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卢辰钊握住她的手指, 轻轻晃了晃。
李幼白回眸瞥他, 他仰头一瞬不瞬看着,眸眼里的清辉像是屋檐枝头明月,又像山涧流水,无数种情绪缓缓流淌, 在这样私密安静的空间里, 是很让人心动的表情。
“那你别乱动。”她还是心软了。
卢辰钊眼眸弯起, 闻言点头, “我听你的。”
李幼白垂下眼睫,搅了搅桂花酒酿丸子, 盛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他凑近吃掉, 抬头去看李幼白的脸, 李幼白不理他, 又盛了一勺, 他又乖乖吃完。
他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酒酿丸子,吃到最后
竟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如此, 说话声也变得轻柔和煦,生怕惊扰此时的氛围,他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李幼白虚搭在他肩膀,淡声说道:“你答应的,不许乱动。”
他也只好作罢,剩下半碗喂得很快,喂完李幼白便站开些。
“我真的要走了。”
“李幼白,那你和闵裕文的事,何时才能解决?你若是不方便出面,我可以去见闵尚书,我毕竟是镇国公世子,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我的责任,于情于理,我都该过去。”
李幼白笑:“哪件事?”
卢辰钊起身走到她面前:“你们成婚的事。”
“我没想好,”她坦白,心里其实很乱,也着实有意回避,若不是那晚卢辰钊的主动,若不是他说出那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论,她是不会动摇的。
不管从哪方面看,顺理成章嫁给闵裕文是最稳妥的法子。
但卢辰钊面不改色告诉自己,他不在乎,虽本朝民风开放,但清白贞洁对于高门望族来说不是小事,他又是公府世子,性情倨傲自尊,不管怎么选,他都不该再选自己了。
尽管李幼白知道自己和闵裕文根本没发生什么,可宫里好些人都觉得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而这种事情即便如何解释,都无法彻底封住旁人的嘴。流言如虎,她若不嫁给闵裕文,日后嫁给任何人都会受到编排,这是事实,不能自欺欺人。
但他如此坚决,赤诚,就算认为李幼白和闵裕文真的在一起了,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心。
说不动行,必然是假话。
她从未被如此坚定的选择过,在李幼白十几年的生活记忆里,卢辰钊给与她的惊喜和震撼,足以填补她有时受冷落的空虚。
这种情感,甚至在找到母亲后也不曾有过。
环境如此,使得她养成冷情的性子,凡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就算难过也只给自己短暂的时间,擦干泪还要继续往前,她总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卢辰钊让她徘徊了。
“怎么能没想好呢,眼见着便要年底,转过年来三月三,如今闵尚书尚未往外发请帖,还有时间去反悔。若等到明年开春,请帖一旦发出去,便很难有转机了。”
卢辰钊是当真着急了,握住她的左臂摇了下:“李幼白,你若不好意思去,我可以代替你去。就算闵尚书发怒,我也不惧,该承受的我来承受,这件事断然不能再拖。”
李幼白站在原地思索,她越是冷静,卢辰钊越是急躁,偏表面上不敢表露,五内窜火又生生压在喉间,松了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李幼白被他晃得眼晕,转过身又去想。
他绕到她面前,凑上头问:“你想好了吗?”
李幼白:“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卢辰钊一愣,看着她依旧淡然的面庞,不由提起心来,“你想好怎么跟闵家交代了?”
李幼白嗯了声,卢辰钊拽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可以和你一起承受。”
李幼白拒绝:“你有你要做的事,我希望我们两个是势均力敌的感情,能够旗鼓相当,而不是我依附于你,只能在你的保护下去完成我该完成的事。
这件事错在我,父亲与我定下的婚约,闵尚书又在我危难时候挺身助我,闵家人对父亲,对我有大恩大义,我亦是真心觉得对不住闵家,所以你不要掺和,我自己去,至少我会心安一些。”
卢辰钊抱住她,想要将自己所有能量传递给她一样。
“李幼白,你要记住,若是觉得委屈,回头冲我发火,别一个人闷着。”
李幼白靠在他胸口,嗯了声。
“还有,我之前说过,让你等我,不是一句空话。”
李幼白抬头,他亲她发丝。
“根据之前查王嬷嬷的线索,我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事,关于姜皇后的秘密。”
他附唇于她耳上,声音小的只有两人才能听到:“她时日所剩无几,却是打算在临走前带走许多她想带走的人,包括当今陛下。”
.....
