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抬眼瞧了瞧,放下了手中的书,“也好。”
到了小苑中,便见着温迟迟坐在园圃中静静地看这儿开得旺盛的菊花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三个月未见,温迟迟坐在那处,小腹微微凸起,已然显怀了。
听见廊中的脚步声,温迟迟抬头,见着宋也,稍稍愣了会儿,便错开了目光。
宋也当初说的很清楚,因为她替他挡了一刀,所以他可以纵容她留着这个孩子,听这意思,宋也是怀疑她替他挡刀是居心叵测了。
她又能辩解什么呢,毕竟从一开始,她确实没安好心,宋也不信任她,有什么可奇怪的?
何况当日之境况,若没有这一刀,依着宋也的性子,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再抬眼时,便见着宋也换好了衣裳,进了温泉中,温迟迟进了竹楼内,让跟在旁边伺候的丫鬟将兔子收到后院,闲来无事,便坐在垫了软垫的吊篮内给孩子绣肚兜。
孩子已然五六个月,温迟迟已然能感受到胎动了,过去亏欠过一个孩子,如今心内说不柔软是假的,
温迟迟绣的走心,待留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之时,宋也已经坐在她面前喝了盏茶了。
宋也默了瞬,目光从她小腹上错开,“很喜欢这个孩子?”
温迟迟显然没想到宋也没这么问,愣了一瞬,还是道:“喜欢。”
宋也点点头,沉默着将茶盏中的茶水喝光了,便径直下楼离开了。
而后连续好些天,宋也都来了山苑中泡会儿泉水,在这儿喝盏茶才走,他没开口同温迟迟说过一句话,温迟迟便不会打搅他,只低头忙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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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英与宋也退婚后,杜太尉便将她许给京中名流于氏的六郎,于氏一族世代文官,家风清正,于六郎文质彬彬,又在翰林院任职,杜家对这门婚事相当满意,杜元英便在闺中待嫁。
她与京中活泼的娘子不同,她在大婚前不会随意出门,怕坏了祖宗的规矩,一连等了三个月才风风光光地嫁了。
婚后回门,恰好碰见上门造访的宋也,杜元英问他:“付荷濯在狱中畏罪自尽,是你动的手?”
宋也压下了眼底的冷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元英,“你觉得呢。”
“其实我倒觉得,温迟迟不会怪你。”杜元英琢磨着他眼里的意味,斟酌着道。
“你不会明白的。”宋也抿了口茶,温声道,“也同她没什么干系。”
杜元英蹙了蹙眉头,“我确实不懂你们之间的恩怨,倘若她不在乎你,何苦对你们的孩子那般上心?”
“孩子?”宋也捏茶盏的手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杜元英说的是什么。
杜元英看向宋也的目光有些奇怪,“有什么不妥之处?当初我也是听我表哥说了一嘴,才知道的。”
宋也没应,把玩着手上的玄玉扳指,心中平复了下来,告辞后,便离开了。
再去山苑前,宋也去宫中接了一个资质最老的太医跟着一同上了马车。
老太医把一会儿脉,缓缓道:“脉象平稳,胎儿长得很好。”
“孩子多大了?”宋也半靠在桌边,抱着双臂,漫不经心地问。
老太医道:“臣瞧着已七月有余,只......夫人身形纤细的缘故,不显怀,看着小些。”
宋也默了半晌,重赏了太医,才令青松将太医送了回去。
“孩子是我的?”细听来,宋也的声音有着难以言喻的低沉与沙哑。
温迟迟沉默着,不说话,本也没想瞒得住。当初在西域之时她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子,之所以不说,是大局未定,怕事情旁生枝节,有意隐瞒付荷濯,但未曾想,他竟能察觉到,也借着这把刀杀了长公主。
“难怪。”宋也见着温迟迟不说话,手拿空着的茶盏,骤然懂了,在桌上滑了两圈,又撂在了桌上,同一句话,接连说了两次。
宋也没说,温迟迟却能听出些他话里头复杂的情绪,长公主当初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在留下了她的命,最后被付家人要了性命。
说起来,宋也是怪她的。
温迟迟看着面前茶盏泛起的一圈茶沫子,想了会儿,淡淡道:“你若是不喜,便拿掉孩子吧。或者,你让我带孩子走,今后你另娶正妻,生儿育女,我不会再打搅你。”
宋也抬眼看着温迟迟,见她面色平静,说话从容,淡得就如同就如同置身事外一般,霎时间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你怎么知道我不期盼我们的孩子?”他神色黯淡,口吻艰涩,“你压根,就从没想过和我好好过。”
温迟迟问:“那我如今什么是什么身份,是你的妾,还是你的奴仆?”
