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灯笼投照在他身后,泼出一片浓影,将卞宁宁掩在其中。
“我要去遥州。”
“去送刘礼?”沈寒山明白过来,卞宁宁是个信守诺言之人,此事她一定会设法做到。
“是,但不止于此。”卞宁宁继续往前,走出了那方浓烈的黑影。
沈寒山并未再问遥州除了刘礼一事,还有何事让她牵挂。更何况,他问了,她也未必会说。他对她的脾性,早已谙熟于心。
“你且等我两日,待我处理好这边的公务,便随你一同前去。”
卞宁宁不解:“为何要等你?”
沈寒山面色一峻:“当时我也应下了刘夫人,难道你要我背弃誓言吗?”
背弃誓言,于你而言不是家常便饭吗?
卞宁宁看着他,差点脱口而出,却在关键时刻锁住了唇。虽说她对沈寒山的怨言不曾因为他的示好而消散,但好歹如今也算是盟友,起码的体面还是得顾及一二。
因而半晌之后,她只是笑了声,眼底却比月色还要朦胧:“走吧,夜深了。”
----
从平冶去往遥州,雇辆马车,也不过就是三四日的路程,行得慢些,也不过五六日。但好歹也算是出趟远门,该安置的也得一一安置了。
更重要的是,她还得先接上刘礼。
卞宁宁看了眼高高的日头,又回身看了眼紧闭的刘府大门。青天白日,这刘府却大门紧闭,连个守门的小厮都没有。门口还飘积着一些落叶,想来是前几日深夜骤雨打落的,竟也无人清扫。
炎炎夏日,倒是平添了几分秋意萧萧的意思。
她理了理衣裙,叩响了门。可谁知过了许久都无人来应门,她便又使力敲了敲。
良久过后,府内才终于传来了弱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刘府的朱漆大门打开了来,可卞宁宁却并未瞧见有人。
“你......你找谁?”
卞宁宁低头,这才看见一个怯怯的小男孩正依着府门,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我好像见过你。”小男孩眨着那双赤金色的眼睛,渐渐卸下了防备。
卞宁宁心头一颤,随后蹲下身,温柔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柔波荡漾:“阿礼还记得我?”
刘礼原本只探了个小脑袋出来,听她唤了声阿礼,却是甜丝丝的笑了,将门大打开来:“姐姐长得美,阿礼记得。”
童言无忌,逗笑了卞宁宁。她抬手摸了摸刘礼头上戴的小银冠,好似心中的坚冰都消融了几分。
“阿礼,你怎得这般不听话?怎么敢独自来开门?你知不知道......”
卞宁宁望向府内,就见一仆妇匆匆忙忙地朝这边跑来,却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未说完的斥责也断在了嘴里。
片刻之后,那仆妇站在府内,屈膝向她行了一礼:“青竹姑娘。”
这仆妇,正是往日里与刘夫人形影不离的那个。
卞宁宁也规规矩矩地还了一礼。
刘礼眨着黄杏般的圆眼,在她二人之间转来转去,懵懂地问了句:“佩娘,你不是说,对待客人要礼貌吗?为何你还不让姐姐进来?”
兰佩这才反应过来,噢了一声,带着些懊悔:“青竹姑娘请进。”
她抱起刘礼,将卞宁宁迎了进来。
卞宁宁进了刘府,却是一愣。这刘府内时至今日,竟还处处扬着白到刺眼的丧幡。而环顾四下,再不见她初次来刘府之中见到的那番盛景,到处都是枯枝败叶,连回廊上都还浸着前几日落下的雨水。而正园中,往日里被下人打扫地干干净净的秋千,不知为何断了一边绳索,木板也陷入了尘泥里。
她喉头一涩,复杂地看向仆妇抱着刘礼的背影,步履沉重地跟着去了正堂。
进了正堂,兰佩将刘礼放下,便又转身走了出去。须臾过后,卞宁宁就见她端了杯茶水回来。
兰佩将茶递给她,说道:“青竹姑娘喝茶。”
话落,兰佩又站起身,从身后取出一把团扇,替卞宁宁扇着风:“日头大,我替姑娘扇扇,凉快凉快。”
卞宁宁有些不习惯。虽说从前在恭王府,她的绛云院中仆妇婢女也是不少,但那毕竟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她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她拉过兰佩的手,将团扇拿了过来,笑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兰佩手里没了东西,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双手该放在哪儿。她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只好端端正正地交叠在身前。
“此前情况特殊,还未曾与你好好说过话,我叫余青竹,不过想来你也知道了。”卞宁宁察觉了她的尴尬,便故意寻了个话头,眉眼弯弯,一脸善意地说道。
兰佩身前的手扭了扭,有些忐忑地说道:“我叫兰佩,阿礼叫我佩娘。”
正在一旁摆弄着一只布老虎的刘礼被唤到名字,下意识转过头:“佩娘在唤我?”
