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立在一旁,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见着温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想到了将才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眉梢染红的模样,心内遽然一抽,他无力地扯了扯唇,拿了帕子,细致地给温迟迟眼梢悬着的泪珠一一擦去。
端详了温迟迟一会儿,下意识地将她柔软的身子揽在了怀里,只圈着她,半晌都没说话。
“别气我了,行不行?”宋也抬头望天,声音是难以言喻的嘶哑。
温迟迟只感觉到了难以沟通的心累,她默了半晌,将宋也的手从她腰侧拿了下去,直起了身子,温声道:“没必要,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待你娶正妻之日,我会奉上霞帔,以贺新婚之喜。”温迟迟将眼角的泪水擦干,掩下了眼中的疲倦之意,“若是你无暇顾及孩子,便可放在我身边养到断奶,到时候你再抱回府内。”
宋也收起落在半空的手,盯着温迟迟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半晌后转身离开。
温迟迟听见宋也离开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朝外头看了过去,她推开了床边的窗子,只见青松牵着一匹马过来,宋也一身单衣,头戴玉冠,翻身而上。
只看了一会儿,温迟迟便遽然将窗子推了起来。无他,宋也走时,往竹楼上看了一眼,温迟迟与他视线相触之时,心脏便猛地一阵跳动。
静了一会儿,心内才渐渐地平缓了过来,温迟迟而后又给怀柔喂了一会奶,才吩咐跟在身后伺候的丫鬟去拿针线与红色的布匹来,为宋也的新娘赶制布匹。
第85章 瞧一瞧
临近新岁, 又逢新帝登基康泰年号元年,四方遣京朝觐,各地方官进京奏对述职, 朝廷内外事务繁缛杂碎, 是要比往常更忙碌一些。
然政权更迭后,经过宋也的一手修整,修缮国法国策,完善秩序准则,朝廷中枢有序,文官人才各在其位,国家机器完备, 运作得宜。
一切都已经平稳了下来,朝堂内外办事效率极高, 然而宋也却日日在政事堂,除却吃饭睡觉,便是在处理公务, 引得政事堂官员不得不侧目效仿。
毕竟这样的一个不近人情的玉面罗刹不下值, 旁人根本就不敢先一步离开。
又是冬日,入了夜便动手动脚得狠, 诸位大人也只得陪在衙门里头熬着, 苦不堪言。
这日,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下值后, 想起了同僚的嘱托, 便往政事堂中去了, 打算宴邀宋相去酒楼内饮酒听曲儿, 才见着宋也, 便是一套客套的寒暄与恭维。
宋也未曾侧目, 手里头的公文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烈发往大朔的慰问信,同突厥使臣一同前往大朔的还有突厥王室的公主,阿史那依,不日前便已经顺利抵京,入住鸿胪寺。
看了会儿信件,宋也问周若安,“突厥公主抵京和亲,皇帝年幼,尚未收纳后宫,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冀州名门谢氏尚有一子未曾婚配,品行端庄,书生文气,谢氏尚公主,既不会使公主失去体面与庄重,且谢氏不慕名利,衷心奉主,又手无实权,也不至于失了节气,不至于有损突厥与大朔间的关系。”周若安道。
突厥王女入降大朔,实则最易巩固二国关系的法子便是走进黄瓦红墙中,做帝王的妃子。
而突厥公主阿史那依因着前尘之事怕是对宋也破坏她两位哥哥间的关系,又令她二哥身死之事怀恨在心。若要她做后妃,一来她性子桀骜,恐惹新帝费心;二来,枕边风最是好吹,日后恐使君臣离心。
如此,在宗室或是名流中挑选一位忠于皇室,又手无实权的良家子弟才是真正的不二之选。
宋也挑了挑眉头,冀州谢氏,曾与国公府二房长女宋岚有过婚约,二房长子宋慎站错队,碍于国公府昔日的情面,宋也隐瞒了下来,而宋慎本人却难逃其咎,已随叛变主力八十三人一同在宣武门前斩首示众。
国公府公爷爵位不可无人承袭,而爵位也只是“官”,只划定了食邑与俸禄,其本身无兵权力,更无实权,因而二老爷仍旧在其位谋事,而二夫人与二姑娘自知难以面人,便进了佛寺礼佛,避世不出。
冀州谢氏嗅到了一丝古怪的味道,大抵是不愿再承认婚事了,便沉寂了下来,再没同往昔那般热络,亦未曾表过态。
宋也沉思了一会儿道:“同国公府的婚还未当真退了,不妥。”
纵使沉稳如周若安,此时他面上亦露出了几分愤懑之色,“当初宋慎抄斩之时,二姑娘与二夫人来衙门这儿闹得不可开交,大人不必心软,顾及往日情分。”
周若安说话留了三分,当初可不是么,二夫人与二姑娘来衙门内求情,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被官兵拉下去的时候,便恼羞成怒地将宋也身份的秘辛扯着嗓子捅了出来。
虽当官的,有些门面的都对此事心知肚明,但当着众人面将这风平浪静的皮撕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看的。
周若安同宋铭一般,是主母打压,爹不疼,娘不爱,受尽屈辱的庶子,被宋也提拔重用,才有如今安身立命,平步青之所。所以,除却与宋也一用长大的情分外,周若安对宋也还有伯乐青眼的感激之情。
当初宋也年幼之时,二夫人确给他做了几道点心,做了几件衣裳,宋也记得,有什么好的都往二房房里堆,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宋岚当初同苏学士的一桩事,也是宋也帮着隐瞒下来的。便是宋慎犯了大错,他亦不曾为难过二房其余人。
如今他提议将阿史那依许给谢氏,便是藏了愤懑恼怒的心思,本质上,宋也对着二房的情谊已经尽了。
宋也当然能看得出来周若安的心思,他撂下手上的笔,捏了捏鼻梁,“谢氏与国公府婚事暂未退,二夫人若以此事发难,便是对突厥王室的不敬重,此事不妥。宿州王氏嫡长子,我接触过,为人端正,与公主般配,明日便可递折子上去。”
正说着,宋铭便径直推开了房门,径直坐到了椅子上,灌下好一盅茶水,而后撂下杯子,抿唇道:“我不同意!”
