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静静,柔顺恭谨,没有张牙舞爪,亦没有像那日一般抱着他哭着说自己害怕,眉目平和,情绪淡淡地地就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宋也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蓦然被人攥住,渐渐疼了起来。
宋也扶着黄花梨交椅,关节渐渐苍白,生生将这些难堪的滋味驱逐了出去。
宋也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冷笑道:“既然如此,还愣着做什么。”
温迟迟了然地笑了笑,将两个托盘里头的衣物合在一起,空出来一个预备接自己一会儿褪下来的衣裳。
她动作很是流畅,毫不拖泥带水,两下三下便将御寒的袄子褪了下来,接着便去扯自己腰间系的带子。
宋也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地减少,身上越来越轻薄,底下身子的曲线便越来越玲珑,目光沉了又沉,脸色也越发难看。
直至她去扯自己的腰带,宋也见她的手去勾,心中的恼火更甚,刚想说这次便算了,话刚到嘴边,哪只温迟迟毫无半点忸怩与羞涩,手轻轻一勾,干脆得很。
只见一片雪白骤然出现在眼前,宋也心内顿时气血翻涌,不做他想,即刻从椅子上出来,快步走到温迟迟身边,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将她滑落的衣裳从臂弯它提到了肩上。
转头,看向身后站着的几个男人,沉声道:“滚!”
宋也牙咬的咯吱作响,掐着温迟迟腰际的手越收越紧,温迟迟嘶了一声,连忙挣开,避开了小腹,深呼了一口气,用手去推他,“我难受。”
宋也眸子狭长,本就显得薄凉,此时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恼意与愠火,浑身上下都散着一股凌厉之气。
“难受?”宋也将她死死地钳在怀中,贴在她耳边,声音嘶哑道,“难受为什么不跪下求我,说求我放了你,求我不要让你脱衣裳,求我带你出去。”
他眼神更加幽暗,狠厉地叼住她的耳垂,沉声问:“说啊,为什么?”
温迟迟浑身僵住,只觉得耳边酥麻,她顿了会儿,淡道:“你捏着我的腰,让我觉得很不好受。”
宋也又将她的腰箍在了手里,恨不得揉进身体之中,冷冷地笑了笑,“你少装作听不懂我的话,我说的什么,什么意思,你都明白。”
温迟迟面无表情地否认道:“你想错了,我愚钝,没那么懂得人心,更不懂你。”
说着,便觉得呼吸一窒,他的胸膛很暖和,此时搂着她,近乎让她喘不过气,胃里本就不舒服,此时身子更加难受。
“囚衣是粗糙麻布所制,牢狱中满是恶臭味,草席上更遍及了灰尘,我又蓬头垢面,数日不曾清洗,郎君好洁,朝衣朝冠,一身端重,搂着这样的污秽之身,心中就没有半分芥蒂吗?”
宋也怔了一瞬。
温迟迟微微侧开头,只觉得耳上一重,淡淡的血腥之气便开始往鼻腔之中涌,她连忙伸出双臂,要将宋也推开。
却不想越推他,身上倒越重,勒得她腰侧两边的软肉生疼,眼泪近乎要落下来。
温迟迟抓着他的手,声音颤抖:“松手。”
“温迟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要推开我还是求我?”宋也垂眸看她。
温迟迟哑声问:“求你,我就能走了吗?再不必受这些屈辱了吗?”
宋也面色不大好看,这几日他白日里应付着朝中大臣与族中亲戚,就连夜里也处理公文到大半夜,繁忙至此,却始终难以入眠。
最终还是他败了阵不是么,撇下众多事务,一大早便请了太医带着他来了牢里,然而他看见的什么?
付家的马车。
虽叫人将人拦了下来,那昨日呢,前日呢,他就没有来与她私会,暗度陈仓?既然如此,那还要他请什么太医?
宋也转身挥袖离开,面上淡然,心中却始觉得终如鲠在喉。
想到这,宋也不由地自嘲着笑了笑,也许吧,倘若她对他能再软和一些,哄得他耳目闭塞,蛊心丧志,有些东西他也不是不可以徐徐图谋,他也不是不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然而她是怎么对他的,回京的路上他等了一路,她便冷眼看着他与盘雪在一块,一句话也不曾主动对他说过,刚到京中,她的眼神便落到了旁人身上,与旁人拉拉扯扯。
要不是见过她为着付家那条狗顶撞他,伤他,为着荷包可以连命都不要,他近乎要以为这女人的心是心头做的。
可惜如今晚了,网已经布好,箭已经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还不至于为着一个女人,耽误了大事。
宋也瞧着她苍白的面色,喉头发紧,却讥笑道:“你觉得可能么......”
