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笑着,拿了壶酒慢慢晃着走来,打趣的望向前边那个暗色的背影,“是在冥界太久没见过云了不成,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
“最近总是不自觉想起来千柳,感觉有点闷,或许看些开阔的东西会好些吧。”
他的声音很沉,只是背着身看不见神色如何,只是,纵是这样也足以让风华顿住。那个女子是他不可触及的一处禁忌,平时连提到一点边儿都要绕弯,怎么他今日竟这般直接就说到了她的名字?
这时候,何欢忽然转过身子,“为什么不信她,就因为她是妖吗?”
“谁?”
风华一脸的莫名其妙,让何欢也不禁一叹。
“素衣。”
微微皱眉,风华的眼底出现了几分不解和挣扎。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她没有印象,这一阵,却每每想到她,心口都莫名的发闷。在天界之人眼里,风华仙君向来洒脱,而在他自己看来,他也不是会逃避自己内心的人。这样的气闷,他也并不是毫无所觉。
可是……就算有些别的感觉,他也很清楚,自己对她并无感情。
“你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何欢接过他手里的酒壶,只是轻轻闻了一下,并未饮得。
然后他微微皱眉,“这是清临神君给你的?”
“蹭来的。”风华笑得坦然,“他哪有那么大方!”
“若不是他大方,这酒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让你蹭来?”
风华耸肩,夺回那酒壶,“还是这酒来得重要,至于别的这些东西,你就当不知道就行!”
定定的看着风华,何欢的声音忽然又低了几分。
“有一些东西,你若不知道,那么或许这事情可大可小,可你若真要知晓了,却没准遗憾终生。只是你怕麻烦,如今又不算清醒,一定不会主动去了解那些东西,可是,当你真的知道以后,一定会为现在的不愿探究而后悔。”
风华忽然沉静了面色,“你还在说那小妖?”
何欢只望着他,默然不语。
“就为了她,你这样和我说话,处处带刺?”风华眉尾微挑,眸底却闪过几分复杂。
而何欢闻言终于缓了神色,微微叹息……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不愿看到你今后后悔却无处追寻的样子,也不想让你有一天,变成……我当年的模样。”
风华默然,准备开口,却终究只是抬手给自己送了口酒。这是绝佳的仙酿,入口香醇,回味悠长,可此时他却无心回味。才发现,心底有事的时候,再好的东西摆在眼前都是浪费。
良久,风华缓声道,“信又如何?或者换一句话,纵然她所说的都是事实,那又如何?如今我已回归天界,你觉得我和她还有可能吗?”
准确的抓住他话中之意,何欢微微皱眉,“你的意思……你相信她?”
“当信与不信,是与不是,这些都变得没有意义的时候,答案是什么也就不重要了。”风华低眼,望向酒壶。
“或许你的答案对于结果来说是没有意义,可是对于她而言却不是。风华作为朋友兄弟总是很够义气,作为仙君而言更是不止合格而已,天界要求无情无欲,风华真是楷模。”
“什么意思?”
何欢凝眸望向远方,“你的话都很合理,唯一的只是不带感情。你知道吗?就算结果不能被改变,但是,起码让她知道你是相信她的,只要这一句话,她便会觉得一切都已值得……哪怕她的夫君不再记得她。”
风华忽然抬眼,眸色淡然,“你知道我是谁吗?”
何欢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我是天界仙君,在天界呆了千余年,因为历劫而下至凡尘,但尘世里那些东西我没有印象,所以,对我而言,这不过是睡了一觉,一夜无梦,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回来,或者说梦醒以后,却要面对一些对于我而言莫名其妙的事情,甚至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情。”
何欢微顿,沉声道,“不记得不是推脱的理由。”
“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也该知道,我生来无情。”
“所以我在看到那一个你的时候才会惊讶,原来风华仙君也会有那样赖皮幼稚的一面。”
风华一叹,忽然笑了出来,“真是……荒谬……”
“……你终归是欠了她的。”
“是,这样说来,我是真的欠了她。”
风华犹豫片刻,还是承认,只是,这样的语气,虽有愧疚,并无情意。
看着他,何欢忽然就笑了,“我从来都知道你无情,却没有想到你这般冷血。”
“我何尝有过温暖的时刻。”
有,当你是傅风华的时候,当傅风华面对素衣的时候。
何欢这样想着,却没有再说出来。
对风华仙君说傅风华的故事,他听不下去,也听不进去。虽然,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风华仙君虽然无情,却从来不会这般言论果决,而现在的他明显是在推脱。
而若是对她真的无情无心无感,就像他说的那样,那他逃什么?