宋也抬眼瞧了宋铭一眼,这些时日宋铭确实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显然还同他置着气,宋也懒得搭理他,便拎着笔,开始写陈情奏疏。
“阿兄,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意见?”宋铭看着宋也,眼里是难以掩盖的怒火。
“你的意见重要么,”宋也笔下没停,淡淡道,“我已经同你说过,你与阿史那依没可能,你也不必为着这样微不足道的儿女之情犯浑。”
“忙你自己的事。”宋也说着,已然也有些不耐烦,他转而对周若安道,“周夫人若是没了,便给他张罗门婚事,免得被个异族女子勾得魂都散了。”
“阿兄,往昔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从命。”宋铭握紧拳头,眼眶有些红,定定地看了会儿宋也,转身便走。
“周若安,那女子给你纳个妾,如何?”宋也径直撩了手中的笔,脸色已经冷了下去。
周若安面上一惊,宋铭更是生生停住了脚步,背影僵硬。
宋也道:“你要娶何人,有几个女人,我都不会干涉你,唯独此事。”
“阿兄,是不是因为你没法拥有一个完满幸福的家,你便要硬生生拆散我与阿依?你还要给周若安纳妾,故意令他夫妻二人心生嫌隙,好让人人都同你一样,成为孤家寡人,是不是?”
宋铭怒火中烧,口不择言,纵使周若安朝他使了好几回眼色,他还是用言语这样柔软而尖锐至极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扎入了亲近之人的肺腑之中,刺得人心肝俱裂。
只见宋也垂下了眼眸,脸色倒不像周若安想的那般沉,只默了一刻,扯唇冷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已经有女儿了,至于正妻......”
宋也抬眼,看着宋铭,一字一句地道:“很快也要有了。”
周若安见着场面一度难看,不由地额汗直流,此时听见这一席话,愣了很久。
宋铭亦是一怔,而后面色很是别扭,本想再说些什么,便被周若安一把推了出去。
宋也见着周若安重又回来,将面前的公文收了起来,去一旁拿大氅穿上,“不是说去喝酒么?”
饶是周若安若有似无地打探了一路,宋也都不曾透露过女儿与正妻之事,周若安心中也隐隐有了思量,因着心思都在这上头,便也没留意青松径直驾着马车来了风月之所。
待进了包间,见着一群群劲舞女子轻薄衣裳下白花花的肉,这才错开了目光,如坐针毡。
宋也卸下了在朝堂上的威严端重之气,只慵懒地斜靠在躺椅之上,指尖捏着酒盏,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瞧上去也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意味。
竹丝之音悦耳,辅之亦歌女泠泠清脆的唱声,如玉落圆盘,如清泉溅雪,高亢之时又如黄鹂啭喉。
几只曲罢,夜色已然深了,周家的马车自更深露重中远远地驶了上来,家里的小厮很快便上来请人回去了。
宋也颔首放人,就这么坐着听曲,听到了后半夜,有舞女上前来亲自为他斟酒暖身子,宋也顿了一会儿,推开人,便径直走下了楼。
深冬夜里的寒冷之感便如同利刃一寸寸剜着他的四肢百骸。
当热闹散去,余下的便是骇人的孤寂。
宋也回头看了一眼,到底什么话都没说,驾了匹马,在街头随意地游荡,走着走着,便到了郊外。
其实他忙得已有许久不曾见女儿,既已到了郊外,那便也只好顺道去瞧瞧。
宋也来的悄无声息,未曾惊动下人,便径直上了楼。
屋内只燃了一盏微弱的灯,光线很是柔和,只见温迟迟还没睡,穿着雪白的中衣,就这么靠在床侧,神色温和地盯着身侧的小婴孩看。
她逆着光,葳蕤灯火下的美人,墨发雪肤,既含睇兮又宜笑。
心内酸涩之余,便觉得有些恍惚,他已有许久不曾在她面上见过如此柔和温婉的神情了。其实她样样都好,无论对待何人都是像水一般的温柔恬静,唯独对待他,除却冷淡疏离之余,便再无他物。
而她的态度有多冷淡,他便会有多气急败坏。在她面前,他永远像个供人取乐的戏子,只三言两语,他便会像小丑跳梁一般恼羞成怒。
宋也沉默着看了母女两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日来此很是荒谬,扯唇苦笑,便转了身,悄无声息地往回走。
“既然来了,便进来坐会儿吧。”温迟迟替怀柔拢了拢身上的小被子,看着门口道。
第86章 【BE】可选结局 两处茫茫皆不见。
