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宁宁漆色的瞳仁闪过一丝讶异,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转瞬即逝。
若是此时她拼尽全力推一把,能不能……
但她愣了半晌,却终究不过是触上刀背,轻转刀刃。
“这匕首刺向刘姑娘的时候,刀刃在上,正如现在这样。刀刃在上,不是普通人拿匕首的姿势。”
“一般人拿匕首,会下意识的刀刃朝下。刀刃朝上的拿法,要么是凶手习惯如此,要么便是平日里用的是双刃剑,所以并不在乎刀刃的方向。”
卞宁宁冷静地分析道,眼神却一直未离开悬在沈寒山心口前的匕首。片刻后,她却是将沈寒山手中的匕首接过,放到一旁。
并非舍不得,只是她还需要沈寒山的权势和助力。
卞宁宁这般告诉自己。
而沈寒山凝睇着她,眼里迷蒙的冷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悄无声息的欢悦。
“如此看来,刘姑娘当真不是自杀。”叶辰安对方才这一番探析也十分认同。
“不仅如此,”卞宁宁接着说道,“你们再看这罗汉榻上的血迹。”
“刘姑娘心口处的衣衫自是已被血浸染透了,但是腹部以下,却是再无血迹,这血是从心口上顺着往两侧淌,所以这罗汉榻两侧尽是血迹。并且,刘姑娘的身下也是干干净净。这说明,刘姑娘被刺时及被刺后,就一直保持着现在这样平躺的状态,再未动过。”
“但刘姑娘绝不可能这般听话地躺在这里,任凶手刺杀。”叶辰安补充道。
“所以刘姑娘是被人迷晕后,才被人杀害的。”沈寒山心中猜疑,便说了出来。
卞宁宁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说,沈寒山确实领悟力极强,想必方才她验尸之时,沈寒山心中就已经有了结论。
而叶辰安听完,也觉有理:“若是被下药,倒是很容易被查出来,而迷香,却是无形无状,难以察觉。”
“这种种疑点都说明刘姑娘是被人谋害,也基本确定凶手是个习武的男子,他先用迷香将刘姑娘迷晕,放倒在榻上,然后再用匕首刺向刘姑娘,伪造成刘姑娘自杀的模样。”
卞宁宁将种种发现概括了一番,却又说道:“但我还有几点没想明白。”
“这窗户和房门都从屋子里落了锁,凶手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等会儿我派人来这屋子好好查探一番。”叶辰安说道。
窗户和房门都落了锁,凶手却依然来去自如,说明这屋子里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沈寒山则是绕着屋子里走了一圈,半晌后说道:“而且,这里只怕并不是刘姑娘被迷晕的地方。”
“为何?”卞宁宁迫切地问道。
沈寒山抬手指了指罗汉榻下方,说道:“刘姑娘的绣鞋少了一只,而足底却十分洁净。”
念及此,卞宁宁的双眼都似耀着光亮:“所以刘姑娘是自己走到了某个地方,却被迷晕。凶手为了伪造自杀,便将她背了回来将其杀害,却没想到刘姑娘在中途意外丢了一只鞋?”
“那还请叶大人派人将这府中好好搜一搜,若是能找到另一只绣鞋,说不定就能知道刘姑娘生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究竟在何处!”
她直觉刘芸生前去的地方,就是等待遗愿中所说的“他”的地方。找到这地方,或许就能查到刘芸在等的人究竟是谁了。
“我等会儿就派人来搜查。”叶辰安也觉看到了希望,对沈寒山也是暗暗叹服。
“那这嫁衣,沈少傅觉得,是凶手将刘姑娘迷晕后换上的,还是刘姑娘被迷晕前,自己换上的?”
卞宁宁虽说不愿承认,但沈寒山确实是才思过人。索性她也不别扭了,将她的疑惑问了出来,心想着说不准沈寒山也有所发现。
而沈寒山也当真没让她失望,说道:“沈某猜测,这嫁衣当是刘姑娘自己换上的。”
沈寒山走上前,将刘芸交叠于腹前的双手挪开。
“现在的衣裙,是青竹姑娘验完尸后重新为刘姑娘穿上的,尚且可以看到内里的襦裙系得十分粗糙,胸前六粒珍珠扣饰,却是扣错了一颗。”
“青竹姑娘不曾穿过嫁衣,自然不知穿着嫁衣的繁琐步骤。但是,方才进屋时,我却看到刘姑娘的嫁衣穿着得十分整齐,每一根裙带都系得一丝不苟,毫无错处。”
“青竹姑娘尚且是女子,都不能做到这般仔细,而凶手是男子,又如何能做到?”
沈寒山说得头头是道,只念着能为卞宁宁解惑,却并未注意到身旁的两人看他的眼神愈发奇怪。
叶辰安打心底里认同沈寒山的这番话,却实在忍不住好奇:“沈少傅为何对女子的嫁衣这般有研究?”
