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誉四公子的美名并不是浪得虚传。孟庭轩坐在红木宽椅上,美玉束髻,清风饰面,气质绰约,恰是书中温润公子的模样。
但在此刻,他眉眼微微收敛,薄唇紧抿,一脸忧心忡忡。顾轻幼却大大方方笑着道:“小叔叔派人来,说是要我带孟公子出去转转。这个时辰的假山最好看,你喝口茶,我们去瞧瞧呀。”
孟庭轩稍稍回过神来,这才抬眸看向顾轻幼。但见她一袭月白蝶纹锦衣,发髻间别着一支羊脂茉莉小簪,很是伶俐可爱。他心思略松,觉得内心深处的悸动似乎又被隐隐勾起来。
顾轻幼给人的感觉很像一汪湖水。恣意而流畅。又不失适时的体贴。
因为她,一个太傅府瞬间变成泾渭分明的两方天地。
“自然好。”孟庭轩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笑道:“说起喝茶,我还一直没谢你。上回我母亲腿伤之时,你特意换下了常州寒茶。”
“义父是医士,从小我就听着这些长大。病者为大,自然要小心细致。”顾轻幼笑颜如花。“你尝尝这个茶,我素日最爱喝了。”
“是陵州泉茶。”孟庭轩轻嗅一下便笑道:“此茶山坐落在山泉之旁,香气幽微,回甘浓郁。”
“没错。”顾轻幼的一双眼眸如林中小鹿一般,神采奕奕笑道。“你想要的话,一会我跟小叔叔说,让他给孟府送几斤便是。”
“小叔叔?”孟庭轩怔了怔,随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把李绵澈叫做小叔叔。他哂然一笑,摆手道:“陵州茶山极小,一年所产不过数百斤。这茶一斤怕是要数百两银子,还是不劳太傅大人费心了。”
“这么贵吗?”顾轻幼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杯中的茶叶,轻声嘀咕道。
“你不知道?”孟庭轩微微纳罕,说话间又抬眸去看正厅中的陈设。只见青花缠枝的香炉里燃着气味不俗的檀香,多宝阁上或是夜明珠,或是紫玉花樽,连随手一放的美人扇都是象牙柄,泥金纱。
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的世安院他瞧过几眼,虽不至于寒酸,却也中规中矩,皆是小富之家能置办得起的摆件。可这间集福院,却比方才的世安院阔绰千倍不止。
“太傅大人待你倒是大方。”孟庭轩吞了一口茶水道。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酸,很不符合四公子的气度。
他清清喉,尽量笑得泰然自若道:“我的意思是,这屋子里的陈设富贵又不失风雅。”
顾轻幼两条细眉轻抬,四下张望了一圈道:“富贵吗?别人家不是这样子?”自从入了誉州,她还没去过旁人家的府邸。
孟庭轩咬咬牙,笑道:“自然不是。”这间集福院,是他在大誉见过最贵重的一间院落了。只说那圆润硕大的夜明珠,自己还只在入宫的时候见过一次。
再说将军府。孟庭轩心里一凉。父亲一向最讨厌商贾,故而将军府大多置办田产,极少安置商铺。也正因如此,将军府虽然算不上清贫,可也称不上矜贵。至少,想修建这样的一座集福院,是不可能的。
堂堂的誉州四公子,却连这位顾姑娘都比不上。
孟庭轩心里苦笑。怪不得娘亲总说自己能娶顾姑娘是高攀,此刻看来或许这话是真的。他怎么能想到,太傅待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普通女子如此珍重。
怪不得人人说李太傅是个知恩便报之人。
