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世人再提起平郡王府,也只有荒唐丑闻。
但沈让知道,摆在平郡王书房的那柄青锋剑,日夜擦拭,未落过半点埃尘。
本是掌军之才,却被蹉跎多年,平郡王是顾及他和建昭帝间的兄弟情分。
可建昭帝却将他膝下独女送去和亲,生生将人送上了死路。
后来,平郡王就成了沈让夺嫡麾下的第一个支持者。
他虽无权无兵,却是真的上过战场的将军,沈让在他身上学到了许多,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为官处事。
“皇叔。”
沈让步入书房的时候,平郡王已经等了有一会了,正端着茶发呆。
平郡王很少会主动来找他,沈让知道他定是有要事,他揖了个礼,坐到平郡王旁边,“皇叔,可是有什么事?”
平郡王回过神,放下茶杯,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沈让,“是平州传来的消息,老乌骨烈王驾崩,新王登基,朝局不稳,相邻的北燕趁火打劫,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沈让展开密信一目十行,冷笑道:“乌骨烈求封妙贞为王后……看来,他们是想继续瞒下去了?”
沈妙贞毕竟是大邺派去的和亲公主,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实在说不过去,因此,她的死讯一直被压着。
上京还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沈让则是从蔺池那里得知此事的,蔺池在边境出生,走南闯北多年,在乌骨烈也有些人脉。
后来,他和平郡王也都派人去探查过,证实了这一消息。
算起来,如今沈妙贞已经过世一年多,乌骨烈仍旧压着她的死讯不发,无非是有求于
大邺罢了。
平郡王恨声道:“乌骨烈王在这时候请封王后,只是为了提醒咱们,他们和大邺是姻亲友好,想请大邺出兵,帮他们把北燕蛮子赶出去。”
“可怜我儿妙贞,生时没能享福,死了也不能安宁。”
沈让看他双眸沉痛,问:“皇叔是想借这次出兵,去看看妙贞?”
明知女儿已逝,却不能让她入土为安,平郡王这个做父亲的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哪还能坐得住。
就算不能带回女儿尸身,他也想知道她葬在了哪。
难怪会亲自过来一趟,沈让能体会他的心情,却还是叹道:“皇叔,这很难办。”
平郡王又何尝不明白,他远离军中多年,以现在的名声,不可能再领兵,但毕竟是涉及到女儿生死的大事,思来想去还是来找沈让了。
他是看着沈让长大的,知道女儿的事也一直是沈让心里的疙瘩。且他虽年轻,但已经很有手段,或许能有法子。
半晌,沈让仍是摇了摇头,“皇叔,若是您亲自去,我是一点办法没有。”
平郡王脸色一白,沈让接着道:“但是,我可以代您去这一趟。”
没想到沈让会这么说,平郡王一愣,“阿让,你……你才多大?”
沈让却是深思熟虑过的,“如今太子和老五争锋,太子有皇上支持,老五有朱氏一族,两人实力相当,多半是个生死局。我没必要在这时候插一脚,不如远离朝堂,在军中积累一番。”
便是当今大邺重文轻武,但到最后一步,还是要靠军队兵力。
平郡王也是武将出身,如何不懂,他思虑半晌,点了点头,“正巧你现在还不起眼,皇上和朱氏都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这时候离京,也是个好时机。”
话虽如此,要如何不引人注意的办成此事,也需好好商量。
这一商量就商量到天黑,连摆在桌上的晚膳都没顾得上用。
沈让将刚刚写好的几封信一一封好,对平郡王说:“我叫人把饭菜热一热,皇叔吃完再走吧。”
平郡王看看窗外天色,已能隐约瞧见月亮,他摆了摆手,回拒道:“太晚了,不留了。”
见他如此,沈让也没再多留,他亲自将人送上马车,才又回到书房,把刚刚的几封书信交给樊肃,嘱咐他一一分发出去。
“是。”樊肃接过,又命人将凉了的晚膳撤下,重新换一席来。
用完晚膳,紧绷的神经也松快了些,满身的疲惫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沈让看着桌上还有几封没有处理完的文书,难得生出几分懒意。
“来人。”沈让吩咐道,“我要沐浴。”
因着沈让一向是废寝忘食的,每日在书房的时间最长,因此离着书房不远,就有一间宽敞的浴房。
沐浴完,沈让换上了一身松快的寝衣,披着外裳往书房去。
从这里回书房,只用穿过一道长廊,长廊两侧春色盈盈,繁复花枝逶迤曲折,轻扫过他的手臂。
沈让拨开花枝,穿过一扇庑门,却看见姜毓宁停在一株垂丝海棠下,看样子是在等他。
应当是已经沐浴过了,小姑娘散着头发,沈让穿着一身藕荷色寝衣,立在满枝海棠下,看上去十分单薄。
后面还跟了一个满脸无奈的竹叶。
沈让微愣了愣,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
如今虽已入了春,却并不暖和,尤其是晚上,尚有凉意残存,沈让看姜毓宁脚上只穿了一双薄薄的寝鞋,不知道刚从哪过来的,竟然被打湿了大片。
似是有些委屈,姜毓宁垂着脑袋不说话。
沈让累了一整日,没耐心再哄孩子,他抬手吩咐竹叶,“带她回去。”
一听这话,姜毓宁立刻抬头,她蹭了两步拉住沈让的袖子,一双大眼睛像是浸了清水的葡萄,清泠水润。
“哥哥,我不想回去。”
沈让不由得拧起眉,“有人欺负你?”
