曹明镜的心神现状的。
不愧是假化神境的修士,他大概重复了十次“牢房内老死”的结局后已经感觉到不寻常,想要拼死做出反抗。
但现在的梦闻道并非当初的梦魂鼎,仙器有一整个焚香殿的香火供养,曹明镜注定蚍蜉撼树,注定要被强大的幻境掌控,一点点耗干心力、耗死神魂。
外界一日,幻境千年。
霍忍冬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垂垂老矣,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趴伏在地,头发蓬乱、皮肤布满斑点,挣扎着伸手拽住牢狱栅栏。
他的身型狼狈、脏污,便如同曹明镜的这一生。
他终将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终将消失于所有人的记忆之中,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提及,或许无人记得曾经的曹明镜是什么样,只知道他是个背叛师门背叛正道的小人。
“你们都嫉妒我,你们都要害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这幻境!”
“我不服,我不服——!”
有风悄然吹过。
随着他嘶吼的声音,他终于彻底作了漫天的流萤,化为灵力,反哺这修真大地。
天衍宗结界被困几日后,不知多少人死去,终于在一日清晨,黎明破开天光后,护山大阵悄然消逝。
有偷偷藏在林间的小弟子们迷惑地望着天,揉了揉眼:“天亮了?”
更多的人则是疯了一样跑向门派出口,生怕晚一步就又要被关进去。
司宏阔看着那一步,迟疑了下,终究还是迈步踏了过去。这次没有结界阻隔,他很顺利地走出了宗门范畴。
他惊呆了:“曹明镜死了?!!”
下一秒他就被司家的人抱了个满怀,母亲涕泪横流:“我的儿——!你没事就好!快跟为娘回家,这破门派不待也罢!”
如此画面,在天衍宗山下无数次上演着。
主峰焚香殿内,数千年积攒的香火被使用一空,蜡炬成灰,烛火熄灭。
霍忍冬收起了重新暗淡下去的梦魂鼎,朝着殿外的光一步步走去。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他好像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了多久,肩膀的衣衫都被夜露沾湿,剔透如银河的白发落满了星子。
看见她时,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然后直奔过来,狠狠将她搂入怀中。
“你还没告诉我,百年后,还会在我身边吗?”
“那你呢?”霍忍冬抬头问。
戚慈低下头亲了亲她额头:“娘子去哪里,为夫就去哪里。”
*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还有if线番外」
第157章 if线番外一 跟哥哥走吗?
霍忍冬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十岁那年。
小草村遭遇了几十年难遇的瘟疫,不少家庭的青壮都一病不起,家里失去了顶梁柱,若是有余粮还好,若是没有余粮,便是连看病抓药的铜板都拿不出来。
霍家自家祖故去后已经渐渐没落,维持到现在也不过靠着几亩薄田。父母双双感染瘟疫,撒手人寰后,才十岁的霍忍冬就变成了孤儿。
连挑水砍柴都费劲的小小人儿,她甚至还没有篱笆高。为了不饿死,霍忍冬忍着严寒去挖野菜、掏鸟蛋、摸鱼虾,往往为了一口吃的摔得浑身是伤,手指满是冻疮,一瘸一拐地走回茅草房。
看她可怜,也有心善的村民们偶尔施舍一口饭吃,但在那个家家户户都难吃饱的灾年,这种情况很少见。
小霍忍冬天天饥一顿饱一顿,就那么挣扎着活了下来,连村里人也啧啧称奇。
七大姑八大姨们的流言蜚语也没有停过:“家中大人死绝,那么小的一个丫头竟然能活下来,她都在吃什么?连我都吃不饱!”
“这丫头命硬,克死了父母。我家本来想讨她当个童养媳,现在也不敢了。”
“啧啧……”
小霍忍冬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破烂麻衣蹲在小溪边,趁着雨后泥土湿润,摸着蹦上溪边的泥鳅和田螺,虽说吃不饱,但也能果腹一二。
她身后的背篓里还有些挖到的野菜根茎,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东西够她今天吃的了。
霍忍冬表情坚定,根本没注意自己脸上有道泥巴污渍。
“哗啦——”
溪水清澈流淌,顺着上流的方向,有人的脚步声传来,踩水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小霍忍冬回头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走来,他背后背着一把长剑,头戴斗笠,正懒懒散散地歪头看着她。
那时的霍忍冬不过十一岁,她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傻呆呆的看愣了眼。
男人虽然面容俊美、五官挺拔,但却有一头雪白的长发,让人一看就知道非比寻常。
戚慈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腰的女娃娃:“哪来的小孩。”
霍忍冬两只小手抓着田螺,仰起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大大的眼珠里写满了惶恐。她身上的破麻衣都湿了,边角还因为长期磨损破破烂烂的,脚上的草鞋露出脚趾,显得很可怜。
戚慈原本想绕路过去,见此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他随手抓了两把头发,蹲下身去无奈地看着这小女娃招手。
“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心落入水中。你爹娘呢?”
霍忍冬没多想,她只是觉得面前的哥哥那么好看,绝不会是坏人:“爹娘得疫病都死了,我肚子饿,来找吃的。”
眼前的小姑娘乖的不像话,又可怜兮兮的,戚慈瞧了她一会,知道她定是个孤儿,于是叹息一声,从储物袋里找了找,找出一颗仙果蟠桃。
又伸手,用柔软指腹摸了摸她嫩嫩的脸颊,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泥巴印。
“谢谢哥哥……”
小霍忍冬抬头望了他一眼,低着头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手里还抓着那颗桃子不舍得吃。
戚慈的目光在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绕了个来回,觉得有些熟悉,忽然掐指算了几下,惊讶道:“你是霍秀才的后人?”
霍忍冬没大听懂,半天才点点头:“我姓霍,爹爹姓霍,家祖也姓霍的。”
戚慈见她呆呆的有些笨拙,笑了:“你知不知道,你家祖上于我有恩,这说明你我有缘。”
他略思考了一会,站起来将小姑娘抱着,让她横坐在自己手臂上:“叫什么名?”
“……霍忍冬。”
“哪两个字?”
霍忍冬歪脑袋认真回想,最终苦恼地说不会写。
戚慈啧了一声,顺手提上她的背篓,转身就走:“带我去你家看看。”
小姑娘点头。她根本没有怀疑他的意思,同时也因为她家里的茅草房空无一物,家徒四壁确实也不遭贼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