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护着卞宁宁,沈寒山抱着她以手肘硬撑在地。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卞宁宁也尚未从轰鸣的巨响中反应过来,只觉双耳刺鸣,头脑昏胀。
片刻之后,她渐渐清醒,感受到趴在她身上的沈寒山紧紧拥着她,垂头靠在她的肩上。
她感受到了沈寒山的痛苦,颤声问道:“你还好吗?”
沈寒山慢慢将自己的手臂从卞宁宁身下挪了出来,翻身躺在地上,半晌后,却是说道:“我没事,别怕。”
卞宁宁躺在地上,心若擂鼓。
她知道,她们这是中计了。她转头望向沈寒山的方向,却目不能视。
方才情急之中,火把不知掉到何处灭了。现下这暗室之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地狱冥府,只有森森寒意。
卞宁宁挣扎着坐起身来,揉了揉头,除了那轰鸣声震耳,却也并未觉得其他地方不适。她知道,是因为方才沈寒山以身护她。
她竟突然有些愧疚。
不难猜到,这是刘夫人布下的陷阱,白日里刘夫人热切地拉着她的手,就是盼着如今的这一刻。若不是她心急,若不是她坚持要下来,沈寒山身为太子少傅,原本不用陷入此等境地。
他是被她牵连的,他却还护了她。
她摸索着朝沈寒山挪了过去,试图伸手将沈寒山也扶起来。可那暗室实在太黑,她只能感知到沈寒山身上的衣料,顺着他的衣服往上摸去。可她心里慌张,摸了半晌,都未寻到沈寒山的手。
“郡主这是在干什么?”
沈寒山出声问道,声音暗哑而低沉,仿佛在黑夜之中潜伏的巨兽,正紧盯着猎物虎视眈眈,是本能,亦是渴望。
“我......我只是想扶你起来。”卞宁宁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方才的不妥之举。
沈寒山隐匿在黑暗之中,并未出声。
寂静和漆黑,渐渐让卞宁宁心里爬上了恐慌:“沈寒山,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太过心急,这次她竟久违地叫了他的全名,而不是往日疏离淡漠的沈少傅。
“疼......”半晌后,沈寒山终于开口。
卞宁宁便顾不上其他,顺着沈寒山的衣袖,慌乱地扶上他的肩,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放在她的腿上。
“可是哪里受伤了?”
沈寒山感受到她的所作所为,身子僵了一瞬,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手腕疼。”
卞宁宁顿时冷汗涔涔,莫不是方才护她的时候被她压断了,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他们被困在这暗室之中,目不能视,只能在这里被动地盼着叶辰安来寻他们。如今已是深夜,那暗道又那般逼仄,纵然叶辰安连夜相救,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股无力感缠绕上卞宁宁的心头。
可片刻后,她竟寻到沈寒山的手,握在她瘦小的手中,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沈寒山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你忍忍,叶大人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话音落完,却又是一片寂静。卞宁宁怕沈寒山真的疼晕过去,只能一直轻抚着他的手腕,试图帮他缓解疼痛,也让他保持清醒。
沈寒山感受到手上的细腻,只觉安心,让他对腕上的疼痛也甘之如饴。
可愉悦没有持续太久,他突然觉得心口开始隐隐抽痛,浓烈的不详预感如大浪般袭来。
“今日初几?”
沈寒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让卞宁宁疑惑了一瞬,却仍是答道:“今日初十。”
不是十五,那为何……
身上的痛意愈发明显,心跳极速攀升,脑袋逐渐昏沉。
他将头枕在卞宁宁腿上,感受着胸口那钻心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像是一把弯刀刺入他的心口,却又在他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搅弄,仿佛要将他整颗心都狠狠拽出。
为何偏偏是今日?偏偏是此时?
沈寒山极力克制着,可身上的疼痛也没有退却半分。他抱着一丝期盼,往自己怀里摸了摸,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得想办法转移下注意力。
“郡主……”
“说说话吧。”
沈寒山微弱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说什么?”卞宁宁问道。
“再说说,当年暗室中……”
“同我说的话吧。”
卞宁宁身子僵住,沉寂良久,握着沈寒山手腕的手,却是轻轻垂下。
“我不记得了。”须臾过后,她终于出声道,悲喜难辨。
心上像是被千万只蚁虫啃咬着,这蚀心之痛让沈寒山神思渐渐不再清明,混沌难言。他觉得自己灵魂仿佛被狠狠地抽离,在寂夜中横冲直撞,头破血流。
他竟有些不辨时日。
他只觉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恭王府书房后的那间暗室之中。
在那一方小小的暗室里,那个往日高贵如秋泉中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子,却是怯怯地站在他的面前,眨着那双萌动而无畏的眼睛。
唤他:“沈寒山。”
“你可知,‘坑忻罚其实七兮’,下一句是什么?”