还未说完,便见着温迟迟趁着他失神,用尽了力气,扯开了搭在她腰间的手,脆生生地跪了下去。
温迟迟一边跪着一边叩首,“迟迟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迟迟。”
极其温和柔软的声音,乍听没有情绪,冷冷清清,细听来尾音尚且在发颤。
“放过你,你又能去哪?”宋也低声笑道。
他错过头去不看温迟迟,语气出奇的冷硬与决绝,“做梦吧,换衣服。”
温迟迟看着他,面上却带了笑意,“今日过后呢,你羞辱完我又准备做什么,将我送进宫中?”
“是啊,你说的不错,我是还要将你送进宫中。”宋也面上柔和,语气温柔,说的话却相当残忍,“好日子给你你又不过,能怨我么,嗯?你求人难道也是这种态度吗?”
宋也贴近,温迟迟直视他,这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上头躺着淡淡的红痕,她不由地失神了片刻,五日前,他对她用强,她浑身没了主意,扇了他一巴掌这才能挣脱开。
自她进了狱中便再没有照过镜子,可她再清楚不过,她面上的痕迹,恐怕不比宋也好到哪里去。虽不是他动的手,可推根结底还不是他的手笔么?
而她呢,兴许还怀了他的孩子。
求也求过了,可是有用吗?
温迟迟脸色很不好看,说是惨白也不为过,心中只觉得很可悲。
她将手托在腰侧,鼓足了勇气,“宋也。”
她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很无礼,可她不能想那么多,只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你这样待我,又想过将我怎么办吗?是,你也许将来会有正妻,有许多姬妾,可在杭州......”
“闭嘴!”宋也厉声呵斥道。
过去的那些,于他而言便就是奇耻大辱,他听不得,也不许旁人说得。
就像他可以纵容盘雪做许多事情,就连她吃他同温迟迟的醋他也不会计较,但她倘若追着自己问在杭州同温迟迟的事,他也定然会翻脸。
温迟迟被他的呵斥声打断,还未说话,眼泪便已经掉下来了,她哽咽着说:“你给我挡了两箭,将马匹给了我护着我走,带着我跳下山崖,又忍着一身伤抱着我走了一路。在乡下的农户家,我们躺在床上听风声呼啸,你没日没夜地给我雕木簪,半夜里脚抽筋,也是你给我摁了一夜。在院子里晒太阳,你还说会在院子中给我种海棠和月桂......”
她哽咽着,将这些如数家珍如数家禽地倒了出来,滚滚地眼珠不断地往下掉,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这些,都不是真的吗,都不算数吗?”她哭得已然背过了气,腰背偻着,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在颤抖。
宋也瞧着,不由地觉得心脏揪得疼,不由地呼吸一窒,他哑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温迟迟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环着他的腰,笨拙而小心翼翼地靠着他,“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不想继续在这住着了,这儿很多老鼠,宫里太冷寂了,深红的墙门我瞧着害怕,你带走走吧,郎君,我不要穿囚衣,也不要穿鬼怪的衣服扮鬼......我还有了......”
宋也垂眸看她,神情认真而又清醒,冷声打断了她:“不行。”
迟迟已然拿着他的手往小腹靠,听了他这般残忍的话,手不由地顿在了半空中,话说了一半也卡在了嗓子中,温迟迟只觉得耳朵在轰鸣,浑身失去了力气。
温迟迟张了张嘴,讪讪地收回了手,不消片刻便回过神,学着他的样子讥讽地笑了笑,擦干了眼泪,便转了身,干脆而又麻利褪下衣裳,又换上旁的。
宋也看着温迟迟收放自如的泪水,又听着耳边OO@@的声音,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硬生生地怪异之感从心中驱了出去。
宋也喉头发紧,无力地笑了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待你很好,只要你一哭,再说些好听的,我便束手无策了?”
温迟迟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换衣裳的手一顿,“可事实是,我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是,你确实没有。”
宋也走回去,重又坐在了椅子里,看着她换好了衣裳,才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他哑声道:“若事情办的成功,过往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如何才算成功呢,郎君?”温迟迟换好衣裳看他,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他早两刻说出这话,有些事便不一样了,只可惜,她的勇气不多,孤掷一注地投了出去便再不能挤不出一点。
错过便就是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多了两千(叉腰)
第45章 大傩仪
大傩仪往年都是在禁中举办, 今岁却稍有不同,年初五于天华苑举行。天华苑位于南天门大街,内里亭台轩榭, 雕栏玉砌, 冬日里梅海似雪,旁有苍松翠柏,刚柔并济,相得益彰。
为了今岁的大傩仪,将作监、少府监与工部即刻开工,忙得热火朝天,不出五日, 一座供人表演的彩楼便已经修缮完成了。
彩楼名唤五津楼,楼高两层, 整个二层便就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子,上首与四方均设座,供达官权贵观赏休憩用。四方都不设墙窗, 唯有几根凭栏, 以防止人从楼上坠下去。
楼底下场地相当开阔,可容纳上千人, 今日林苑门打开, 京中百姓皆可进来观摩,三衙与诸班直据守在楼下, 除却保障楼上一应官员安危以外, 还有疏散百姓、维护秩序一职。
“哦呦, 你这人怎么回事, 老婆子我的脚都要被你踩烂了!”一个身子圆滚滚的妇人嘟囔了一声, 往后推搡了一把, 这才仰头看着上头的表演。
一眼扫过去,便见带着假面、穿秀花色衣的一群人,在漆红的台子上手舞足蹈地跳着傩舞。
明晃晃的金枪与龙旗最为显眼,再扫过去,一眼便瞧见了身披金铜介胄的镇殿将军,耍枪弄剑,满身威风。与之格格不入便是一个带着的青面獠牙、极其丑陋的面具之人,正跪在台子中央,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
妇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番,继而戳了戳身边人道:“那伥鬼为何瞧上去身形那般小,我还以为精怪都彪悍凶横,龇牙咧嘴哩!”
