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迟迟一双眼睛水灵透亮,平静如水,却又有几分坚毅不屈的神采。
付荷濯直直地看着他,忽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面前的姑娘面容从不曾便过,可他看着她眼睛,只觉得很陌生。
历经千般,他讶然于她的改变,或者说,他猛地发现,他似乎从来不曾进过她的内心,从不曾真正地了解过她。
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堵在心口,付荷濯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好。”
“谢谢你,付将军。”温迟迟点了点头,便将马车上的帘子落了下去。
马车后头跟着数十个护卫,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付家军进京的大队伍,从南熏门一旁的侧门进城。
许是城门的朱红色过于庄重与夺目的缘故,亦或者是在这座城里的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温迟迟的心始终觉得悬在了高处般惴惴不安,总有哪儿不对劲。
她半靠在车壁上,双目缓缓阖上,正准备小憩一会儿,眼睛忽又睁开,她捂着逐渐加速的心跳,打开水囊喝水,直到嗓子不再像吞了尘土与火燎一般的干时,才掀开帘子,唤了跟在身后的人吩咐道:“你同付将军说一声,去查查丞相府内的两个叫晴雨晴雪的丫鬟。”
见着带刀的将士领命退了下去,马车重又再官道上行走了起来,温迟迟心中静下不出一炷香,便见着前头被拦了下来。
来人是一个腰别弯刀的侍卫,说话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温娘子,长公主邀您去庙中叙旧。”
前有护送的将士拔刀相向,朗声高喝道:“哪有什么温娘子,这是付将军的家眷,还请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长公主殿下要见故人,付将军有何立场干涉皇家之事?”侍卫沉声道,“殿下有令,邀车内之人上山叙旧!”
温迟迟攥紧了裙子,只缓缓吐出一口气,便听见了兵器相接时的铮铮声,沉闷中又有一丝尖锐。
温迟迟静了片刻,兀自推开了车门,走了下去,扫了眼侍卫身后之人,瞧着这仗势应当也不会轻易放她走了。
温迟迟颔首,用温和平缓的语调道:“既是长公主有请,那便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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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迟迟被人带上了山,见着温迟迟后,长公主便给了温迟迟一巴掌。
温迟迟被打的耳朵骤然嗡了一下,面上便是火辣辣的疼,她回过头,就立在这那儿,低着头并不吭声。
长公主妆容还似往前一般庄重华贵,远远地瞧上去依旧风韵不减,盛气凌人。只细看,不难发现她发间已然纵横了几根白发,一双本凌厉的凤眸,眼角却压下了极重的疲惫之感。
“你以为本宫叫你来做什么的?”长公主挥袂坐了下来。
“妾不知,”温迟迟道,“只是长公主命令妾来,妾不敢不从。”
长公主面色冰凉,“本宫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好儿子,被一个女人摆了一道。”
“本宫数年之久的计划与苦心经营尽数败在了你的手中,你说本宫该不该杀你?”见着温迟迟面色平静地站在那儿,长公主面色骤然狠厉,“本宫给你两个选择,白绫与鸩毒,你选哪一个?”
温迟迟看向了一旁摆着的三尺红绫与瓷白酒瓶,面色一白,手也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说不害怕是假的,温迟迟深呼了一口气,还是镇定了下来,她问:“敢问长公主,您说我毁了您的苦心经营,又是指什么呢?”
“指什么?”长公主眼中尽是厌恶,“宋也如今下落不明,你还要本宫说给你听?光凭这个,本宫杀你数万次都是该的!”
“殿下,郎君下落不明,妾与他同路,未能尽责,万死难辞咎。”温迟迟掀了裙摆跪了下去,“只是郎君若是再也回不来了,您杀了妾身也是没用的,若是能回来,他怕也要怨恨你的。”
长公主听完温迟迟所说之话,登时勃然大怒,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挥手又抽了温迟迟一巴掌,“你给本宫闭嘴!你以为你在他心里是什么地位?你只是一个妾,一个玩物,而本宫是他的娘亲,即便剐了你又如何?”
“你不选,本宫替你选,喝了鸩酒,再吊白绫如何?”说着,长公主亲自斟了盏酒,席地而坐,眼里噙着近乎疯狂的狠厉,掰着温迟迟的头,要给她灌下去。
温迟迟被长公主一掌挥得径直摔在了地上,脸上刮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上头悬着血珠子。温迟迟见着酒盏逼近,骤然间别过头,将酒盏打碎在地上,温迟迟深吸一口气,“长公主,你不能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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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长公主便召集起了昔日的旧部,以宰相被囚,外戚控制皇权中枢为由,提兵十万,三路并进,为同付家背水一战。
夜色苍茫,乌云蔽月,一点火把便能将京城的夜晚照亮。无数穿着寒甲的将士穿梭在黑夜里,向京城正中的皇宫逼近。
长公主在宫内有策应与眼线,今夜巡城的御龙直便是安插了长公主的人手,今夜也正是在皇宫中给付将军举办庆功宴之时,夜市不出,街上人烟稀少。因而长公主的人马一路顺通无阻,很快便到了宫门口。
前头主帅穿了一身盔甲,立在马上,东西路策应立在两侧,将鎏金轿辇中的长公主护得周全。
“里头的公公是得手了?”长公主问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道。
周若安颔首,“回殿下,宫里头的公公来禀迷药已经下在宴中果子酒饮当中了。”
长公主没应,只面色凝重地扫了前头一眼,嘴角噙上了得意而张狂的笑,吩咐道:“打开宫门。”
接应的宫人来下钥,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刚能将内里的光景看个清楚,一只冷箭便骤然从外头飞了进来,直中西路策应的眉心,整个脑袋被贯穿而尽,只见人直直倒了下去。
“护驾!”付荷濯身着寒甲,手持冷弓冷箭,身后跟着宋慎与杜书恒,沉声喝道,“殿下,你这是何意,拥兵造反吗?”