他当然知道。
沈寒山渐渐开始抽搐,毫无意识地低语着什么,却被他的痛吟声给淹没。
卞宁宁听不真切,只觉他的痛哼声仿佛那夏夜惊雷般,直直撞向她心里。她扶上他的脸,竟是灼手的滚烫。
“为什么这么烫?你到底是怎么了?”
沈寒山沉浮的思绪被她的声音短暂地拉回了现实,他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他轻挪了挪身子,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那痛哼声。
可随后,他却是拼尽全力将头从她的腿上挪开,挣扎着离她远了些。他双手环着自己,蜷缩在一旁,思绪越来越混乱,逐渐在一片混沌中沉沦。双耳似是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除了黑暗,便是骇人的寂静。
卞宁宁腿上一空,令她不可抑制地心慌。她伸出手在四周摸索着,可除了一地的砂石,再无其他。
“你别吓我,沈寒山,你说话。”
可沈寒山却仿若未闻,唯有稀碎而沉重的喘息声。
卞宁宁静静听了片刻,这才大致判断了方位,朝着沈寒山摸索着挪了过去。当她再次握上沈寒山的手,才觉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能感受到沈寒山的痛苦,却不知究竟为何。方才沈寒山将她护在怀里,想来手腕是受了些伤,但却也不应该到如此地步。
沈寒山的喘息声越来越弱,浑身滚烫,全身颤栗抽搐不止。
卞宁宁摸着他的额头,心中如火燎过一般,焦急而又无奈。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若是沈寒山一直这样高烧不退,只怕他当真没命出去。
她想,看在今日沈寒山帮她探查刘芸之案、被她拖累却还在危难之际护她周全的份上,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她得做点什么。
不再犹豫,她顺着沈寒山的衣袖,朝他腰间的带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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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忻罚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取自先秦诗经・国风・召南的《坑忻贰贰
梅子纷纷坠落,树上还留有七成。
想求娶我的儿郎,请不要耽误良辰。
第25章 等他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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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黑暗,卞宁宁摸索着解开沈寒山的带,褪下他身上的锦袍和里衫,手上传来滚烫的触感。
她看不见,也没有别的外物可以凭借,她只能用如此直接而原始的方式为他降温。好在这暗室冰凉,只盼能多多少少起到些用处。
片刻之后,沈寒山的高热当真降了些,她这才长舒了口气。但她唤他,却仍是毫无反应。
“没想到沈少傅也会像今日这般狼狈。”卞宁宁自说自话道。
从重逢之日起,沈寒山就再不复从前小心慎微的模样,而是运筹帷幄、手握乾坤,好似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只觉与沈寒山相距甚远,即便是暂时的盟友,却也是各有所求,落不到一处。
却没想到,如今沈寒山竟还能像现在这般与她呆在一处,身处囹圄,却莫名安宁。
倒当真让她忆起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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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沈寒山,身份寒微,幸有一身才思,得她父王倚重。虽是个少年儿郎,却让她父王的同僚至交都叹一句八斗之才。可纵然如此,沈寒山却依旧谦逊有加,甚至隐隐有些自卑自怯,在她面前尤甚。
明明片刻前还在同她父王天高海阔、侃侃而谈,而后看见她,却是笨嘴拙舌。想要约她去看个花灯,也是在她院外转了足足三日,活像只垂头丧气的困兽。她就站在回廊下,远远地看着他,时而欣喜,时而哀叹。
就在她以为他不敢踏入她的绛宁院的时候,他却终于敲响了她的房门。
自此之后,二人终于对彼此敞开了心扉,像是飞鸟向往天空,沉鱼贪恋池渊,理所应当,义无反顾。
她及笄后,父王也曾问过她的意思,她说:“女儿此生,非寒山不嫁。”
父王笑笑,摸了摸她的头,说:“那便等寒山来提亲。”
可沈寒山何时才能来提亲?她等了许久,却只听到沈寒山与她父王说:“寒山一无所有,唯恐委屈了郡主。”
“还请王爷再等等,等寒山高中之日,便是迎娶宁儿之时。”
她偷偷站在父王书房外的廊下,听见此话,却是不解。为何要等?她只想与他厮守。
她知道,对于她二人之事,他总是妄自菲薄,自轻自贱,所以她理应告诉他,她不在乎什么身份钱财,她要的只是现在。
所以她把沈寒山堵在书房里的暗室中,问他:“沈寒山,你可知‘坑忻罚其实七兮’,下一句是什么?”
