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忘记了时间,她突然停住步子,抬头望着天,视线却被一把伞给挡住,愣了片刻,就着仰着头的姿势,僵硬缓慢地偏移,视线最后停于一张脸上,准确而言,是停在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上。
他们站在灯光下,黑色大伞遮于头顶,于昏暗中彼此对视。
他换了赛场上穿着的队服,穿了一身黑色便服,戴着黑色帽子、黑色口罩,将整个人牢牢遮住,只露出了那一双她十分熟悉、总是盛满星光眼睛。
他还是他,还是初遇时的那个气质优越的天之骄子。
而她也还是她,还是那个无人要的小可怜,狼狈、不堪。
他们都没有变,都维持着初见时的模样,就连情景都是这么的相似。
她全身湿透,大衣的末端偶有雨水滴落,头发凌乱,头上以及身上还有着未化的雪花,眼睛无神,一如初见时那只淋湿的小猫咪。
除了身高,什么都没变,还是一样让他怜惜,让他心疼。
小可怜,想领回家。
宁殊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同情,被他一如既往温柔缱绻的目光注视着,她不再想靠近,反而是想逃。
明明是想以全新面貌站在他的面前,想要叫他看看,她也是可以很好的,但是没想到重逢之时,他风光依旧,她狼狈依旧。
宁殊的心里涌出无限难堪,抿着抿着唇瓣,脚下意识往后退,转身就欲跑。
云暮洞察到她的动作,在她脚还没踏出去前,拉住她的手臂:“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比起采访视频和休赛期直播时要好听,也比面对镜头时柔和。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期待了许久,努力了许久的重逢,竟是会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没有听说,也没有发现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不愿意站在赛场上,不愿意再成为那个星光闪耀的人,不愿意再继续做她的那一束光。
那他还来找她做什么!?
此刻的宁殊陷入了自己的一套逻辑链中,丝毫没有去想,他怎么会知道她来看了比赛,又是如此准确找到她的位置。
一直潜藏在心底的崩溃,在见到他的真人出现后,彻底爆发,嘶吼道:“你放开我!”
她只想逃,逃离这里,逃离母亲,逃离那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殊殊,你冷静一下――”
“我不听,我不想听,你放开我!”宁殊捂住耳朵,直摇脑袋。
没有真的喜欢她,没有人能够一直忍受她,没有人会真的对她好。
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云暮将伞丢弃,双手稳住她的身子,任雨雪冲刷着面庞。
“殊殊,你听我说――殊殊!”
眼见着她身子倒下去,云暮瞳孔一缩,忙将人揽进怀中,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叫人将车开过来,才想起手机没电关机了。
…
大巴车里,ERT的队员都上了车,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刷着手机,看网上的消息――热搜第一#暮神退役#,第二#ERT夺冠#,第九#ERT队员哭#。
车上安安静静,丝毫没有拿了冠军该有的喜悦。
而身为队外人员的楚成洋,没有身为外人的自觉,坐在周昭明的身边像是在自己队伍的车里,自在得很。
他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安慰情绪低落的ERT队员:“拿了冠军嘛,就应该开心一点儿,别搞得跟错失了冠军似的,这个行业的黄金期也就那么几年,他也打得够久了,退役是迟早的事。放眼整个联盟,谁有他的荣誉多?如今拿了冠军,又拿了FMVP,满身荣光退役,成为整个KPL的传奇,也是最好的时机,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碎碎念倏忽嘎然而止,众人狐疑抬头,看到他们的队长脱了外套将横抱在怀的女孩包裹住,身上的毛衣被打湿,头发和肩上都是雪花。
他们素来清贵注重形象的队长,何时这样狼狈过?
一阵错愕,鸦雀无声。
云暮抱着人到后座,沉声道:“麻烦先开车去我家。”
众人这才回神。
他们有着大大的疑惑,但却没一个人出声,纷纷用余光往后座瞟去。
楚成洋起身移到后面的座位,看了眼云暮怀里的人,又抬起头看着他,问出了车内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怎么回事啊这?”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第7章 泥泞 他不要我了(修)
宁殊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醒来,她环顾四周,盯着这黑白相间的装修风格隐约觉得有那么一丝熟悉,混沌的脑子好似一下子捕捉到了什么。
她记得她见到了他,那个在这六年间都不曾见相见,只活在屏幕中的人。
后来……后来如何了?