正如他所说,青竹姑娘尚且是女子都未能将嫁衣穿戴整齐,沈寒山身为男子,却为何能一眼就看出这嫁衣的端倪来?虽说沈寒山是出了名的博学多识,却也不至于会专门去研究女子的嫁衣吧。
沈寒山身子一僵,却下意识看向卞宁宁,便见她也不解地看着自己,而后就听她出声道:“这女子衣饰本就繁琐,嫁衣更甚,但沈少傅说得没错,我验尸前也发现刘姑娘身上的嫁衣穿戴地十分整齐。因着我平日里不喜繁琐,方才竭我所能也未能将这嫁衣恢复全貌。”
“我虽知沈少傅阅览群书,却不知连女子的嫁衣都这般了解。”
沈寒山无奈,却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往日里傲然清冷的模样不再,仿佛是个被人折了翼的燕雀,竟难得的有一丝促狭。
“沈少傅若是不愿说也不必勉强。”
卞宁宁觉得,她对此事也并无多大的好奇心。纵然她猜想沈寒山这些年为谁准备过嫁衣,又与她何干?
叶辰安也反应过来自己似是有些多嘴了,正想致歉,却听沈寒山低醇而沉郁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力之感。
“我曾经有一个拼了命都想娶的女子。”
卞宁宁原不想听,正欲走开。可刚抬脚迈了一步,听了这话,却仿佛双足被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步。
沈寒山望向她,却只能看到被发丝缭绕的侧脸。
她并未看他,只直直望向远处,可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分明空无一物。
“我亲手为她准备了嫁衣,日日看,夜夜盼,便是再繁琐,也该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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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谁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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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山说完,也不再看她,仿佛只是说了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叶辰安只觉好似无意戳到了旁人的痛处,想来沈少傅这段往事并没有什么好结果,不然沈少傅也不至于年近双十,还仍未成亲。
之前他就听人说过,多少高门权贵派人来替自家女儿说媒,却都被沈寒山一一婉拒。他原先以为沈寒山只是醉心公务,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沈少傅也是个痴情人。”
沈寒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而卞宁宁只定定地站在一旁,看似眺望着屋外不知何处,心里却千回万转。
而眉眼之中的讶色流转,却最终不过落在她的粉唇之上,化作一抹淡然的笑意。
她回过身,依旧是从前冷静从容的模样,说道:“我们还是再去见见刘夫人吧。”
叶辰安点头,向沈寒山说道:“沈少傅,就劳烦你与青竹姑娘再去见见刘夫人,我先回大理寺去安排搜查一事。”
沈寒山也颔首致意:“叶大人放心。”
“叶大人。”叶辰安正欲离开,却听卞宁宁唤道。
叶辰安回头,面上挂着温柔敦厚的笑意:“青竹姑娘可是还有事?”
“我只是想问问,叶大人今早是否在宫门外见到了沈少傅?”卞宁宁问道。
叶辰安看向沈寒山,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然如实答道:“是,沈少傅昨日受召进了宫,今日出宫之时正巧与我碰上了。”
他突然想起她方才问到,为何刘夫人不愿他们插手,却愿意让他们验尸,便猜测或许她仍是没想明白此事。
“刘姑娘一事,还是今早沈少傅告知于我的,若不是太子先派人来刘府送了口信,只怕我们都见不到刘姑娘的尸身。”
沈寒山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附和着点头,看着叶辰安的眼神也柔和了些许。
“竟是如此。”卞宁宁也笑了,好似身上萦绕的愁气都散了几分。
叶辰安见她愉悦了几分,也未多想,只觉心里也松快了些。青竹姑娘不苟言笑的时候,让他都有些紧张。
他离开后,沈寒山与卞宁宁就去正堂见刘夫人,却没寻到人。而后洒扫的丫鬟便将二人带到了刘夫人所住的如意轩。
刘夫人的仆妇迎了出来,有些抱歉地说道:“沈少傅,夫人歇下了,现下怕是不方便。”
“不急,那我们就在此处候着便是。”
沈寒山无甚表情,却是端出了平日里位高权重之人那份威严,硬是让仆妇还未说完的话哽在了喉头。
明明是俊朗过人的眉目,却好似过境的暴风,震撼而危险。
仆妇又看向他身旁的女子,虽说只是个仵作,那身上的气度却好似比官家姑娘还要尊贵。
但这仆妇好歹也在刘夫人身边呆了二十余年,早已圆滑成了精。
“那沈少傅和青竹姑娘便随我来吧,日头晒人,咱们去偏厅坐坐,老奴给沈少傅上壶好茶,清清心。”
仆妇引着沈寒山和卞宁宁往偏厅走去,却听身后传来了刘夫人的声音:“沈少傅且慢……”
众人回头,就见刘夫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扶着正屋的门框,有些孱弱的模样。
仆妇见状,连忙小跑过去搀住了她:“夫人本就身子不适,怎得还起来了呢?”
刘夫人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地说道:“总不能让沈少傅一直等着我吧。”
沈寒山与卞宁宁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缕怀疑。
之前刘夫人不过是悲痛不已,短短一两个时辰,竟是病至如此?