将作监受命修葺皇陵,崔泰与一众下属吩咐完要务后,进宫见了趟陛下,又因长子崔钧在,陛下便着人去请贵妃,也算是一场家宴。
崔慕珠虽坐在刘长湛身边,但到底前段日子争吵过,而刘长湛因此一直不去仙居殿,故而她低头用饭,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崔泰和崔钧瞧出其中关窍,便也没有插嘴,只在刘长湛发问时回话。
“崔卿,皇陵东侧的襄陵修的如何了?”
襄陵挨着帝陵,若是依照祖制应该是给皇后的,而刘长湛在修葺皇陵时特意吩咐崔泰整修襄陵,其中意味不用说便都知晓,都传姜皇后病入膏肓,太医陆续前去诊脉,虽没对外宣扬,但此事在后宫算不得秘密了。
姜皇后为五公主刘冷润看了门好亲事,对方是前朝老太傅的孙子,虽说家门式微,但好歹都是读书人,规矩本分,也好拿捏。
崔泰回道:“陛下,几场大雪后,襄陵修整难度增加,将作监调拨过去两批人手,应当能在明年春日完工。”
“好。”
刘长湛瞥了眼崔慕珠,见她神色怏怏,心里也不是滋味,遂伸出手,在桌下攥住她的,崔慕珠一愣,刘长湛又握紧了些。
“贵妃瘦了,梅香和梅梧照顾不周到吗?”
梅香和梅梧忙跪下。
崔慕珠抽出手来,“陛下说的哪里话,是我脾胃不和,怪不得她们伺候。”
“找太医看过了吗?”
“都是经年累月攒起来的小毛病,不需要看。”崔慕珠实在没空与他在这儿装腔作势,起身便要往外走,刘长湛咳了声,拉住她,“贵妃再坐会儿。”
“不...”
“崔钧,大理寺那位小李大人做事如何?”
崔慕珠立时顿住,回眸对上刘长湛微笑的眼神,手指被用力握了握,她转身坐回原处。
刘长湛夹了箸鱼肉,“贵妃吃点。”
崔钧扫了眼,沉声回道:“她聪慧干练,勤勉克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么,也不枉费朕钦点她为状元郎了。”
刘长湛拍了拍手,用巾帕擦掉指缝间的油腻,抬眼:“今日起,升她做大理寺正吧。”
崔钧怔了瞬,道:“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此乃正六品职,她虽有才却也未免太过年轻。”
“唯才是举,唯才是用,若她有能力,也不在乎她年轻与否。”刘长湛冲着崔慕珠一笑,问:“贵妃觉得呢?”
崔慕珠道:“陛下说的都对。”
崔泰和崔钧离宫时,为着此事聚在一起聊了半晌,车内的炭火噼啪烧灼,崔泰面色凝重。
“父亲,若再拖延下去,保不齐哪日便会爆发。儿实在觉得陛下难猜,他虽重用咱们,可当年妹妹的事对他而言毕竟是根刺,咱们自家人知道,妹妹不是去道观祈福,而是真真切切同旁人在一起了。故而咱们提心吊胆十几年,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时今日不同,三郎已经踏入东宫,皇子中再没别人能与他抗衡。但儿总有种感觉,陛下近日来仿佛对妹妹很是不满,话里有话地点拨,儿怕阴沟里翻船,天子一朝怒,满盘皆输。”
崔泰点头:“你觉得他今日席上是何意思?”
崔钧摇头:“儿猜不出。”
崔慕珠是个极其有个性的女郎,当年即便得知她和言文宣有过一场,也仅仅是崔泰和崔钧知晓,两人还是在崔慕珠被抓回来后从刘长湛口中得知的,当时他们惊出一身冷汗,只以为官路到此为止,崔家也要面临灾难。
可没想到的是,妹妹竟能起死回生,连带着崔家也水涨船高。
“他为何会提及李幼白?”