“从小我跟义父住的地方,连桌案都是义父自己削出来的。”顾轻幼拎着旁边的泥金扇,随手撂回盒中,又笑道:“我觉得可比这紫檀木的好用多了。”
孟庭轩闻言不由得怔住。他没想到,自己在这颠三倒四地想了这么多,人家却丝毫不在意。
他想不出,是怎样的环境能养出这样不计贫富的姑娘。方才心上的忐忑早已不见,那点子自卑更是不知道钻到哪个地缝里了。
世安院中,孟昌盛以手覆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非太傅告知,老臣真是万死也想不到您如此好计谋。”
“小计罢了。”李绵澈不以为意,淡然道:“只是渭北候生性多疑,为了让他安心,必要有重臣出首,反对修缮驿道之事。如此,才能让此事顺利推进。”
说实话,对于这个年近二十七岁的太傅,孟昌盛最初曾报以怀疑的态度。但日久相处下来,他愈发敬佩。直至今日,他算是对太傅大人彻底地心悦诚服了。这种不费一兵一卒而能让渭北土崩瓦解的方法,大概也只有智近乎妖的人才能想出来。
“收复渭北,乃是老臣毕生之愿。臣在此担保,必将死守秘密,不告知任何人,包括犬子贱内。另外,臣明日便领头上书,坚决反对修缮驿道。”
“如此,甚好。”李绵澈的唇畔泛起胸有成竹的笑意,又用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
“大人。”晚淮抱拳进门。
“与孟将军大事商议完毕,可请孟小公子一道过来用茶。”李绵澈吩咐道。
“庭轩……”孟昌盛闻言,忽然沉吟起来。片刻,他双手一抱道:“太傅大人,老臣还有一不情之请,请您答允。”
“哦?”李绵澈放慢了手中的动作,眼神也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
待送走了孟昌盛,李绵澈的神色似乎松快了许多。以至于甚至与晚淮玩笑了几句。
“对了,派人送信给顾医士,就说他上次让我帮忙寻找的药草我已经找到了。不过为免药草采摘受损,还是要他亲自来一趟誉州为好。”
“您不是半月前就找到了?”晚淮不解道。“怎么当时不送信呢?”
“自然是当时药草还没有长好。”李绵澈目光深邃,悠然一笑。
原来大人还通药理。晚淮暗自佩服,立刻应道:“是,我立刻飞鸽传书。只是顾医士云游四方,一时半刻未必能回来。”
“无妨,传话便是。”李绵澈的目光顺着半敞的窗户看向不远处的竹子。此刻秋风正起,竹韵之声正浓。
与此同时,集福院门前,孙氏身后跟着两三个小丫鬟,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几样物件。孙氏一身深绛短襟衣裳,发髻间用的是青黛色珠花,瞧着十分庄重。“姑娘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这位孟小公子的青眼。你看这几本书,全都是孟公子所作的诗集,怪不得人称四公子之一,真真是才气斐然的。”
“孟公子的确文武双全。”顾轻幼想起当初在马场见到他弯弓射箭的场景,至今依然觉得英勇威风。
“可不是么。”孙氏一拍衣襟,“这样好的郎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姑娘啊,您也得好好练练女红、管家的本事了,要不以后怎么讨孟公子喜欢呢?要不您跟太傅大人说说,叫云俏回来教您女红,那孩子绣花绣得最好了。”
“按照姑姑的意思,云俏会绣花,姑姑会管家……”顾轻幼莞尔一笑,反问道:“那我有些不明白了,怎么孟公子没喜欢您,也没喜欢云俏姑娘呢?”
