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敢,她是皇后,是女儿,更是母亲。
除了太子和昌王,她还有个女儿,眼看着到了年纪,却尚未出嫁。她总要在死前为女儿谋个前程,所以她得示好,即便恨着刘长湛,也得卑躬屈膝地臣服于他。
五公主刘冷润今日穿的格外鲜亮,一袭绯色及胸襦裙,腰间束着雪白绸带,宽袖如云,边角都绣着银线暗纹,层层叠叠的裙角像是花瓣绽开,她从教习嬷嬷处过来,进门后打了个哈欠,发间的珍珠流苏擦动着发出细微的响声。
“母后。”她走上前,依偎在姜觅云胸前,“今日嬷嬷打我手板了,你看。”她把手伸出去,掌心发红,但显然嬷嬷留情没有用力,这会儿已经快消下去了。
姜觅云点了下她眉心,道:“你这是又闯祸了。”
“哪有,只是规矩记错了,她便罚我,说是你的意思。”
自从东宫出事,姜觅云的精力便一日差过一日,但又心念女儿,不得不叫嬷嬷严格要求于她,怕的便是有朝一日她和太子不在了,没人帮衬女儿,所以她希望能早些定下女儿的亲事,最好能在临终前将她送上轿撵,看着她嫁给如意郎君。
“你及笄了,也该做人娘子了。”
刘冷润脸上一红,摇着她手臂道:“我还想多陪母后几年。”
“小孩子话。”
默了少顷,又道:“你去看过两位兄长了?”
刘冷润咬了咬唇:“我叫了长兄好几声,他听不到,我把我小外甥抱过去,他也没有反应,只是睁着眼茫然地望着帐子。二兄也不好,我进去时太医刚走,丫鬟们端着吐血的盆子出去,母后,他们会死吗?”
“人都会死。”姜觅云抚着她的发,很平淡地说道,“阿润不必害怕,你父皇一定会为你挑个好郎君。”
不是因为他是刘冷润的父皇,而是因为对太子和昌王的亏欠,姜觅云知道,刘长湛会补偿给阿润,哪怕不多,他也会追求内心的安慰,或是做样子给旁人看。
前两日她倒是听顾乐成说过一嘴,道刘长湛最近见了不少青年才俊,还看了勋爵门户的世子画像,仿佛有中意的了。
姜觅云到时,崔慕珠将将进门,是刘长湛扶着一起过来的。
两人互相看了眼,崔慕珠福了福身,转头朝安置好的坐席走去,刘长湛则示意姜觅云与自己并肩朝前,姜觅云悉数照做,最终在他坐在龙椅上后,于下手位就座。
自始至终,如同两个陌生人般,没有任何交流。
姜觅云麻木地坐在那儿,心里想的是,她为他生过三个孩子,当年他也曾咬着自己耳朵说一生不负。可眼下呢,她人老珠黄,他妃嫔满宫。
她不该恨崔慕珠的,没有崔慕珠,还会有旁人。
她真是蠢。
姜觅云笑了笑,刘长湛朝她瞥来一道目光,似在疑惑她莫名其妙的笑容。
群臣们陆续上贺表,所有流程有条不紊。
直到酒入浓时,刘长湛点了卢辰钊到殿中去,接着又招手令五公主刘冷润站在自己身边。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李幼白眉心微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刘长湛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后,便为两人拉线保媒了,听他接下来的意思,是要赐婚。
李幼白的心一下提起来,目光灼灼盯着殿中那人。
闵裕文将她的反应悉数收入眼中,她是那般在意,担心,唯恐那人被抢走似的。他低眸,静默,修长的手指握住了杯盏,心里反复念着法华经经文。
但还是,生出了嫉妒之心。
就在刘长湛即将颁布赐婚之意时,卢辰钊忽然撩起袍子跪在殿中,声音朗朗坚定。
“微臣谢过陛下谬赞,也仰望五公主殿下的风采,但微臣属实不敢高攀公主,还望陛下允臣推辞。”
话音刚落,姜觅云的脸接着变了,她冷眼一扫,沉声道:“怎么,镇国公府便是这般态度?”
卢辰钊面不改色:“是臣的私心,与国公府没有关系。”
“那便是有婚约了?”