发了几分钟愣,宁殊也回想不起来之后的事情,她垂下头,发现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心一紧,下了床,缓慢走出房间,视线茫然扫过每一处。
整套房子都是黑白相间的风格,看上去很冷清,没什么人气。
他不在。
没有看到人,宁殊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
沉静片刻,转身回到房间,将放在床头的衣服换上――是她之前穿的那一身,应该是被烘干了的。
随后拿起放在一旁的包,再度将整个房间环顾了一圈,逃似的转身离开。
…
一间大型KTV包间里,音乐声震耳欲聋,彩灯闪烁,乍眼一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有人拿着话筒飙歌,有人三两成群玩游戏,有人在拼酒,还有人安静坐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参与。
今晚这一场狂欢,既是庆祝ERT成功夺冠,也是给云暮的退役狂欢。
而身为主角的云暮,正坐在角落里盯着手机,他的清冷与安静,跟这一场聚会格格不入,自成一方独立世界。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周昭明拿着一罐酒站在面前,他领会,拿起面前喝过的那一罐与其碰杯,随后喝了一口。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已经做了无数遍。
周昭明轻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顺带喵了一眼他的手机,发现他正在看别人的微博,准确的说是在翻别人微博下的评论。
刚才在跟人喝酒的时候,周昭明的目光会偶尔扫过来。
见他时而蹙眉,时而微笑,觉得好奇才走了过来。
云暮这个人,圈内都清楚他的性子,对什么都很淡,除了比赛和保住首发的位置这两件事,其他的,好像都兴趣不大。
他抽烟,但是没有烟瘾,偶尔喝酒,也就没有什么别的癖好了。
追他的人一大把,娱乐圈的明星有,电竞圈解说有,直播圈的也有,他的粉丝中也不乏有有钱人家的小姐对他有意……可他倒好,来者都拒,且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留恋与不舍。
从不去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休赛期除了完成平台的直播任务,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漫画。
大男人看少女漫画这一爱好还曾被人笑话过,依然我行我素,大好的年纪,过得跟个和尚似的。
“又在看你关注的那个小画家呢?”周昭明仰头喝一口酒,轻轻一笑,揶揄道,“每次人家一发微博,你就跟住在微博了似的,这要是叫你的那些粉丝知道,说不定还会给她的作品带去一些人气――刚刚还皱眉,怎么,看到有人骂她了?”
“没有。”云暮收起已经黑屏了的手机,拿过酒抿了小口,看向彩灯闪烁、烟雾缭绕的包厢,缓缓道,“我再待一会儿就离开。”
周昭明挑眉:“担心家里的那女孩?将人裹得那么严实,她就是你那个六年都没能将票送出去的对象吧?”
云暮淡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家里有楚成洋看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大家都是因为你聚在了这里,要是你突然走了,那多扫兴啊。”周昭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差不多十二点左右就散场了,不差这一时半――”
话还没说完,他见云暮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就往外面走去,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暮神,人不见了!”云暮走到相对安静的楼梯间接起电话,还没说话,就听到着急的声音传出来。
“怎么回事?”他凝眉。
“我看她睡得香,一位一时半会儿醒不来,闲来没事就下楼去买了一包烟,一回来发现卧室的门开着,里面没了人。我将你家都翻了个遍,很确定是走了――我的错,我不该贪这一嘴的,我就该一直守在外面,现在怎么办,要到哪里去找!?”
云暮微拧眉:“不用找了。”
“啊?”
云暮挂断电话,打开微信,点开置顶的那个向日葵漫画女孩头像,他们之间的聊天停留在比赛前她那一句谢上。
[Light]:回家了吗?
消息发送成功之后,他紧盯着界面一分钟都没有收到回信,抬起头时,看到周昭明站在一旁抽烟。
见他看过来,周昭明问:“出事了?”
云暮将手机拿在手里转了两圈,随后收进口袋里,抬手看了眼时间:“我还待半个小时就走。”这次直接给了确切的时间。
瞧他的样子是非走不可了,周昭明随口一问:“做什么去?”
“人跑了,得去看一眼才放心。”
“晚上应该不会回基地了吧?”