“那是个女子扮的。”有人应道。
妇人往前张了张,只见门神、将军、判官、土地爷、灶神等诸神面前跪着一只身量小的伥鬼,其实瞧着也不见得比一般的女子矮小多少,只身材魁梧的众神围着她做法,唱跳,她又跪着,远远看去,就像一把软骨头。
台子虽四面通风,但匠工精巧,斗拱重檐,四个檐角都挂上了火红的风铃,忽有东风刮过,吹得风铃叮叮作响,声音悦耳,众人正要被吸引注意力之时,便听见有人高喝一声,“看火!”
声音粗狂雄浑,骤然自台子上高喝一声,众人一惊,只见一道火红的烈焰自身披金甲的将军口中直直地往小鬼身上喷过去,只见她惊得跌坐在了地上,手忙脚乱的样子惹得众人霎时放声高笑了起来。
讥笑过后,便见着另一位镇殿将军豪饮了一口酒,喷在了弯刀之上,弯刀即刻散发出了涔涔寒光。
弯刀猛地往下一压,堪堪在小鬼面前停下来,众人还没缓过一口气,继而将军“突”地往上一提,“呲”地一声,一段青丝便被生生斩断。
又有人高喝道:“斩怨――”
温迟迟倒在地上,只觉得耳边被到擦着寒意阵阵,倏地又觉得一阵撕痛自头皮传了过来,温迟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下意识地去摸耳朵,意识到耳朵还未曾没一同斩于刀下,浑身都瘫软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垂眸,才见着地上躺着一把她养了很久的头发,往日在家中,街坊中的大娘每每见着她都会夸一句她乌亮乌亮的头发,说她定然能嫁个好人家。
殊不知这是阿奶与阿娘给她找了许多土方子,给她养了好些时候,才有的这一头好头发。
须臾,席下便传来了喝彩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万民齐呼之声最是振聋发聩,温迟迟正恍惚着,便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叫道――
“就是这样的妖女,害死了杨尚书,毁坏了国祚!”
“新年开春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当真是晦气的哟。”
“可不是哩,我家昨日就死了一条狗,这不正是这妖女害的?”
“我若是她,罪孽这样深重,早就从这台子跳下去死了!”
“是啊,真该死啊......”
......
大概这世上的人都这样,总嫌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着添一把柴,发挥自己自以为是的余热。
说到底他们的心都是黑的,丑恶的,从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对待不相干之人,把人逼上死路,然后轻飘飘地说一句“哦,那是她应得的”,兴许有良心的还会说一句“我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想她真去死”。
他们总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从不去探究真像,也不关心一个势单力薄,手不能提刀的女子根本手段去谋害权贵,也根本没有动机去残害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他们只关心他们自以为的正义。
或许在人前他们是好父亲,好母亲,是好儿女,然而其内心肮脏、扭曲之极不可示人,因而总打着正义凛凛的旗号,将矛头对准一个陌生人,一个弱者,大肆宣扬他们的伪善,来掩饰他们的极其虚伪的面目。
有人率先啐了一口,将手中的鸡蛋往上一抛,却不想因着距离远抛偏了,心中气恼,将剩下的一沓鸡蛋匀了下去。
于是数个,来自不同方向的鸡蛋裹着烂的白菜叶子追了上来。
有的砸到了温迟迟的额角,有的正中眉心,有的从后背袭过来。
温迟迟茫然地环视了一周,只见四周的众人都面色肃穆,或露出鄙夷之色。
没人阻拦,也没人说一句公道话。
冬天的菜多么贵呀,一颗鸡蛋也通常是一家几个孩子分着吃的。
而这些,都是百姓用来砸她的。
这些人,到底有多么厌恶她。
原来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人信她。
她心底有声音在不服道:“不是我,不是!”
一遍又一遍,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伤心,不要在意。
可她也只能在心底嘶喊咆哮给自己听。
明明她包了一夜的饺子是好意,是想着为黎民祈福,她不求感谢,可怎么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