“没有。”姜毓宁连忙摇头,只是她看上去实在可怜,像是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可信度不高。
沈让只好将人抱起来,挥手让跟着的竹叶先回去,然后直接将人带去自己的书房,他坐到书桌后的太师椅上,让姜毓宁坐在桌面上,两只小短腿耷拉到沈让身上。
姜毓宁有些不好意思,蹦跶着想下来,沈让将人按住,“先说,为什么大晚上跑到这儿来?”
他看了看墙角的漏刻,已经快到亥时了。
姜毓宁抿抿嘴巴,小声道:“我害怕……不想自己睡。”
第10章 哄睡
10.
不想自己睡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他陪着哄着不成?
沈让看着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有点头疼。
姜毓宁很委屈,“哥哥上午的时候,明明说会来看我,可是你没有来。”
沈让才要皱眉,随即又反应过来,他过去的时候小姑娘还睡着呢。
“我去看过你了。”沈让解释,“当时你在睡觉。”
“真的吗?”姜毓宁很好哄,她眨巴眨巴眼睛,“哥哥真好。”
沈让揉揉她的脑袋,“所以,回去吧,太晚了。”
一说这个,姜毓宁又嘟起嘴巴,抱着沈让的胳膊,怎么都不愿动了。
沈让试图讲道理,“不可以和哥哥睡。”
姜毓宁不明白,“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就是哥哥陪我睡的吗?”
昨晚已经是破例了,虽然小姑娘年纪小,但毕竟同他没有血缘关系。
“因为哥哥是男子,你是女子,男女有别。”沈让想了想,骗人道,“男女六岁不同席,不能住在一起,这是规矩。”
他知道小姑娘年岁,故意把“七岁不同席”说小了一岁。
听了这话,姜毓宁果然愣了愣,但又很快高兴起来,“那今天不能,明天是不是可以?”
沈让不懂这小孩子到底是怎么理解的,无奈道:“明天当然也不行。”
姜毓宁很失望,“为什么?”
她垂下头,小手指扯着袖子,难过道:“不是六岁不能住在一起吗?可我明天就七岁了呀。”
沈让没听明白,“为何?”
姜毓宁说:“因为今天是我生辰呀。”
沈让拢起眉,“你生辰?四月初三?”
姜毓宁点点头。
今天竟然是小姑娘的生辰,沈让看着她,问:“怎么不同我说?”
姜毓宁仰头:“哥哥要给我煮面吗?”
“煮面?”
姜毓宁弯着眼睛,回答:“祖母说,生辰是要是面条的,我每年都会吃。”
沈让闻言怔了怔,难免想起一些旧事,他和太子虽不同岁,生辰却很巧的是同一天。
每年到了那日,建昭帝都会在后宫设宴,为太子庆生。
而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养在宫外的儿子,也过生辰。
幼时,沈让也曾渴望过生辰里的一碗长寿面,却只得到一年年的失望,到如今,他早已不在意这些。
但是眼前的小姑娘,他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天真。
思及此,沈让轻笑一声,道:“哥哥记住了,明年你生辰的时候,哥哥会叫人给你准备长寿面。”
姜毓宁抱住他胳膊,倾着身子吧唧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哥哥,你好像我爹爹啊!”