一阵夜风吹来,轿辇牵头簇拥着的红罗销金掌扇依次排开,软纱浮动,只听长公主泠泠的声音响起。
“付将军,丞相失踪,外戚当权,挟天子以令诸侯,你们究竟是何居心?本宫身为堂堂皇室长公主,替天下问计,有何不妥之处,竟令将士刀剑相向?”
付荷濯道:“宋相失踪,国公府与太尉府亦在竭尽全力搜寻,今夜尚逢宫宴,不若长公主进宫,喝盏庆功酒,如何?”
长公主不语,代替她回应的是尖锐的凤鸣之音,众人来不及眨眼,只见黑夜中飘闪过一阵残影,接着便是数把暗针往付荷濯的方向飞了过去,付荷濯大惊,堪堪地避开,只胸口中了一根,汩汩的血便从顺着盔甲蜿蜒而下。
“我儿下落不明,这酒你们就能喝得了!”长公主声音威严,“周若安,将他们拿下,除佞臣,清君侧!”
“慢着。”只见付老太傅在宫人的搀扶下匆匆赶了过来,手里头还拎了一个人,“长公主殿下,您记不记得这个人啊?”
长公主穿着头戴朱钗,身着宫廷最高规制的宫妆,压下了隐隐的笑,“付太傅,你以为拿着国公府里头的一个妾就能威胁到本宫了?”
“长公主不杀她,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付太傅走得急了,说话声音有些喘,“既是宋相的宠妾,宋相人已经西去,那么臣便送她上路伺候着吧?”
说着,那双干瘪枯燥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了温迟迟的脖颈,慢慢地收紧。
“你敢!”长公主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厉声叫道。
温迟迟霎时间觉得脖颈处一阵要碎裂的剧痛,继而便是窒息的无力之感,虚无中,温迟迟见着长公主从车辇上跃了下来,而后便是无数的冷箭朝她射了过来。
不知何时,温迟迟脖颈上的手已然松开,她神思聚拢回来,只见长公主倒在她身边,背后中了数箭,摸过去,便是满手的血。
温迟迟声音有些颤抖,“殿下。”
“我们一家都葬送在你手里了,”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温迟迟,“我不是着人护送你回江南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罢,也不待温迟迟回单,便一声嗤笑了一声,眼里尽是了然之色,“你害了也儿,连我也算计了进去。”
“不是的,我是准备回杭州的,我也不曾预料付家的人会突然出现,到了这儿来,我没有......”温迟迟面色一片苍白,不知该从哪儿解释,对上长公主讥讽的神情,温迟迟索性也闭了嘴。
这些苍白无力的解释,长公主不会信,有时候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瓜田李下之嫌便难以避免,自证也只会越描越黑。
长公主倒不在上头纠结,兀自道:“我谋划了事情谋划了一辈子,能利用的都利用了,我自认为,我无愧于李家的皇权,无愧于天下的百姓。”
“我从没有照料好也儿,他还那么小的时候,攥着我的衣袖要娘亲,我却将他的手抽开了,我要他强大,要他无情,我却忘记了,他本该是要糖吃的年纪......我无愧于人,可有愧于心啊。”长公主脸色惨败,声音颤抖,“前些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可我还是逼着他去了西域。”
“我不配做他的母亲,可只有这么一刻,我才觉得我是一个母亲。”长公主抬起手轻轻柔柔地抚上了温迟迟的腹部,“你会照顾好他,是不是?你答应过我的。我不问你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我不复仇了,我也不要什么天下,我将所有的人马都给你,你带着他走,照顾他长大。”
“它你的孩子,你将它照顾好。付家......你信任他们没有好处的。”
温迟迟听出她话语中的乞求之意,点了点头,“好。”
得到了许诺,一行眼泪自她桀骜凌厉的凤眸夺眶而出,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周若安,他们要的只是本宫而已。你莫要管本宫了,带着人走!”