宋也深深地看着温迟迟,那一瞬,漫长的静默,宋也已经设想过了千万种折磨她的方式。她这颗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就不曾想过过,他为什么会同太尉府退亲?
“你若是恨我,想杀我,不如痛痛快快给我一个干脆,”温迟迟身子纤细,却坐的脊背挺直,“而你如今这样,和囚禁我没什么分别。水里的鱼都知道要上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我......有些累了,我不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有一天会过不下去......”
“够了。”宋也打断了温迟迟,沉声道,“你若是敢,我不会轻饶你。”
温迟迟看着宋也决绝而又近乎偏执的神色,瞬间失语,低头,也不再搭理他。
宋也默了半晌,目光从温迟迟的小腹处挪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温迟迟抓着衣摆的手渐渐收紧,透过竹楼的凭栏,能够看到底下清澈的泉水,她看了看,到底没有说话。
第82章 见明日
时间快如白马过隙, 转瞬间便自秋叶转黄变成了秃树凝霜,今岁的严冬格外寒冷,成车成车的炭火由牛车拉往上京才能抵御这样的严寒。
宋也见完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 处理完一日的公事, 撂了笔,便拎着挂在一旁的玄色大氅同他一齐往政事堂外头去。
是日大雪,满目苍白。
穿过二旁的抄手游廊,便没了避风挡雪之处,傍晚时分,暴雪忽至,粒大如鹅毛, 扑簌簌地落下。
宋也同周若安立在门口,等着青松回去拿伞, 青松才走没一会儿,一辆马车便停在了门口。
一只白皙的玉手挑开了马车帘子,驾马的小厮即刻拿了矮脚凳子架在车旁, 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 着了一身厚实温暖的冬装,领边便是雪白的绒毛滚边, 气度温婉, 娴静温和,手边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宋也抬眼, 有一瞬间的晃神。
只见那孩子看见周若安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即刻一路小跑往周若安身边去, 妇人从小厮手里接过伞, 提着裙摆匆匆追在孩子身后。
周若安也顾不上礼节了, 冒着大雪便往外走过去, 一把将孩子提了起来,又等着妇人跟上来,三人才往宋也的方向去。
周若安朝宋也无奈地笑笑,又同他寒暄了几句,临走,问自己的妻子:“你手上旁的伞呢?”