或许,他的心里还有些东西,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而那些东西外边一般都裹了坚硬的茧壳,除非自己破开,否则,外人干涉不得。
第119章
似乎每年的清明都要下雨,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却惟独这一年,山上的白桐花开得特别好,任是那雨疏风骤也没有把它打落下来。
以前那个少年曾对她说过,白桐花代表的是情窦初开。那时候的他捧了一把的白桐花对她笑得傻气又灿烂的,连他身后的阴雨绵绵都染上了太阳的味道。还记得,他说完以后就立刻欢喜的找了几块石头搭成高高的桶状,然后就把它们插在了里边。
可是,到了后来,她才知道,这白桐花开在清明,有哀悼之意。
她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他骗了她,还是这花真的同时拥有这么这两种差异这么大的意思。
可是,不管答案是什么,好像都不重要了。
素衣将手上的白桐花放在那座新的石碑前边,淡淡的笑,望着石碑的眼神温和而专注。
那石碑很奇怪,像是属于坟前的,但上边却没有一个字,那背后也没有什么小土丘。可是,那碑后有一圈小小的石子围着,围成了一个圆,那圆里放了很多东西。有一个小木匣子,像是女子存放胭脂的首饰盒,有一个布包,从边上露出一抹绯色,在洒满白桐花的圆里鲜亮得刺眼。
静默片刻,她终于轻挥衣袖,霎时,那石碑后边便出现一个新的小土丘。再看去,那碑上也不是空白的了,上面多了六个字。
碑上正中,是三个大字,傅风华,而右下角,是三个小字……
妻,素衣。
她不知道立碑该写什么,也不知道要按照什么格式,她只知道在人间死者是要下葬立碑的,不止是为了能让逝者有个归宿,更重要的是,能让留下来的人还有个东西可以用来缅怀。
“其实你没有死,前一阵子你还回来了一次,虽然你不记得我了,但我知道,那是你。”说着,素衣淡淡勾唇,“傅风华,你知道吗?事到如今,我是真的很想见你,便是相逢不识也好,便是冷言相对也好……或许,这样下去,还让我断了念想。”
顿了顿,素衣忽然又笑着摇头。
“算了,断不掉的,见了又能怎么样呢?以你我如今的身份来看,我们还是不如不见。”
喃喃着,身后忽然便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声音轻的就像是冬天清晨那个少年悄悄起身的动静,生怕吵醒了她,却不知道她虽是贪睡却很少深眠。于是,只是,那很多个天还未亮的早上,她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因为不愿意那细微的脚步声里传来的安心。
走到她的身旁,风华望向那块石碑,微微皱眉。
“你在做什么?”
素衣望着身边男子,只觉得一阵恍惚。再见他,她的感觉是一种疲惫的满足。
只是,她的心底怅然,面上却不显。
于是她低声道,“祭奠故人。”
风华微顿,又扫了一眼石碑前边摆着的那些东西,犹豫良久,还是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石碑前边摆着的东西,素衣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是清糕和木槿花粥。我的那位故人很喜欢这类小点和木槿煮粥的味道。只是,木槿有时节限制,于是每到花开时候我都会采些晒干,备着一年的份。我想,若他回来看见,应该是会开心的。”
风华微微沉默。
在心底默然一叹,刚刚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没有了傅风华的清澈澄净,他的眼睛看似清透,但里边却始终含了一面化不开的冰湖,望不出任何的情感。只是,当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瞟向身边女子的时候,那双眼中却又隐隐流露出些许挣扎,而那挣扎所代表的意思却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的。
“你说的那位故人可是本座?”
素衣一顿,“是仙君……曾经的模样。”
风华负手而立,睨着那石碑,明明是站在同一地方,可不止为什么,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要更高些。更高,是无法触及的高,是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靠近的距离。
“那么,他不会再回来了。”
素衣不说话,只是苦笑。
同样的一张脸,长在傅风华身上就是明媚灿烂,微微勾唇便叫人觉得温暖的像个放在身边的小太阳,可生在风华仙君这里,便只是冷。看着身边男子,其实素衣也很奇怪,这样冰冷的一个人,就算长得一般模样,但她怎么会觉得他像她的太阳呢?