刘长湛瞥了眼,并不打断姜觅云的质问,平心而论,这是他为五公主能找到的最好归宿了。
镇国公府,开国功臣,虽已不复当年,但这位世子是个有担当且有能力的,只消多加历练,日后定有成就。何况他已站在燕王阵营,等更久远些,燕王登基,说不准镇国公府能重振当年威风。
刘长湛觉得自己对得起姜觅云了。
“微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微臣有心上人,但尚且没有敲定婚事。”
“哦,哪家女娘?”姜觅云此时的脸色难看,说话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恕臣不能告知。”卢辰钊拱手作揖,又道,“但臣心之所向,非此人不可,还望陛下,娘娘体谅,臣跪谢。”
重重一叩,决心分明。
姜觅云瞧见自己女儿的神色,不由怒火中烧
,但碍于身份她转而求向刘长湛。
“陛下,兹事体大,还望你主持公道。”
刘长湛的目光从众人身上逡巡而过,最后落在卢辰钊脸上。
“朕再问你一次,应还是不应?”
李幼白的手攥起来,像是殿中站着的人是自己,她望着卢辰钊的背影,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
“臣不能应允,望陛下恕罪。”
殿中一阵唏嘘。
刘长湛眯起眼睛,轻笑:“真是不识抬举。”
他虽生气,却也不会因为此事而对卢辰钊如何重罚,毕竟他是镇国公府世子,如今又是燕王的左膀右臂,但事关公主尊严,不打一顿断然说不过去。
“去麟德殿外领五十军杖。”
李幼白咬破了舌尖,五十军杖打在身上,必定血肉模糊了。
卢辰钊跪下:“谢陛下宽恕。”
随即起身,在殿中人的注视中,目不斜视地走出殿门。
没多时,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动静穿过乐声传进耳中。
每一下,都像是打在李幼白的神经上,她想出去,但闵裕文按住了她的手。
第73章
殿中觥筹交错, 欢笑不断。
姜皇后的脸色却不如起初那般端庄从容,饶是涂了脂粉,此时的疲惫夹杂着愠怒, 像风雨来临前的压抑,从旁坐着的五公主咬着唇,泫然若泣。
宴席中途,崔慕珠起身离开去了偏殿歇息,燕王随之跟了出去。
没多久, 他折返,目光扫向李幼白, 停顿了少顷与闵裕文比了个手势, 闵裕文便与李幼白低头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儿离开大殿。
刚出来,燕王的眼神便有些古怪,似有意无意盯着李幼白, 但又没有过多反应。
崔慕珠是借闵裕文的手来看李幼白的, 毕竟无缘无故不好太扎眼, 而闵裕文与燕王一向走得近, 幼时起便时常到仙居殿用膳,她身为燕王的母妃, 自然对燕王的好友同样在意, 且闵裕文不是寻常好友。在外界看来, 闵裕文和燕王一样, 像是贵妃的孩子。
闵裕文很识趣, 见崔贵妃似乎有话要嘱咐李幼白, 便寻了个借口去了殿门处守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贵妃看李幼白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 但为了什么,他又猜不出来。
殿中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崔慕珠便伸手握住李幼白的,抚着那柔软的指肚淡淡笑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李幼白一愣:“什么?”
崔慕珠:“卢辰钊,镇国公府卢世子。”
李幼白的眼神躲避,小脸却是红了,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崔慕珠方才在殿上全看的清楚,但因为旁人都在看卢辰钊拒婚,而她心不在焉只想看自己的女儿,遂才发现端倪,发现她的眼神全程盯在卢辰钊身上,会为着他的处境担忧,紧张,那神情根本藏不住。
“他哪里好?”其实崔慕珠想问,卢辰钊哪里比闵裕文好,但她抬头瞥了眼殿门口,终是阴晦了些。
李幼白揪着衣袖,觉得贵妃既已猜出便不好再瞒着,随后仔细想了想,然后想了又想,茫然:“我不知道。闵大人俊美无双,文质彬彬,性情总是温和有礼,他很好,没甚不好的地方。”
崔慕珠,他的好处何止如此。闵弘致与文宣乃生死之交,秦氏性格温婉贤淑,待人亲和慈善,幼白若能嫁到闵家,崔慕珠便是立时死了都不需得担心,因为闵家人一定会把她照料的很好。
这位卢世子呢,她尚且不大清楚,只知他祖上是开国公爷,但几十年前便阖家搬往齐州,过着闲云野鹤的悠哉日子,却不知如今这位是何心思,又能闯出何等天地。他也就罢了,他家人呢,镇国公和国公夫人,据说那位夫人出身一般,生了一子一女后稳当了地位,但在京中贵眷圈里,之于那位国公夫人的传言却不怎么好。
勋爵门户向来如此,喜欢立一个圈子,圈外的人一旦挤进来,便会想方设法排挤。
那位萧氏,恰好就是她们调剂日常的开胃菜。
倒也是其次,毕竟对幼白好才是最重要的。
“明旭样样都好,为何你却不喜欢他?”