周若安善后,将温迟迟与长公主护了个严实,见着长公主吩咐,便要将人带走。
却听见黑夜中传来了冰冷而严肃的声音,“谁能走得掉。”
温迟迟骤然回过头,只见来人穿了一身玄衣劲装,手握滴血地寒剑,带着满身煞气,神色凛冽而来。
第78章 死别离
见着宋也回来了, 守在四周的将士依次让开,给宋也开了道。
宋也的目光落在了蜿蜒在地上的刺目的血迹上,步子顿住了, 迟迟没有动。看了好一会儿, 宋也才撂了手上带血的剑,径直来到长公主身侧。
他推开温迟迟的手,一把将长公主抱了起来,往外走过去。
“长公主,臣带您回去。”宋也的声音极其沙哑,他抬眼看了看苍茫夜色下朱红色城墙,却头一次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长公主躺在宋也的怀里, 双目已经开始涣散,她用尽了浑身力气, 才能勉强抬起手,刚要碰碰宋也的面颊,见着手上狼狈不堪的血迹, 蹭了蹭衣袖, 还是放了下来。
“也儿,你回来了。”长公主眼中再没了俾睨天下的傲气与凌厉, “本宫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宋也没应, 长公主她有些疲惫,气若游丝地道, “你要照顾好永琅, 我不要求他做皇帝了, 你帮我好好照顾他, 他自小没有父亲母亲, 是个可怜的孩子......”
“好, ”宋也挪开了眼睛,看向前方,声音落寞,“我照顾他,您别动,会流血的。”指尖滚满了温热的鲜血,他掩下了手上的轻微颤抖。
“也儿,你......能不能原谅我。”长公主看着宋也。
“原谅了。”
“.......那你,能不能再唤我一声母亲,就像你小时候那样。”长公主此时眼里流露的尽是身为一个母亲的温柔缱绻,以及少有的眷恋与贪心。
“您莫要再说了,也莫要再动了,身上的血都要流光了。”宋也半抿着薄唇,直视着前方,走了好一会儿,才用稀疏平常的语气,缓缓道,“就算不为我,那你也得为了李永琅好好活下去吧。”
“你心里头还是有几分埋怨母亲的。”
“若是可以,去给你爹上柱香吧,不管怎样,他都是最疼爱你的阿耶。”长公的声音轻的像一阵烟,风一吹,就散了。
宋也的落下的步子极轻,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小心翼翼地,生怕吵到长公主歇息,生怕长公主转身上了上了山,不要他了。
长夜寂静,忽有一阵夜风吹过来,他眼底忽然有些发涩。
怀中的身体愈发冰凉,宋也指尖颤抖,腿上也没了力气,只知道带着她往前走,“小时候,我都是唤你阿娘的啊。母亲,我从未叫过,我......”宋也抬手轻轻抚摸着长公主的鬓角。
“长公主,你为什么不应我。”一遍又一遍抚着长公主冰凉的身体,宋也抬起头,声音僵硬,听不出情绪,“我什么都没有了,就连你,也要走。”
“我从未怪过你,我只是年纪小的时候会怨恨自己总是没出息地想你,我羡慕大哥和四弟都有阿娘,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一滴泪水顺着宋也鼻梁滚到了鼻尖,他抬眼望天,“阿娘......”
可是,阿娘再也不会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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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也再次醒来时是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他身上褪下了锦衣华服,着了件破旧泛黄的囚衣。囚衣不合身,坐着时能将他细长的脚踝裸露出来,他随意地坐在草席上,双手交叠在膝上,盯着地面,看都没看面前之人一眼。
漫长的沉默,宋也不开口,温迟迟便也不说话。
“脸怎么伤的?”宋也蓦然开口。
温迟迟怔了一瞬,今日自她进来,宋也就没看过她一眼,他是怎么发现的?
温迟迟想起长公主,心中闷了一瞬,没回答,只淡淡地道:“将字签了,认下罪,你也少吃些苦头。”
“你看我沦为阶下囚,心内特别畅快是不是?”宋也嘴角噙上了抹讽刺的笑,这才抬起头,冰冷地直视温迟迟。
温迟迟挪开眼睛,没说话。
宋也道:“差点忘了,该让你畅快的,是我死在沙漠里,再也回不来了。”
“你给我的香包,究竟是祈福用的,还是奔着要我的命去的?”宋也扯过衣袖里的香包,一把摔在了温迟迟脸上,“有了香包,付家人便能循着味道杀我了,是吧?”
温迟迟将香包从地上捡了起来,指腹在香包之上的兰草上摩挲了瞬,看着宋也道:“字签了,你就能活下去,昨夜长公主确实造反......”
“够了,你也配置喙长公主的事?长公主是因谁而死,你究竟知不知道?”宋也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攥着温迟迟的脖颈,语气狠戾,尽是恨意,“再怎样,她都是我阿娘,你害死她,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温迟迟手脚瘫软了下去,“你若是要杀,便尽管杀吧。”
守在外头的守卫见着里头的动静,立即防御了起来,向着牢狱内逼近。
宋也的目光从狱卒身上略了过去,落在了温迟迟莹白的脸色上,看着她在自己手里不断地挣扎,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心中畅意,冷冷地笑了出来,在狱卒下钥的前一瞬,放开了她。
温迟迟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宋也冷声道:“你从一开始便没有中情蛊,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你假意与宋岚交好,你亲眼看着她与浪荡子交好,又将消息透露给我,就是希望我与二房生隙,春猎时,你设计我同杜家退婚,关系变僵,同样方法,你用在了三房和王家身上,你看着我众叛亲离,看着我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