“不回。”
云暮很了解宁殊,每当感觉到被抛弃时,她会将自己封闭起来,然后自我否认,陷入无限的自卑之中。
一般这个时候,谁去找都没用,只会更加激化她的情绪。
退役的决定在常规赛结束就已经做下了,而她会到现场来这有些出乎意料。
其实他一直期待着她能够走出家门,来看一次他的比赛,所以当她说出要来时并未阻止,他已经想好比赛结束出了场馆就中途下车回去找她,跟她解释清楚,可他还是失算了。
算漏了他在她心里的位置,算漏了他对她的影响力,他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机会。
…
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宁殊随手将包一扔,就着沙发躺下。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他的那一句――“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这一条职业选手的道路,到今天,我已经走到了终点”。
那年她离开的时候,他追在车后喊,他会站在光里,会站到她能够看到的地方。
他实现了。
在那之后没多久,他就成为了一名电竞选手,站在了赛场上,站在了她能够看到的地方。
可是现在,他不愿意再站在光里,不愿意再成为她的光……
她生来就是被人讨厌的、人人唾弃的存在。
是他告诉她,她不让人讨厌,她也是有人喜欢的,给了她这个世间唯一的美好,让她相信好好活着就能有幸运。
可是他没有告诉她,这份幸运是有期限的。
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宁殊看到的都是他宣布退役的画面。
像是在脑子里生了根,甩不掉,拔不出。
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不能一直这样,她得做点儿什么转移注意力,猛地起身坐到电脑前,开始绘制未完成的画稿。
她想,有事情做,就能将那些画面从脑海里全部驱逐。
感觉到手机震动,宁殊转头看了一眼,拿起,点开。
安静的手机里只有一个人发来的消息。
Light――
[回家了吗?]
[在做什么?]
[今天开心吗?]
[无论是开心和不开心以前你都会跟说分享的,今天怎么看了一次比赛就不说话了,是不适应那样的场合吗?]
[我很担心你,回答我好吗?]
宁殊盯着消息出神。
这个名叫Light的网友,是六年前她离开那个家后加上的,他们没有见过面,没有看过照片,没有语音过,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甚至连性别都没有跟对方确认过,就是单纯的用文字聊天。
开始时,她是抗拒跟他接触的,后来渐渐的就成了现在这样――在不透露身份信息的情况下,他们无话不说。
…
宁殊家楼下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宝马,这辆车从开进来就不见有人车里下来。
云暮坐在车里,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黑了就用手指点亮,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
直到看到一条消息进来,他微愣片刻,点开。
[SS]:他不要我了。
看到这一条回复,云暮心道:果然。
[Light]: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SS]:他不愿意再站在光里,不愿再做我世界里的那一束光,他不要了我了。
[Light]:是他亲口说的吗?不是的话,还是跟本人确认一下比较好,说不定是你想多了。
这一条消息发出去之后,云暮没有再收到回信。
车窗外依然还下着雨夹雪,雨水混着雪花落在玻璃窗上,望出去,一片朦胧。
云暮抬眸看到车前放着一包烟,拿过点燃了一根,降下车窗,仰头看着高楼,雨雪飘到他的脸上,有些微微的凉。
一根烟燃到尾,他突然打开了车门,跟着这栋楼里的住户走了进去。
他知道这是宁殊父亲留给她的房产,曾来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进来过。
这一夜,宁殊恍惚着画画稿到天明。
这一夜,云暮靠在她家门边的墙上,守到天明,抽了一地的烟。
…
宁殊被手机铃声吵醒时,正趴在桌上,她迷迷糊糊挂断了电话。
半分钟后,手机铃声又再响。
她不耐烦接起。
“我的乖乖,你是怎么回事儿啊?”手机里传出震惊、不解又疑惑的女声。
是负责宁殊的责编小月,她稍加清醒,问:“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你发给我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宁殊将手机夹在耳边,起身打开发过去的文件看了一眼,情绪不高地回了一句:“我重新画。”
时间还来得及,小月也没说什么。
不知为何,宁殊就好像失了魂一般,怎么画都不对。
距离交稿的时间越来越近,而她还在重复画了删,删了画的动作。
小月的催促电话越来越多,宁殊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急切不稳。
她咬着牙,尽可能投入到繁忙的绘画中去。
在这一周交画稿期限的最后一天,宁殊放弃了挣扎,将画好的发了过去,然后瘫坐在椅子上。
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天,饿了就随便拿点面包之类的东西应付,困极了就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当画稿交出去的一瞬,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
可她知道,这一次的作品跟之前有很大的差距,哪怕她已经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