周夫人脸色霎时间一红,周若安脸色沉了下来,呵斥了她几句,便将手上的伞递给了宋也,抱歉地道:“逆子顽皮,内子难堪大用,应接不暇,办事情疏漏之处,大人您海涵,下官回去定然会好生教训。”
宋也颔首,“无妨。”
周若安执意要将伞给他,宋也没应,周若安便将伞抢在一边粗壮的漆红圆柱上,脱下披风披在妻子身上,又将孩子护在怀里,搂着妻子拾级而下。
雪满官道,天地一清,抬眼望去便是深浅交错的两排脚印,二人一高一矮,头上落满了雪,只匆匆赶路,彼此间没有一句话,稀疏平常,平淡得跟水没什么两样,宋也看着,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看了一路,直到三人到了马车前,周若安伸手去扶周夫人,还没碰到,手便便被周夫人甩开了,一副恼火他在人前落了她面子的模样,周若安没说话,只把儿子放在马车内,一把抱过周夫人,蛮横地将人摁到了马车上。
宋也挪开了眼睛,看向了面前的苍白天地,立了一会儿,便无言地走到了大雪里。
青松回来的时候,便见着宋也走着,玄衣与玉冠沾了雪粒子,身姿高挑,略显清瘦,他连忙跟了上去,单手为宋也撑伞,“适才卑职令人将马牵后头的马棚喂草,换了马车来,要不了多久便要到了。”
青松话落没多久,便有相府暗卫从打马过来,马踏雪泥,快得如风驰电掣,青松只能勉强辨认出这事山泉别苑的人,还未看清,便听见高昂的马嘶声。
须臾雪溅三尺,隔着雪幕,只见宋铭穿着一身单薄的劲装立在马上,手上的马鞭卷着暗卫的脖子,怒气沉沉地看着宋也。
宋也面色沉了下来,盯着宋铭,口吻冰凉,“把人放开。”
“我不,”宋铭拗的跟牛一样,满目尽是愤懑之色,“你先给我解释你为何要让阿史那依来上京?你告诉所有人,偏生瞒着我?”
“突厥若要与大朔结盟,联姻纽带才是最稳固的法子,亲和是突厥可汗的决定,同你没什么干系。”
“那是阿史那烈一人做的决定?”宋铭忽就笑了出来,“依着阿史那烈那般疼爱妹妹的模样,你敢说你就没掺和进去,阿兄?”
宋也沉声道:“你以为你当初利用她接近她阿史那翰之事便能一笑揭过了?说不准她便能将阿史那翰之死怪在你身边,留着一个蛇蝎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她迟早要嫁人的,既不是嫁你,嫁给谁不是嫁?”
“可那是她的家,我本就对不住她,又怎可亲眼看着她背井离乡!”宋铭眼眶有些红,“若不是数年前我以商人的身份接近阿史那依,你也不会同阿史那翰联络上,再暗度陈仓,同阿史那烈策反阿史那翰,从他那儿借到兵,拿到突厥老可汗与王氏、付家的通敌叛国,私售军火的罪证,不消几月便将两姓党羽一拔而空。”
“这些我都可以为你做,但你不能这样待她。”宋铭死死地盯着宋也。
“男儿有泪不轻掸,你若是在我面前掉一滴眼泪,你便给我滚回杭州。”宋也狭长而薄凉的一双瑞凤眸扫过过去,眼梢压过不耐之色。
说罢,只曲手轻轻一吹,今日驾过来的白驹便自马棚中极快地狂奔了过来,宋也翻身跨坐在上头,只道:“永定陆氏家风清正,第二子人品贵重,是个良配,不会委屈她。”
说罢,便绝尘而去,再没与宋铭废话一句。
宋也认得出将才打马被宋铭拦截下来之人是他安排在暖泉山苑的暗卫,除非有要紧事,否则不会过来。
天地寂静,只一颗蓬勃的心脏不断地跳动着,重如擂鼓,宋也蓦然间听得很是清晰,握着马缰的手,上头的青筋渐渐凸显出来。
自上次他离开,便再没去过暖泉山苑,只每日听跟在温迟迟身边伺候的清歌禀告吃穿用药,权当是消磨闲暇时刻了。
马行极快,奔腾的是矫健的马腿,时间的缝隙似乎被撕开了口子,拉得极长又极慢,很久后才到了山苑中,从门口到竹楼这一路。女子□□低哼之声渐大,耳侧仆人行走忙活的嘈杂之声渐小。
宋也默了半晌,这才匆匆往里头去,也没顾忌旁的,径直上了竹楼,便见着一盆血水被端着往外头去,宋也抬眼,便见着温迟迟躺在床上,额上沁的尽是涔涔薄汗,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他远远地盯着温迟迟看了一会儿,便走了进去,伏在床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踌躇半晌,才将她细腻的手握在了手中,哑声问:“疼不疼?”