--------------------
第38章 以卵击石
==================
刘礼手里捏着布老虎走了过来,牵了牵兰佩的衣角:“佩娘,怎么不说话?”
兰佩笑笑,眼里满是慈爱:“阿礼去偏厅玩会儿可好?佩娘与姐姐说些话。”
刘礼乖巧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卞宁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说道:“阿礼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便跟着阿礼唤你一声佩娘。”
兰佩哎了一声,算是应下,面上的局促也淡了几分。
“这几日府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除了你和阿礼,一个人也没有了?”卞宁宁问道。
从她踏进刘府,她就发现刘府如今一派落败。以往每走三五步就会看见婢女抑或小厮,今日从正门一路走到正堂,却是一个人都不曾看见。
而兰佩霎时红了眼,她慌忙抬手抹了抹,说道:“夫人在牢里自尽的消息传来之后,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实在留不住……”
“可他们不是都签了身契吗?”
兰佩无助的笑了笑:“那身契,也要老爷夫人在才算身契,老爷夫人不在了,不过就是一张废纸。”
“我也是一个下人,他们如何能听我的?他们欺我带着阿礼,竟是将府里值钱的东西都快搬空了……”
说着说着,兰佩忍了许久的泪,终是落了下来,不可抑制地抽泣着。
卞宁宁心头一软,站起身,轻拍了拍兰佩的肩。
虽说以往她与兰佩的每一次见面都算不上愉快,甚至因着兰佩帮刘夫人做事而对她十分不喜。但如今想想,兰佩也不过是衷心护主罢了。
如今刘府中人,如密林惊鸟,不过溅了些火星子,就仓促四散。可兰佩却留了下来,守着刘礼。
“你已经尽力了。”她安慰道。
兰佩回过神来,自觉失礼,连忙止住了哭声:“青竹姑娘见笑了。”
卞宁宁笑着摇了摇头:“我此番来,想必佩娘也知晓我的打算吧。”
“知道的,知道的。”兰佩连忙应声答道,“夫人被带走前交代过的,夫人还给你留了封信。”
说完,兰佩又匆匆离去,片刻后,果然见她手里拿了个信封回来。
兰佩将信递给卞宁宁:“夫人说,你看了就知道该去遥州寻谁了。”
卞宁宁将信拆了开来,一纸娟秀清丽的小字便映入眼帘,倒是和刘夫人往日娇艳华贵的模样大相径庭。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无非也就是刘夫人让她带刘礼去遥州寻她唯一信得过的人,希望刘礼能忘记在平冶的一切。
可卞宁宁却是秀眉一蹙:“你方才说,这封信,是刘夫人那日被带走前留下的?”
兰佩点点头,眼里浮上一缕惶恐:“可是这封信有什么问题?”
卞宁宁宽慰一笑:“无事。”
心中却像是坠了千斤重。
刘夫人被大理寺带走前就留下了这封信,说明从一开始,她就没想活着回来。
不管那个赌约是输是赢,她都已打算好,用她的死,来给郝盛远顶罪。
究竟是怎样的爱,才能让人如此疯魔,甘远赴死?
她想她永远都不会理解。
卞宁宁将信叠了叠,纳入袖中:“劳烦佩娘收拾收拾,带上阿礼随我走吧,我们今夜出城。”
她不打算等沈寒山,属实是没有这个必要。况且虽说郝盛远不知刘礼的身世,但总归是个隐患,她不能拖。
兰佩脚下却是不动,抬手撩开挡在眼前的碎发,缓缓说道:“此行,我便不跟着去了。”
卞宁宁愕然望向她。难道到最后兰佩也不愿再留下吗?