宋也站在温迟迟床侧不远处, 垂下眼帘,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狭长的眼梢垂下。灯火下, 面上神采明明灭灭, 唯有轮廓之凌厉如刀削,不仅未变,较以往更甚。
许久没见,宋也瘦了一些,挺立如松如竹,一身的气质愈发沉稳深重。
他靠近时,温迟迟闻到了残存的酒气, 在竹楼内养身子的久了,为着哺乳, 这些时日她的饮食讲究清淡,如今骤然闻见,也不由地蹙了蹙眉头。
宋也虽低着头, 却留意到了温迟迟下意识往后退的动作。
往日你侬我侬, 那般亲密,如今却这般的嫌弃。
究竟是分开的日子里嫌弃上的他, 还是她藏的太好, 从来就没接纳过他。
其实她当初即便装都装的漏洞百出,他又何曾怀疑过她。
只要她还愿意低头, 愿意哄他, 他哪一次不是照单全收。
即便她要他众叛亲离。
即便, 她要的是他的命。
可她如今连说一句软和话都不肯。
宋也将拇指上的扳指取了下来, 吧嗒一声, 扣在桌上。
不过, 如今都不重要了。
“看看女儿。”宋也口吻极淡。
温迟迟抱起了怀柔,递到了宋也手里,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
还是道:“你喝酒了。”
宋也抱孩子的手一顿,淡漠地嗯了一声,这才将女儿小小的身子轻柔地托在了手上。
孩子已经出了月子,长开了些,也不像月子中那样皱巴,还泛着紫青色。如今脸上光堂堂的,柔嫩光滑,白里透红。
刚抱到了怀里,宋也的视线便紧紧地盯在了女儿面上,一刻不离。
怀柔到宋也,嗅了两下,便撇了嘴,作出要哭之势。
宋也心内一紧,怀里抱着女儿柔弱的身子,头一次感到了无措,不知手该往哪儿放。
正要换个姿势,便见着怀柔眼睛先是睁开了一条缝,适应了会儿光线,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醒了倒也没哭闹,粉扑扑的脸颊,黑黢黢的眼睛,像极了她,不知道有多乖。
宋也看着,心都快化了,软如一滩春水。当着温迟迟的面,没忍住,亲了亲女儿的脸蛋。
眼眶正湿润着,未曾料到孩子会伸出柔软的手,往他面上呼了一巴掌。
这么小的孩子,手上没什么劲,不疼也不算响,只这一巴掌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温迟迟看着,侧目莞尔,低低的笑了出来,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她阿娘也发出了银铃一般的笑声。
宋也咬了咬牙,看了会儿,叹了口气。
毕竟是他的闺女,此时还抓着他一根手指啃着呢,他自也不会与她计较什么。
许是此时母女两都笑了出来,许是气氛过于温暖,宋也非但不生气,不由地勾了勾嘴唇。
他又抱着女儿哄了一会儿,怀柔便攥着他的衣袖睡着了。
宋也伸出手指刮了刮女儿两颊处柔软的奶膘,才令奶娘抱着退了出去。
许久后,烛火垂泪,一室无言。
“孩子养的很好,比刚出生时好得多。”宋也抬眸看着温迟迟,打破了沉默。
温迟迟此时也不笑了,半靠在床头,看着宋也,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宋也默了一会儿,口吻轻松地道:“我略想了一下,如今政权稳固,我位极人臣,上奉天命,已然无需联姻做筹码与纽带,我也操劳政事,无心儿女之情,所以与杜家那门婚事若是成了,对杜姑娘反倒是累赘。但怀柔年纪小,确实需要一位主母来照顾,你若是愿意,过往之事我可以......”
“杜姑娘难道不知怀柔的存在吗?”还未等宋也说完,温迟迟便径直打断了他。
温迟迟滑到了床下,趿着鞋子,找了件袄子披在身上,打开梨花黄木制的柜子,将针线篓找了出来。
针线篓里放着一张红得喜庆的喜帕与盖头,宋也遥遥地看了过去,只见上头的鸳鸯纹路,一针一线,针脚流畅,都勾勒得极善其功,鸳鸯生动,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月子里便开始做了,如今又熬枯了好几盏油灯,才赶制了出来,这是我对柔儿未来主母的一点心意。”温迟迟将盖头递到了宋也手上,“郎君瞧瞧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若是有,我再改。”
递红盖头之时,那白皙温润的指尖轻柔地擦过宋也青筋微凸的手面,留下了一阵极浅的幽香之气。
宋也心内就像缺了一角,倒下去的心尖尖戳到了血液脉动蓬勃处,扎得他心内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