温迟迟眼神有些涣散,身上也没什么力气,用极淡的口吻道:只要你不在这儿,我便不疼。”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同我置气?”宋也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不肯撒开,声音沉沉。
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忍不住贴了贴她的额角,语气柔和了下来,却有带着出奇的沙哑,“你要是疼的厉害,我们就不生了......温迟迟,你疼不疼?”
“一条狗惹怒了还知道咬人,你又何必这样,你不是恨我吗?如今是什么意思?”温迟迟身上已是疲惫不堪,用力地将手从宋也手里抽出来,“你在这,我便不生了。”
宋也收回手,见着温迟迟头也挪到了令一侧,背影僵硬的像三尺寒冰,决绝而冰冷,一动不动,仿佛见他一眼都多余的模样,急得周围的稳婆满头大汗。
宋也无言片刻,便颔首,道了声好,便下了楼,双臂环抱靠在墙上,出神看笼里的兔子吃草。
看了一会儿,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上的玄玉扳指,便往外去,到了一侧的书房内处理公文,从日落等到了后半夜,油灯的芯都见底了,前头还是没动静。
宋也掀眼,便听见清歌匆忙赶了过来,脸上尽是焦急之色,“主子,温姨娘腹中胎儿本就月份不足,此次姨娘生产失血过多,情况很是不妙,郎中说,母亲与孩子若要保一个,他尚可一试。”
宋也眼眸里墨色翻涌,几乎是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口吻平静如常,却重若千钧,“保下母亲,孩子本就是她带来的。”
众人退去后,宋也撂了手上紧紧攥着的狼毫,过了一会儿,出了书房,来到竹楼前,抬头看着竹楼内忽明忽暗的光线,没有再靠近半分。
没多久,便听见女子凄厉的一声叫声,宋也的心蓦然被揪紧,他即刻抬步,往里头走过去,便见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来,竹楼内霎时间众人忙活着,一片混乱。
宋也等了一会儿,便见着郎中匆匆下了楼来,“血如今已然止住了,夫人已然脱离了危险,只身子孱弱至极,须得好生休息。”
宋也听见温迟迟在昏迷,便径直往竹楼上去,站在门口,遥遥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许久都不曾说话。
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清歌抱着孩子站在他身边,他的目光落到了她怀中的裹得严实的孩子身上,只见孩子小小的,皱巴巴的,算不上多好看,一双脸涨得青紫。
“是个姐儿,”清歌抱着孩子,看着宋也,面露不忍之色,“在腹中呆的时间过长,生下来的呼吸便极弱,如今已经感受不到气息了,丫鬟婆子们用尽了浑身的解数,到现在一下都没哭出来,主子,您抱抱她吧。”
宋也没接,只看了会儿,便将目光挪了过去,忍者喉头的异样道:“好生葬了吧。”
第83章 新生儿
清歌向来忠于宋也, 从不会违背他的命令。她低头将婴儿身上的襁褓裹紧了些,便要抱着下楼。
刚下了楼,便见着外头风雪更甚, 走到外头去, 数尺深的雪都能没到小腿肚往上,清歌便抱着孩子在门口等着丫鬟去拿伞。
宋也垂下眼帘,斜靠在凭栏处,静静地看着苍茫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略等了一会儿,见温迟迟睡得正熟,便洗了帕子, 一一将她额上的汗滴拭去。旁边的丫鬟熬好了药端了上来。
温迟迟一会儿醒来,大概是不愿看见他的, 宋也看了会儿,便下了楼,恰好清歌抱着孩子站在廊下等人拿伞拿斗篷。
宋也朝门口走了过去, 没往旁边看一样, 青松即刻撑伞上来跟着宋也一同走了出去,“公子, 雪大封山, 今夜怕是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