崔钧屏住呼吸,听崔泰说道:“你妹妹是个嘴严嘴硬的,但事到如今你我的猜测恐怕是真的,李幼
白与你妹妹不仅仅是长得相像,或许她就是你妹妹和言文宣的女儿。”
“那陛下会不会杀了她。”
“不会。”崔泰摇头,“若要杀李幼白,他不必处心积虑升她为大理寺正,在我看来,他更像是用李幼白来拿捏你妹妹,叫她听话。”
崔慕珠能受宠几十年,也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但这份恩宠伴随着危机,也让整个崔家跟着谨小慎微起来。
“父亲,儿以为,时机到了。咱们是妹妹的娘家人,更是三郎的助力,他在高位,却也要受陛下的钳制,不如便在年底动手,彻底挪开压在咱们头顶的这座山。”
崔家已经隐忍了太多年,就像被养在金丝笼中的鸟雀,虽有锦衣玉食,但这份恩荣是伴着铡刀一起来的。任何人脖子上悬着刀,都不会好过。
“你与太子时常走动着,改日我与你妹妹聊聊,切记谨慎。”
“是。”
....
因姜皇后的病体,故而五公主的婚事着重提前准备,四司六局紧锣密鼓,礼部也派出官员帮忙协调规矩礼仪,期间刘长湛去过姜皇后宫中,但也只是小坐,便又离开。
刘冷润能下地后,便经常在院里晒太阳,她落了病根,总是下红。
姜皇后难得出来,与她抱着手炉躺在廊下,冷风吹着,有这股寒意才叫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母后,若我嫁去太傅家,他们厌弃我,我该如何?”
刘冷润扭头,眼睛里全是对未知的困惑。
姜皇后叹了声,有气无力道:“阿润,该做的事母后都帮你做了,剩下来的路你得自己去走了。母后担心你,但也不能再继续陪你下去,我的身子,撑不了几日了。”
刘冷润眼圈红:“母后是要看着我大婚的。”
“我会在那之前用药维持,送你风光大嫁。”
如此,刘冷润才稍稍安心。
但夜里,姜皇后便被刘长湛从床上揪起来了,她蓬头跪在地上,温顺地一言不发,听那人无情冷酷的咒骂,自始至终都没有还嘴。
刘长湛气急,抬脚踹她肩膀:“蠢妇!”
“你蠢便也是了,养的女儿也蠢不可及!跟什么人勾搭在一起,惹出祸事便杀人灭口,杀人也就罢了,竟也处理不好尾巴,叫人拿捏住把柄。如今平南伯夫妇上书求朕,要朕给他公道。
难不成朕杀了你给他们公道?蠢妇!你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他掐着腰,似要将所有怒气发泄出来。
姜皇后匍匐在地上,支撑着双臂重新跪起:“陛下恕罪,请陛下念在妾没几日活头的份上,饶恕妾的罪行。”
刘长湛咬牙切齿:“朕当初怎么会选你做皇后!”
琼芳端来热茶,刘长湛接过饮了口,继续骂道:“此事朕会了结,但你务必嘱咐你那蠢笨的女儿,叫她嫁过去后规矩些,别再修了皇家颜面。”
“是,妾谨记陛下教诲。”
刘长湛走后,琼芳扶着姜皇后站起来,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走到那茶盏旁,手指慢慢摩挲着边缘。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琼芳不忍,“娘娘,您要珍重身子,您还要看护公主出嫁的。”
姜觅云笑,拍了拍琼芳的手:“还是你们最忠诚。”
因着礼部繁忙,李幼白去闵家时,并未见到闵裕文。
秦文漪很是喜欢李幼白,拉着她说了些家常话,但见她神情拘谨,便知此番有目的。
“你有事要找明旭?”
李幼白起身,朝着秦文漪深深福礼:“夫人,我找您和闵尚书,也找闵大人。”
秦文漪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仍保持淡淡的笑:“为了婚事?”
李幼白跪下去:“尚书大人,夫人,我想解除婚约。”
两人丝毫不意外,闵弘致甚至端起茶来喝了口,秦文漪叹气,招手想让她起来,她没起,依旧跪在那儿。
“幼白深知此事重大,关系两家尤其是闵家的名誉,但细想日后,终究是我和闵大人的生活,所以我想....我觉得我和闵大人比起做夫妻,更适合做朋友。
我知道您二位为难,但仍厚颜前来退婚。为不影响闵大人之后议亲,如若需要推脱的责任,您尽可推到我头上,我绝不辩驳。”
“闵家人还不至于刁难一个小姑娘。”闵弘致深吸了口气,知道此事怕已成定局,“你有喜欢的人了。”
语气是笃定的。
李幼白点了点头:“有的。”
“他比明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