虽然她根本不记得爹爹长什么样子了,但是在她的想象中,应当就是这么温柔的。
沈让:“……”
他尚未弱冠,不过总角年岁,竟然被一个小姑娘叫爹。
沈让深吸一口气,将人从自己胳膊上撕下来,“我还有事要处理,等哥哥忙完,再陪你一起回去。”
姜毓宁高兴起来,小鸡啄米点头。
沈让把她抱下来放到地上,“去那边榻上玩吧。”
那张榻是沈让平时小憩所用,榻上有个炕桌,姜毓宁爬上软榻,起先还乖乖地坐着,没一会儿就爬到桌上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沈让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小姑娘撑着脸颊的手腕一沉,他眼疾手快地伸手过去,托在小姑娘的下巴上,没让人栽到桌上。
小姑娘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温度,本能地抬手搂住,小脸埋在沈让,根本没有醒。
总不能再把人喊起来。没办法,沈让只好一手扶着人脖颈,一手揽在人腰后,将人竖抱在怀里,就这样一路将人抱去了听风小筑。
已经快到子时,但竹叶还没休息,一直
在等姜毓宁回来,听见脚步声抬头,却见姑娘已经窝在公子的怀里睡熟了。
她有意想将人接过去,沈让摇头,示意不用,然后亲自将人放到床上,并拉过被子盖好。
小姑娘睡得很熟,被人抱着换了张床都不知道,攥着被角,沉在梦乡里。
沈让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才替她落下床头帷幔,转身离开。竹叶跟在他出来,第一句话就是开口请罪,“奴婢没看好姑娘,打扰公子了。”
她知道,公子在处理正事的时候,一向不喜打扰。
不想沈让竟没怪罪,反而十分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叫人把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我今晚住这。明天再收拾一间书房出来。”
省得小姑娘再找不到他。
竹叶心底惊叹公子的纵容,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恭敬道:“是,奴婢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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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毓宁这一觉睡得很沉,翌日也醒得很早,轻薄的帷幔透出晨起的光亮,姜毓宁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挨到枕边的手背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转头去看,只见枕边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木匣。
自然不是她的东西,姜毓宁奇怪地捡起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对精致的银镯,半指宽的镯面上雕刻着花样纹饰,似乎还有几个小字,但姜毓宁不认得。
竹叶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姜毓宁拿着那对银镯看得认真。
“姑娘在看什么?”她走到桌边,将手里的托盘放下,问道。
姜毓宁握着那一对镯子,挥了挥,“竹叶姐姐,是不是你放错了?”
竹叶忍俊不禁道:“哪里是奴婢放错了,这银镯就是送给姑娘的。”
“送给我的?”姜毓宁一愣。
竹叶点头,“昨日不是姑娘的生辰么?公子说,这是送给您的生辰礼物。”
姜毓宁完全没想到,惊喜道:“生辰原来还有礼物收!”
“自然是有的。”竹叶笑着给她倒了杯温水,递上去,“姑娘先润润喉,奴婢叫人服侍您起身,公子说今早要陪您一道用膳呢。”
一洗漱更衣完,姜毓宁便立刻带上了那对银镯,因为竹叶事先用羊皮暖过,银面贴在手腕上一点也不凉,她抬高手臂晃了晃,不自觉弯了弯眼睛。
“哥哥呢?”她问。
竹叶还未答,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敲了敲。
主仆二人齐齐偏头,窗格上有日光撒过,照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姜毓宁愣了愣,然后直接蹦下软榻往外跑,她今日穿了一件绯红色的褶裙,随着她的跑动,裙摆飞扬,好似一只旋转飞舞的蝶。
沈让就等在廊下,看着小姑娘飞奔过来,一把将人接住。
“哥哥。”姜毓宁坐在他的手臂上,她抬高手臂,给沈让看。
这镯子两个月前,沈让叫人去打的,原本是想送给姜毓宁做见面礼,后来因事耽搁,一直没有送出去。
正巧这次赶上她生辰,他叫人连夜打磨好,又在上面刻上了她的闺名,也不知这小姑娘有没有瞧见。
他正要问,就听姜毓宁问:“对了哥哥,这上面刻的都是什么呀?”
沈让将人抱到小厅,两人在饭桌前并排坐下,姜毓宁的镯子褪下搁在桌面上,沈让讲道:“这是莲花游鱼,这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可这是八个字呀?”
姜毓宁不识字,却会数数,她的名字分明只有三个字。
“钟灵毓秀、福寿康宁。”
沈让轻声念道,却见姜毓宁仍是茫然不解,便问:“在家中,你没习过字?”
姜毓宁摇摇头。
沈让有些奇怪,大邺朝重文轻武,世家子女少有不通文墨的,四五岁就进了学堂,小姑娘好歹出身侯府,怎么连字都不识得?
姜毓宁说:“姐姐们说,我太笨了,跟不上她们,所以后来伯母就不让我去学堂了。”
沈让知道,姜毓宁在家里行四,上面还有三个堂姐,都是长房嫡出。
年岁都不很大,刻薄人的功夫倒是厉害。
这世上又有几个早慧神童,五六岁的年纪,能看出什么愚蠢聪明。
沈让冷嗤一声,替她将镯子重新戴好,决定道,“改日哥哥替你找个先生,让他只教你一个人,就不用怕学得慢了。”
读书明事知礼,这学是一定要上的。
沈让将小姑娘念书的事放在了心上,用完膳回到书房,立刻将樊肃叫了来。
“你这两日回上京一趟,给那小丫头找个启蒙先生来。”
樊肃一向是沈让最得力的手下,他本以为殿下找他是有要事,不想是这等小事。
他看着沈让一副十分郑重的模样,不由得想,殿下这哥哥做的,越来越像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