后面的小丫鬟紧跟着扑哧一声笑出来。孙氏气得满面涨红,半晌才跺着脚道:“这样的浑话竟然也……哎……”
她气得半死,又想不出反驳的词儿,只好咬着后槽牙躲出门去。
大誉皇宫内,公主殿。云母花鸟嵌珐琅的屏风后头,一个红木金箍的浴桶内,氤氲水汽下是一层娇艳微卷的玫瑰花。花瓣轻轻亲吻着雪白的肌肤,衬得赵浅羽面容越发娇艳。
“她真是这么说的?就因为孟庭轩没有出面劝阻林馥儿跟她争吵,就不喜欢他了?”伴随着浑身上下的毛孔都打开,赵浅羽的声音变得慵懒而温柔。
“是。那位姓孙的姑姑,是这么传话的。虽然或许有几分夸大在里头,但想来大差不差。”青鸢用手里的竹舀轻轻盛了热水,慢慢倒进木桶,继续道:“也不怪顾姑娘生气,孟公子的确是胆子小。您还记不记得……”
“你怎么也替她说起话来了?”赵浅羽打断了青鸢的话。“孟公子爱护自己的羽翼名声,不出面也是正常的,谁愿意搅到两个姑娘家的事里。”
青鸢暗中一悔,赶紧道:“是啊。顾姑娘是常州来的,大概人情世故差一些,脾气也大一些。”
赵浅羽伸出手将一片玫瑰花瓣掐出汁水来。“她是矫情。也是绵澈太过惯着她的缘故。”
“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请孟公子登门赔罪吧?”青鸢试探道。
“不妥。”赵浅羽摇摇头,轻闭双眼道:“若是登门赔罪,反而把这件微不足道的事闹大了,到时候局面更尴尬。”
“那这门亲事,要是因为这事而没成,您到时候还得再为顾姑娘另行操心。”
一想到顾轻幼,赵浅羽又觉得有些心烦,睁开美目道:“说到底,也是那个孟庭轩太不上心的缘故。这件事从始至今就等着我为他安排,起初也罢了,二人是素不相识的。可如今呢,女孩子腼腆些也罢了,他也不冷不热的。”
“孟公子虽然文武双全,但到底是文人脾气。”
“后日设宴,想法子叫孟夫人带着孟庭轩过来。我倒是想看看,他到底打不打算攀这门好亲事了。若是不想,赶紧换旁人,别在这碍本公主的事。”赵浅羽冷冷道。“对了,把那个林馥儿也叫来,让他好好看看明白,到底什么样的姑娘适合他。”
“是。”
第15章
睢王府上。
“王妃,公主派人来传话,说是明日要在清心岛设宴,特意请咱们大小姐过去。”
林馥儿一身白玉兰碎花锦衣,粉唇檀色,浅如桃花。此刻,她正一边吃果子,一边看着母亲绣花。“可
知还有谁去?”她随口问。
“她哪里会知道。”睢王妃嗔怪笑道:“清心岛不小,选在那设宴,大约与上回的人差不多。”
林馥儿双手托腮稍加思忖,很快摆手道:“上回与轻□□换了名帖,才知道她的生辰就在下月。她送了我那么好的紫水晶念珠,我得赶紧上心琢磨贺礼才是,不能去赴宴了。”
“平素其他贵女送你的好东西也不少。”睢王妃略略纳闷。
“不一样。”林馥儿道:“别人都是表面跟我好,背地里说我。可她不是,我哪里不好,她直接就告诉我了,而且并不因此讨厌我。”
“对了母亲,还有一件事。之前我去见轻幼的时候,我跟她说了沐姨娘的事。”
睢王妃姣好的面容略有紧张,本想嗔怪女儿这事怎么好跟外人说,可一想这件事一直是女儿的心头恨,也就舍不得说,只问道:“她怎么说?”
林馥儿从桌案上捡了一块山楂果子吃了,才慢悠悠道:“她问我,当初沐姨娘进门,娘亲知不知晓?”
“你怎么答?”
“我自然是实话实说啊。当初沐姨娘进门,爹和娘都是同意的。”林馥儿瘪瘪嘴,随即又一脸坦然地看着自己的娘亲道:“母亲,轻幼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这两日一直在想这句话。”
“什么?”睢王妃猜不到。
“她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只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任的话,这个世界上就能少很多麻烦事了。”
睢王妃呆了呆,便见女儿撂下果子,一脸诚恳道:“母亲,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这句话。”
“说说。”睢王妃心里隐隐期待。
林馥儿点点头道:“我啊,不应该为父亲的决定负责任,更不应该为您的决定负责任。这样,咱们一家三口人才能都高高兴兴的。您说对吗?”