也是这个时候,素衣才终于认清了一件事情。
她以为他们是一个人,唯一的区别只是对她还记不记得。可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从来都不是,风华仙君和傅风华的相同点实在太少,少得她都几乎发现不了。
“他走得那么突然,我想,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突然的回来呢?”素衣看向石碑,“不过,若是他回来了,看到这石碑,该是会闹的吧?”
他一定会闹,会委屈,明明没死,干嘛没事给他立个碑?然后他会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直到她敷衍式的安慰一句才肯罢休。然后,转眼就忘了这件事,再在她一锅清粥的暖香下凑过来……
素衣想笑,却终究不自觉落下了很轻的叹息声。
虽然轻,却落尽了他的心底。
察觉到心下莫名一霎的钝痛,风华不禁皱眉,这种感觉真是很不好。
“上次我托何欢帮我问一句话,可他一直没有给我答案。所以,这次……是他让你过来的吗?”
心底那莫名的一阵烦躁搅得他几乎想暴走,却在她轻轻的声音里迅速平静下来,风华定了定神,微微颔首。
而他的这一颔首牵动了她的嘴角,素衣浅浅的笑……
果然,若不是何欢对他说了什么,他一定不会过来的。其实这是很清楚的一件事情,她为什么还是会有所期待呢?真是傻子,比那个傻子还要傻。
“其实仙君不必为难,我问那个问题并不是想要答案。”
望着素衣淡然的模样,风华又是一阵莫名的气闷。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妖总是在牵动他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能牵动他的情绪,又或者,关于这个疑问,其实他的心底隐隐是有答案的,只是那答案总被他刻意的忽视。
而忽视的原因,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无法面对。
风华的面上始终是淡然的模样,像是什么都没有办法扰乱他的心。
“既然不想要答案又为何要问?”
素衣低眉,顿了半晌,“或许是自己不敢面对吧。”
有时候,承认过去的不敢面对,就代表了现在的可以面对。
而这份改变,其中势必有一些原因,那是过去放不下的东西如今可以放下了。
比如一些执着,比如一些坚持,甚至比如一些感情。
不过短短的几天,素衣再抬眼时,眸底却已经没有了那份哀戚。
风华看着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底生出几丝不知名的情愫。
然后,他看她唇瓣微动,问他,“仙君,你信命吗?”
风华微敛心绪,又似乎被这话引得想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良久,他沉声道,“我是天界中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命由天定的含义……和无奈。”
素衣摇头浅笑,“我也信,可是他不信,我比他看过的东西多很多,却没有办法说服他,而他的那份不信和对这个世界的热情却每每感染我。”
风华闻言不语。
而素衣却忽然说,“都是信命的人,那么自然明白,就算觉得不甘最后也还是会接受,就算觉得无奈最后也还是会放手,信命最好的一点就是不执着……所以仙君不用为我的存在而烦心。”
“我什么时候为你的存在而烦心了?”
“看仙君望着我的眼神,好像很不待见。”
风华握了拳头放在唇边轻咳,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在他重返天界之后,欲言又止这种感觉他真是越发熟悉了,这也让他很是奇怪,似乎和过去那个直言直语的洒脱性子真的有了差别。可是,这份不知觉时候的改变,却让他更深的烦闷起来,因为这并不是他所喜欢的。
素衣望着他凝重的眉眼,仿佛轻轻一个抬手的动作都像是有故事,可能是这份深沉和记忆中那个少年真的差得太远,她一下子便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起来。若非长着一样的脸,她一定不会将他们弄混吧。
事实上,若不是那时见他出现一时激动,就算长得一模一样,她也一定很轻易便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差别,毕竟这实在太过于简单。
“既然你已经不需要答案,而我也已经来了一趟……”
风华没有接着往下说,而素衣也识趣的没有说些什么。
她只是对着他微笑,“再见。”
看她这般模样,他更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于是只是转身离去,直到他的身影被一片云遮住,这才转了身子,回头看她。而素衣一直保持着仰望的模样,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和眼神,只能看到她的动作姿态。
风华只觉得心底一顿,可随即又忽然想到,她看的或许并不是他,于是唇边那抹本就淡极的笑又迅速散去。
而这时,她已经转了身子,背向他,站回了石碑前面。
于是风华忽然发现,看着别人的背影似乎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然后他忽然又想到那个她已经不在乎答案的问题……
说简单了,就是,他不记得她,还能不能信她?
能吗?不能吗?他不信她吗?
风华的笑意寡淡至极。
还好她已经不再想要答案了,不然,若她说想要答案,他又能说什么呢?
现在的他,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