但转念一想,如今刘家没落,兰佩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也无可厚非。总不能让她一辈子都只为刘家当牛做马。
“佩娘可是有其他的打算?想去哪?或许我们也可以一同走上一程。”
兰佩却摇头,扯了扯嘴角,留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我哪也不去,就守在这里。”
“老爷去了,姑娘和夫人也走了,从前热热闹闹的刘府,就只剩阿礼一人了……”
“阿礼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得在此处替他守着属于他的东西,待他长大后,再回平冶,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骄阳正盛,零零碎碎地穿过叶缝,洒在院中,拨走了几分原本的萧索凋敝,也让站在堂中的兰佩看起来更加和煦。
卞宁宁这才认真打量起了兰佩。样貌普通,脸上却时时带着笑,让人不自觉地亲近。不惑之年的年纪,可双鬓竟已斑白一片。她似乎都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兰佩时,可曾有这些落雪般的白痕。
兰佩感受到她的目光,却主动拉起她的手:“我和夫人相识于微末之时,是夫人将我从地狱捡了回来。我陪她走过了二十年,眼见着她幸福、伤痛、绝望……其实,其实夫人也苦……”
“老爷远方的弟兄已经在赶来平冶的路上了,我不能让这一切落入他们手里。夫人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能替她的阿礼守下这份家业。”
“芸儿姑娘,也很爱阿礼的……哪怕是她与夫人闹翻脸后,只要阿礼去哄她,她都会笑。”
“而且,虽说从前老爷对阿礼也渐渐疏远,但我知道,老爷心里还是疼爱阿礼的。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整日叫他爹爹的小郎君。”
兰佩看向一旁桌上放着的几样小孩子的玩意儿,突然想起从前老爷将刘礼抱在怀中轻声哄着的模样。一个粗糙的大老爷们儿,小心翼翼地学着小狗叫,只为哄孩子开心。
后来老爷发现了刘礼的异处,开始渐渐疏远他。可兰佩却记得,在好几个深夜里,她都瞧见老爷背后藏着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小玩意儿,守在刘礼屋前。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却始终没有敲响那扇门。
可每次刘礼早晨醒来,都总能在门前捡到一个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开心得不得了。
想到刘礼手舞足蹈的模样,兰佩都有些忍俊不禁。她笑了笑,说道:“阿礼会明白的。”
卞宁宁突然觉得眼眶有些热,不知是不是被堂外袭来的热风吹得。她顿了顿,这才用平缓的声音说道:“那你可知,你留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
为了钱财,那些人或许什么都做得出来。兰佩一个人,该如何抵挡这一切?无异于以卵击石。
兰佩却一改沉稳的模样,朝着卞宁宁眨了眨眼:“我兰佩活了四十余年,虽说没什么力气,自认为脑子还不错。”
“况且,若是我当真斗不过,我就跑。只要东西在我身上,他们就不能怎么样。”
卞宁宁知道,她说的是房契地契一类的东西。
确实,兰佩的打算无疑是正确的。若是兰佩跟着刘礼走,刘礼往后的日子都会不得安宁。
她想,刘夫人愿意将这些东西都交给兰佩,说明兰佩是值得信任的。哪怕再过二十年,兰佩也一定会再来找刘礼,将他应得的一切,还给他。
她紧紧回握住兰佩的手,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阿礼安顿好的。”
不为刘夫人,也不为兰佩,只是为了阿礼。
稚子何其无辜,她不能放任他受人欺负。
“今日戌时,你将阿礼送到城门口,我在那里等你。”卞宁宁交代道。
兰佩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刘府出来,卞宁宁便回了送往阁。
刚转入街口,她就瞧见了正在送往阁前对她翘首以盼的温仪和招月。
温仪也瞧见了她,蹦跳着朝她挥手。她快步走上前。
“怎得比约的时候早这么多?”卞宁宁边说边开了铺子,迎着温仪和招月往里去了。
三人在后堂坐定,招月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摆出了一叠叠的小菜和糕点。
温仪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揉了揉肚子:“我和招月来找你用饭,可谁知道你不在铺子里。等了老半天,可把我饿坏了。”
卞宁宁给她夹了块排骨,笑着说道:“都是我不好,饿着咱们温大小姐了。”
温仪得逞般笑了笑。
招月也连忙给卞宁宁夹了块梨膏,说道:“这是青竹姑娘从前最喜欢的。”
卞宁宁看着碗里那块透明小方糕,鼻尖嗅到甜甜的梨味。她轻轻咬了一口,松软甜糯,和幼时吃到的味道一样,令她周身都像是泡在暖泉中一般。
“没想到招月这梨膏,倒和当年母亲做的一般无二。”
得了夸赞,招月有些不好意思:“和王妃比还差得远呢。”
“招月平日里那么忙,还能有时间做这些已经很厉害了。”温仪笑眯着眼,肯定道,“等我和宁儿去了遥州,就给你放假。”
卞宁宁筷上的梨膏滑落,盛在了白瓷碗中:“温仪,你不能跟我一起去。”
温仪嘴里包得满满的,正吃的开心,闻言立马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眼里满是惊讶和不悦:“为什么?”
“难道你要只身去往遥州?你本就是为了我才要去那遥州,你一个人,我如何能放心?你长得这么美,若是有歹人对你不轨怎么办?外面那么乱,你……”
温仪话还没说完,就听卞宁宁叹了口气,便立马住了嘴。
虽说她比卞宁宁还要大上两个月,可卞宁宁从来都比她沉稳聪明,板着脸的时候她也下意识心虚,倒显得她更像不懂事的小妹妹。
“温仪,我去遥州不仅仅是为了帮你查探,也有一桩私事要做。你就在平冶乖乖呆着,也好盯着姚氏和那人,好吗?”
卞宁宁软了声音,带着几分哄劝。她知道温仪的脾性,若是硬要她留在平冶,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而这话说完,温仪虽有些沮丧,却也接受了此番安排。遂拿着筷子朝碗里丧气地戳了几下,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我听宁儿的就是了。”
--------------------
感谢在2023-05-23 22:38:15~2023-05-29 22:5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节 3瓶;