睢王妃万万想不到这件困扰睢王府已久的事就这样被顾轻幼一句话解决了,一时欢喜,又心疼女儿懂事,摸着她的头欣慰道:“不错。母亲早与你说过,沐姨娘救过你父亲的性命,再加上当时母亲久未有孕,所以抬她做了姨娘。再者,偌大的王府,若是没有个姨娘,也实在不好看。而若你因此纠缠,的确我们都不高兴。”
“是啊。轻幼说得很对。我觉得她每天都无忧无虑的,大概也是做到了这一点的缘故。”林馥儿笑道:“还有呢,我要多谢轻幼给我调制的平肝药方,我这几日觉得身子都轻快了。”
听见这话,睢王妃不由得被逗笑。林馥儿见她笑得奇怪,推着她道:“母亲你笑什么?笑什么呀?”
“好了好了,我头都要晕了。”睢王妃满脸和煦道:“你以为母亲真是吃素的,什么东西都会让你随便入口吗?那药方娘亲早已找人看过了,根本不是什么平肝火的药,最多就是调理调理身子罢了。”
“啊?她,她为什么要骗我啊?”林馥儿有点恼火,可那冰凉的水晶念珠缠在胳膊上,似乎提醒了她什么。她定定神稳定下来,才听睢王妃笑道:“你也说了,你觉得身子都轻快了不是?可见她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是你心念作祟。”
林馥儿呆呆坐在那想了一会,不由得点头道:“还真是。这两日喝了那药,我总觉得我肝火平息不少,不该发脾气了。”
“好孩子,顾姑娘的确一片真心。”睢王妃也很喜欢如今不再发脾气的林馥儿,搂着她道:“往后你可要记住了,娘亲也会记住,这位顾姑娘不像那些只懂得耍小心眼的丫头,她的聪明在于她的通透,在于她的宽和。这样的人,咱们要好好待她,万万不可再像上回似的,更不能像对待那些寻常人家的姑娘似的。”
“我知道了,爹爹也嘱咐过了,说轻幼是太傅大人救命恩人的女儿,也就相当于太傅大人的半个救命恩人,叫我万万不要招惹。”
“不光不要招惹。”睢王妃想起丈夫之前的嘱咐,继续语重心长道:“你要好好与她相处,若有人故意为难她,你不能坐视不理,明白吗?”
“我知道了。”林馥儿叹道。“轻幼的命可真好呀。”可这话也就嘴上说说,她心里已经不酸了。顾轻幼如此善良,是很值得别人对她好的。
睢王妃母女二人不赴宴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宫中。听说是要给顾轻幼准备生辰贺礼,赵浅羽颇为不满。“从前我还真是看不出来,原来这位常州来的顾大小姐这样长袖善舞。那林馥儿的脾气在整个誉州都有名,她倒好,不过相处两回,竟把人降服了?”
青鸢手捧着一盏冰糖燕窝,用手里的金汤匙搅了搅,摸着不热,才递到赵浅羽面前道:“睢王都亲自去太傅府致歉了,馥儿姑娘还敢闹脾气吗?未必是顾姑娘有多好,只能说咱们太傅大人不可招惹。”
提起李绵澈,赵浅羽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上次在誉清殿门前闹过一回,我一直不敢见他呢。你说,他会不会还在怪我?”
“孟夫人不是跟您说了,太傅大人心里有您,要不然也不会暗示您不要管渭北之事。您多心了,往后还是要如常才好。”
赵浅羽浅浅抿了一口燕窝,只觉得甜得发腻,随手塞给青鸢,捡了一颗酥香绿豆来嚼,方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或许是不喜欢我的。可这样不要紧,只要他身边没有旁的女人,我心里就是满足的。将来,等弟弟羽翼丰满,不再依赖他的时候,我让弟弟赐婚便是。我是大誉的公主,我等得起。”
青鸢被公主眼神中的坚定震撼,身子微微一抖。而随后,不等她再多说什么,外头便传来了小太监的声音。
“秉公主,今日上朝,孟将军与庭轩公子率先出首,反对太傅大人给渭北修缮驿道之事,数位大臣附议后,太傅恼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