李幼白笑:“有些人的好可以仰望,因为太好且好的不可接近,一旦打破这个界限或许那个好就变了意味。与其如此,我宁愿保持距离,他的好便永远都是好。”
“你这是说的什么谬论,把我说糊涂了。”崔慕珠抚摸她的眉眼。
“他是天上朗月,是雨中春意,可远观不可亵玩。他的好需要受众去仰慕,不属于个人,也不属于我,我无法想象跟他在一起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如若只是在一起,不动心也无妨,相敬如宾,就算看他周围有许多个女娘环绕,我也不会生出嫉妒的心理。
但他那么好,即便一开始不动心,在相处中也会不受克制喜欢上。一旦喜欢上,就容易与那些女娘一样为着他的青睐而欢喜,为着他的冷落而失望,斤斤计较到失去自我,那才是最不值当的。
便与他做个好友,循规蹈矩,最是妥当。”
她分析的头头是道,崔慕珠忍不住笑。
“他是好,但你更好,你说的这些兴许也是他所担忧的。我看得出,明旭很喜欢你,他这个人看着清雅脱俗,实则动心后与凡人一般,你也不必过于忧虑。”
李幼白嗯了声,却不接话。
崔慕珠瞧出她的心思,没再游说,只是告诉她:“不管你喜欢谁,尽管去喜欢便好了,哪怕错了也无妨,重头再挑便是。”
李幼白望着她,想起她当年经历,双手环住崔慕珠的腰身,将脸颊贴到她怀里。
“母亲,你真勇敢。”
崔慕珠手心覆在她脸上,像是回忆起言文宣当时的神采,她也永远忘不了那一日。
是她别有心机的重逢,只是为了离开皇宫,对言文宣刻意的偶遇,她没想过言文宣会毫不犹豫答应,她甚至想过他会拒绝,然后她再去想别的法子。
但他答应了,那一刻,她便决定好好待他。
“是因为你父亲足够好,值得我去冒险。”
“镇国公府那边你也无需担心,等...”她想说等刘长湛崩逝,刘识登基,但又咽了咽嗓子没说出口,“横竖你还小,便先凭着喜欢相处,成婚的事不急。”
“嗯,我不急的。但我和闵大人的婚约,终归是会对他们造成影响,我...”
“闵家不是不讲理的,此事到时我来处置。”
崔慕珠淡淡说道,心想:卢家也不太/平,等两三年后,事情还不知作何发展,小儿女的那些喜欢,没准就在岁月的冲击下寡淡,却也不必过早担心。
“总之,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坐上马车往回走时,已经临近夜半子时。
半青打着哈欠蹲在车辕处,两手抱在一起,远远看到人影便跳下来走上前,将披风罩在李幼白身上,见她回头看,不由纳闷:“姑娘等人?”
卢辰钊挨了打,碍着世子爷的身份硬是一声不吭,但那是五十军杖,实打实地落在皮肉上,怎么可能不疼。
且今日卢辰钊有要事要禀报,他又如何能撑得住身子在圣上面前维持风度,定是不好受的。
她没回半青的话,上车后撩开帘子坐了会儿,宫门口陆续有车出来,直到看见闵裕文走来,她下意识落下帘子。
闵裕文站在原地,愣了少顷后还是过去。
“幼白,你不走?”
李幼白不得不再度掀开帘子,冲他笑笑说道:“这就走了。”
闵裕文直到她在等谁,马车往前驶离后没多久,宫门口传来动静,莲池指挥车夫往门口行走,停稳后又去搀扶,那人被打的很重,如今走起来一瘸一拐,似乎往他的方向瞥了眼,闵裕文回望过去。
卢辰钊一手扶腰,一手抓着车栏,莲池本想背他,他拂开,强忍着疼痛爬上去,
然一钻进帘子,便扑通趴倒在地。
深夜,半青被屋内翻来覆去的声音吵醒,点了灯叩门。
“姑娘,你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