沈寒山博览群书,他一定知道。
她还记得当时沈寒山的眼神,迷茫、惊讶、透彻、沸腾。
而后一向克制守礼的沈寒山,却一反常态,步步逼近,将她困在那暗室的一方角落,抬手制住她的手臂,反客为主地问道:“郡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她从来都不怕他,当时却有那么一瞬间的胆怯。但她想,她是尊贵无双的郡主,纵是随性行事,也是应当。
所以她稳住心神,抬首迎着沈寒山晦暗不明的双眸,倔强地说了句:“本郡主当然知道,那你知道吗?”
而后,她轻启的双唇就被柔软而霸道的触感覆盖,再吐不出半个字。仿佛压抑了许久的狂风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肆意倾洒,狠狠掠夺,好似要将所经之地,统统纳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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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宁宁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有些自恼。她为何要去想这些?
当年沈寒山明明不愿娶她,她还要上赶着去求娶,如今想起来,倒真是高看了自己。
他沈寒山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恭王府。当恭王府摇摇欲坠之时,他也能转头就走,毫不留恋。甚至能为了权势,同乱臣合谋,覆灭从前给予过他庇佑之恩的栖身之所。
一朝重逢,竟成了仇人,可这仇人,今日却又拼命护她。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卞宁宁伸手再次探上沈寒山的额头,轻声说道。似是疑问,又似是叹息。
她不懂他,亦不懂自己。
在这暗室之中,时间仿若静止了。卞宁宁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只觉有些昏昏欲睡,倦怠无力,可她却不敢睡,只能强打着精神,耐心守着。
过了许久,沈寒山终于彻底退了高热,也不再抽搐颤栗,痛苦的喘息低吟声渐渐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似是深睡了过去。
卞宁宁终于定下了心来,却也觉得脑中紧绷的弦彻底崩裂,而后她终于倒在沈寒山身边,沉沉睡去。
漫长的等待后,这无边的黑暗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
当叶辰安终于寻到暗室之时,就见沈寒山坐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仿若被囚禁了许久的堕魔,阴沉如三更幽月,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世间吞没。
而他的怀中,却躺着一个瘦弱的女子,被他像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拥着。
沈寒山闭了闭眼,逐渐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他抱着卞宁宁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朝外走去。
“沈少傅。”叶辰安出声唤道。
沈寒山驻足回头,眼里是叶辰安不曾见过的阴婺:“我先带青竹回去,这里交给你了。”
“此事,定要给我好好地查。”
叶辰安看向沈寒山怀中的女子,亦是心如刀绞。那消瘦的脸庞如今更加苍白,让人生怜。
“沈少傅放心。”
沈寒山不再停留,抱着卞宁宁一路出了刘府,将她带回了他的少傅府。
阿隐正焦灼地等在沈府门口。自家主子已是一天一夜没有归家,昨夜他去刘府寻人,却得知主子和郡主出了事。他焦急万分,却又帮不上忙。而这两日恰巧又是送药的日子,他需得侯在府中,所以他也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在沈府门口不住地踱步。
眼见那金乌一点点地西垂,阿隐的耐心也一点点地耗尽。可正当他打算再去刘府之时,却见自家主子抱着郡主回来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询问道:“主子没事吧?您可算回来了!”
“别废话,去找大夫来!”沈寒山毫无耐心,连对平日里与他最亲近的阿隐,也没有一丝好脸色。
阿隐看了眼自家主子怀里的女子,心里咯噔一声,赶忙去寻大夫。
沈寒山将卞宁宁抱到卧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他的榻上。他看着面前沉睡不醒的女子,心好似被泡在了深海之中,令他窒息。
他走出屋子,随口唤了个婢女:“去打盆热水来。”
那婢女连连点头,不敢耽搁。她疾跑着去打水,脑子里也在无声计较着。
府里人人都知,沈寒山虽是太子少傅,身居高位,可从来不需要婢女服侍,唯有他的侍从阿隐可以近他的身。这府里的婢女做得都是扫洒的活计,从来不敢奢望能进沈寒山的屋子伺候。
可今日这是怎么了?沈少傅居然让她一个婢女去伺候。
可当她打了水送到沈寒山的卧房,却更是惊地差点走不动道。
只见平日里不苟言笑、淡漠疏离的沈少傅,正坐在床榻边上,痴痴地望着榻上的女子。要知道沈少傅平日里喜净,从来不让除了阿隐之外的人进他的卧房扫洒,榻上的床被更是每隔两日就要换上一次。
可现在却有个浑身脏污不堪的女子,躺在沈少傅的榻上。
那婢女不动声色地瞧了瞧榻上之人,心道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水放下,出去。”沈寒山头也不抬,冷声说道。
那婢女不禁打了个冷颤,道了声是,连忙出了屋子。
沈寒山将帕子浸湿,替昏睡的卞宁宁擦掉了脸上的脏污,恢复了往日那张白净的面庞,却少了平日里那股坚韧和生气,却也久违地柔和了几分。好似披着虎皮的小兔,终于卸下了沉重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