二人心里皆知,这刘夫人是在想办法搪塞他们罢了,却不想这沈寒山是个厚颜之人,赖着不走,所以她只能以这般模样出来见人。
刘夫人抬眼看了看二人,又是一阵咳嗽,说道:“实在对不住,今日突发咳疾,难受得很。”
而沈寒山却仿佛听不懂她这意思,只淡淡说道:“无妨,只是要辛苦刘夫人多饮两盏茶,与我们再聊聊了。”
刘夫人眉眼顿时僵住,原本捂着嘴的袖子也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她还未想出该如何回答,却又听沈寒山悠悠地说道:“今日是太子派我来协同大理寺调查刘芸姑娘一案的,我也十分理解刘夫人如今的悲痛心情,但太子担心刘府连连遭难,不是巧合。”
“若是有人在刻意对付朝廷命官,便涉及整个朝堂,而非刘府一家了。”
沈寒山将此事拔高到如此高度,刘夫人纵是再不情愿,却也不敢反驳。
半晌后,她终于扶着仆妇往正屋里走去,无奈地说道:“进来说话吧。”
刘夫人斜倚在正屋中的贵妃塌上,兰花指轻点,指使着仆妇将桌案上的香炉点燃,而后便一室清香。
沈寒山看着那香炉,微微皱了眉,他向来不喜这般浓郁的熏香。
刘夫人闭着眼,冷淡说道:“沈少傅想说些什么?”
仆妇将沈寒山和卞宁宁安置坐下,上了壶茶,便默默退到刘夫人身后,替她按头揉肩。
“青竹姑娘来说吧。”沈寒山端起茶盏悠然酌了一口,向卞宁宁示意道。
卞宁宁也不推诿,开口道:“我们已找过刘姑娘的贴身丫鬟采乐,她将今早的情况大致跟我们说了说。”
刘夫人倏尔睁眼,回身望了眼身后的仆妇,那仆妇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是吗?既已问过了,我便也没有别的可说的了。”刘夫人懒懒地说道,面色寡淡。
卞宁宁从袖中拿出了个白布包,打开来便是那把匕首:“请问刘夫人是否认得这把匕首?”
刘夫人撇了一眼那匕首,却是撑起身子,红着眼说道:“这把匕首是我当年与我家老爷定情时送给他的,是他生前的爱物。但上个月,老爷将它送给了芸儿。”
卞宁宁看着手里的匕首讶然,这一点倒确实与她猜测的不一样。她以为这把匕首是属于凶手的,没想到,竟是刘芸自己的。
那也就是说,刘芸生前是带着匕首出的门,而后被迷晕了,再被凶手用这把匕首刺死,伪造自杀。
是了,是她一叶障目,只发现了这匕首不适合女子使用,却没想到若是凶手留下凶器,对凶手来说,也是个莫大的隐患。
“刘姑娘也不是习武之人,刘中丞为何要送一把匕首给她?”卞宁宁稳下思绪,继续问道。
刘夫人红红的眼眸颤了一下,却说道:“芸儿前段日子总是做噩梦,说她害怕,老爷便给了她这把匕首,让她放在枕下防身,原想图个安慰罢了,谁知道……”
看来这刘夫人是打定主意闭口藏舌了,那他二人再在此纠结也是无用。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明白了。
“或许刘夫人不愿听,但种种迹象都表明刘姑娘并非自尽,而是为人所害。”
卞宁宁站起身,看向刘夫人的眼神也愈发深沉。
“依照律法,大理寺应当彻查此案,届时还请刘夫人多多配合才是。”
刘夫人猛然坐起,手指紧紧扣着贵妃塌的塌沿,几乎要深深嵌入进去,眼里满是狠戾,再不复此前悲痛病弱的模样。
但不过刹那,她身后的仆妇扶上她的肩,说道:“夫人如今病痛加身,姑娘莫要再刺激夫人了。”
刘夫人也反应过来,无力地颓倒到塌上,泪眼婆娑,状似不可置信的模样:“屋子前前后后皆被芸儿锁住了,无人可以进出,况且用得还是他父亲留给她的匕首,你却说芸儿不是自尽?”
“不过半月,我的夫君、女儿相继离世,对我而言,却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你不过区区一个小仵作,却还在这里自诩不凡,要彻查我女儿一案?你是不是就想让我女儿之死闹得满城皆知,毁掉我刘府最后一丝体面?!”
刘夫人活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龇牙露爪,不留情面。
卞宁宁对她这反应也不奇怪,若她不知刘芸的遗愿,她或许也会相信这刘夫人只是伤痛过度。
沈寒山却是冷了脸,右掌拍向一旁的桌案,砰的一声,让目露凶光的刘夫人也抖了一下,望了过来。
“刘夫人这是何意?”
刘夫人原本凶恶的眼神不自觉地收敛,染上几分怯意。这沈寒山是奉太子之命前来 ,她纵然再不满,却也不敢打太子的脸。
“莫不是刘夫人觉得,大理寺查案,还要你应允不成?”
沈寒山也起了身,十分自然地拉过卞宁宁,将她护在了身后。
刘夫人惊得合不上嘴,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面前二人。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